一大清早,餘煥章就來找安厭了,不停地敲著安厭的房門。


    “厭弟!起床!”


    昨夜安厭看書睡得有些晚,被這鬧鍾一樣的聲音吵醒隻覺煩躁不已。


    安厭為其開門,無奈道:“煥章兄,擾人清夢,可不是文人雅士所為。”


    餘煥章卻大笑道:“窗外日遲,賢弟貪睡,大好光陰虛度,才是可悲可歎!”


    “那詩會要去這麽早嗎?”安厭問。


    “詩會是不用去這麽早,厭弟不是剛來雒陽嗎,為兄欲帶你在城中逛逛。”


    “那煥章兄等我穿衣洗漱、吃些早飯。”


    餘煥章卻道:“厭弟快些洗漱,家裏的飯不好吃,我們去外麵吃。”


    安厭被催促之下隻得穿上衣物,香雲和貞娘端來了水和洗漱用具,餘煥章目光在兩女身上看了會兒,忽說道:“厭弟這兩個婢女倒是長得標致。”


    香雲和貞娘聞言頓時羞紅了臉。


    安厭則說:“煥章兄府上應有更好的吧。”


    餘煥章撇嘴道:“是有不錯的,但也不是我的。”


    他父親對他嚴格,身邊伺候他的隻有幾個男仆,他父雖嚴,但家教卻不甚嚴,他父愈嚴,他心中叛逆之下愈重。


    等安厭洗漱完畢,戴上璞頭,人便不會注意到他的短發。


    隨同餘煥章離開相府,上了他的馬車,餘煥章直接傳令馬夫道:“去方鎮!”


    “方鎮是哪?”安厭問。


    餘煥章笑道:“方鎮不是一個鎮,而是一家店,為兄帶你嚐嚐我們中原特色,胡辣湯!”


    安厭:“……午後天熱,不如我們吃點清淡的?”


    餘煥章哈哈大笑:“這美味你們燕州可沒有,怎能不嚐!”


    馬夫驅車在雒陽街頭穿行,雖是早上,但城中已經活躍了起來,商鋪開門做生意,茶攤酒鋪早早支起門外涼棚,夥計將粗大的竹竿插進地麵上的坑洞裏。


    方鎮胡辣湯店是一家兩層閣樓,正值早飯間,生意極為火熱,站在店門口安厭便能感受到裏麵傳出的熱氣。


    胡辣湯這東西,早上喝一碗,燒心一整天,若是冬天還好,這正值炎夏,安厭實在沒什麽欲望。


    “這可是好東西,厭弟你必定沒有嚐過。”


    餘煥章帶著安厭直接上了二樓,在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熟練地招呼夥計點單,不多時兩碗熱氣騰騰的胡辣湯便被端了上來、外加一份油餅、一份肉盒、一份煎包、兩個茶葉蛋。


    相較於一樓,二樓顯得清靜些,這裏的客人衣物也更名貴,估計菜單上價格也不一樣。


    看著餘煥章毫無形象地直接將腿蹬在一旁椅子上,姿態極為豪放,安厭又覺得他親近了不少,不由笑道:“煥章兄這副模樣,倒是和下麵的客人沒什麽兩樣。”


    餘煥章看著安厭眼裏並無鄙棄之意,當即也嘿嘿笑道:“為兄平日都是在一樓吃,今日帶你來才上的二樓,怕你不習慣下麵。”


    說著,他目光瞅了瞅周圍的客人,又對安厭小聲道:“這裏吃飯的人太端著了,讓我看著很不爽,喝個胡辣湯你裝什麽呢?”


    這話從他這樣一個富家少爺嘴裏說出來著實讓人新奇,安厭聞言也不由笑出聲來,旋即拿起湯勺舀起一口往嘴裏送去。


    “嘶……燙!”


    餘煥章樂道:“厭弟,喝這東西可不能著急。”


    他將剝好的茶葉蛋放進了安厭的碗裏,隨後拿起勺子舀出一口,在嘴邊輕輕吹氣,而後慢抿進嘴裏。


    而後又用筷子夾起一塊油餅,大快朵頤起來。


    安厭一邊小口喝著胡辣湯,目光隨意地望向窗外,熙熙攘攘的人流、沿街吆喝的商販,一張張恬淡愜意的笑臉,這分明是盛世之景。


    他卻又想起城外,那一雙雙麻木無神的眼、一隻隻枯槁黑瘦的手……


    哪個才是現實,哪個才是人間呢?


    安厭心緒複雜,不免有些惆悵,本沒什麽胃口的他,還是將一碗胡辣湯喝了幹淨。


    餘煥章笑道:“怎樣,為兄沒有騙你吧。”


    安厭讚歎:“一絕!”


    餘煥章朗聲道:“小二,記賬。”


    二樓的夥計聞聲當即躬身回應道:“好嘞,餘公子慢走!”


    餘煥章這種身份的人在雒陽城吃飯向來是不需要付錢的,都是記在賬上到月底夥計去府上結算,即便有故意寫多的,家大業大也不會在乎這點小錢。


    上了馬車後,餘煥章說道:“去湖西園。”


    雒陽城有片雲湖,因湖西園在雲湖之西而得名。


    傍湖而居的大都是富人,這邊明顯清靜了許多,馬車在一間看上去尊貴雅致的閣樓前停下。


    餘煥章和安厭從車上下來,來到門前餘煥章掏出一張請柬遞給門侍。


    “餘公子,您請。”門侍恭敬地說道。


    “人來多少了。”餘煥章隨口問道。


    “小半客人都來了。”


    閣樓裏麵規置典雅,兩側牆上掛的皆是詩文,安厭隨意品讀一首,遠不及前世背誦的那些。


    想來也是,能夠傳世的都是精品。


    當然,要是寫上一首“遠看石頭大,近看大石頭”這種,也是可以揚名的。


    走上二樓,穿過屏風,這裏已有幾人在此。


    “煥章兄!”


    “子業兄,智元兄!”


    在場眾人都認識餘煥章,紛紛起身過來熱情地和他問候。


    誰讓他們出身都沒餘煥章好,父親四品正議大夫,伯父更是鳳閣內史,當朝宰相!


    “子業兄可有新作?”


    “下月成集,先贈煥章兄觀!”


    “哈哈哈,那在下翹首以待了。”


    一番客套後,餘煥章又拉出安厭來:“我與諸位介紹,這位是吾之賢弟,安厭,長安人士,尤好詩文音律。”


    聽著餘煥章對自己的介紹,安厭心想除了名字叫對了外,沒一個對的。


    剛才喝胡辣湯的時候,餘煥章明顯知道自己燕州來的,怎麽就成長安人士了?


    “原來是安兄,幸會!”


    “稍後定要一睹安兄文采!”


    安厭堆起笑臉,同眾人一一拱手,他哪有什麽文采,詩的話倒是能抄幾首,就怕不應景,而且已經在餘驚棠那裏立過沒讀過書的人設了。


    難不成真要整一句“遠看石頭大”出來嗎?


    餘煥章帶著安厭在一處座位坐下,悄聲與安厭說道:“這兒的人都很講究出身,你說你燕州那個小地方來的,他們會瞧不起你。”


    安厭笑道:“我何時愛好詩文音律了?”


    餘煥章卻低聲笑道:“等那些個名媛小姐出來,你就愛上了。”


    有侍女來奉上茶水點心,空氣中彌散出淡淡的香氣,一旁的香爐裏飄出淡淡雲煙。


    安厭還見到幾個仆人前後抬著幾個大東西上來了,下麵是嚴實的木桶,上麵則是鏤空的木框,裏麵還放著塊板凳大小的冰塊,放在了房間角落。


    有錢人的確會享受,有這幾塊冰,不消多久,房間便會涼爽起來,不然到了中午炎熱之際,哪會還有作詩的心情。


    餘煥章同安厭滔滔不絕地介紹著西園詩會的發展史,以及往常都會有哪些人來,還給安厭聊這些人的八卦。


    交談中才得知,能參加西園詩會的隻有三種人,一是官宦子弟,二是新科進士,三是素有才名之士。


    條件一裏的官宦子弟,家中長輩的品級還不能太低,五品以下是來不了的。


    條件二的新科進士,需在榜列前十。


    至於條件三的才名,則完全是主觀意向了。


    安厭這才明白,這個西園詩會,完全是官家少爺小姐的聚會,至於此前安厭所想的富商家的子女、以及什麽名動雒陽的花魁,是根本沒資格進的。


    不過從餘煥章口中得知,即便是達官貴人,清高都是裝出來的,真正喜歡詩文的沒幾個,要麽是衝聞人錦屏來的,要麽是過來玩的,哪家的小姐和誰誰誰私下都上過床雲雲……


    聽得安厭咂舌不已,再看站在那兒的儒雅斯文的幾位男子,都有些道貌岸然的意味在其中了。


    安厭思索之後問道:“那這個聞人錦屏,也和那些人一樣……”


    他有些關心自己的這位未婚妻,要是私生活一樣靡亂的話,這是他接受不了的。


    “聞人錦屏當然不一樣!”餘煥章頓時瞪眼道。


    “她是真正的才女,當初創辦此詩會的目的也是想要結交才學之士。”


    安厭卻笑道:“若如此為何還要設這所謂的門框呢?若隻注重才學的話,那些寒門出身之士同樣不少。”


    餘煥章皺眉道:“若無門檻,那些三教九流豈不都來了,當這西園詩會成什麽了?”


    “那將門檻改成詩學之題,解題達標者可進不就好了?”安厭道。


    餘煥章思索過後仍是搖頭:“若真有學問,自去考取功名便可。”


    他說著忽冷笑起來:“一道題能決定什麽,這要是傳出去,整個雒陽城的人豈不都想去解這道題了?讓他們覺得解了題便能一睹芳容,把聞人錦屏當什麽了?”


    安厭無言以對,心裏則是明白了餘煥章的想法,他看上去放浪形骸、不拘小節,卻又十分“清醒”。


    就同在方鎮胡辣湯店一樣,他看不起二樓那些人裝模作樣,因為他的身份地位比二樓的人更尊貴,才有的這種不屑。


    他肯與一樓的平民百姓們同堂而食,是因為他願意這麽做,是他肯和一樓的人坐一起,而不是一樓的人能與他坐一起。


    門第尊卑之念,對他這種出身的人而言,是刻在骨子裏的。


    即便聞人錦屏是真的想結識才學之士,若放低了門檻,這些個達官子弟反而會不來了。


    “才學之士”又是怎樣界定的?到時候免不了各種風言風語,聞人錦屏願意,她家裏會同意嗎?


    這樣想來,西園詩會的門框反而是很寬了,估計是他們這類人的底線,或許就不該有第三條的存在。


    至於安厭此前所想的富商子弟?


    他們這些人沒有一個是缺錢的,他們能去胡辣湯店吃兩文錢一個的茶葉蛋,也能在雒陽最好的酒樓豪擲千金,那些富商子弟在他們眼裏隻不過是用銅臭偽裝自己的低賤之民。


    花魁?


    有錢就能睡的女人,雒陽若真出了一個豔冠全城的花魁,在場的這些個青年才俊多半都會成同道中人。


    玩物罷了,這類人怎麽配和他們坐在一起。


    安厭並未多言,又聽餘煥章在那兒聊起了八卦。


    時間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陸陸續續又有人來了,也並不是所有人餘煥章都會起身見禮的,有的人他也懶得搭理,對方向他問候,他隻給出一個“嗯”,也不顧對方尷尬的神色。


    聽餘煥章介紹得知,並非是這些人出身較低,而是這些人他都看不慣,有個父親是五品官的男子,眾人對他不怎麽理睬,餘煥章卻能與他相談甚歡。


    至於餘煥章看不慣的那些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都是衝著聞人錦屏來的。


    知曉緣由後,安厭看這些家夥,也都有些不順眼了。


    二樓的人群突然噪雜起來,樓梯口那裏又來了新的人。


    餘煥章側眼看去頓時皺起了眉頭,嘴裏嘀咕著:“這混蛋怎麽也來了,應該不會邀請他的。”


    安厭往樓梯口看去,見被眾人簇擁的是一個人高馬大的年輕魁梧男子,容貌生的也算英俊,隻是眉宇間隱隱帶著戾氣。


    “雋石兄,沒想到你也會來參加詩會。”


    “美人相邀,怎能不來呢,哈哈哈。”


    餘煥章聞言低啐一聲:“呸,聞人錦屏會邀請他?狗日的做夢呢,跟自己的狗腿子一起來的吧。”


    安厭還是第一次聽餘煥章口吐髒話,他看著被眾星捧月的男子,問道:“那人是誰?”


    餘煥章眉頭緊皺,而後端起茶杯說道:“申屠雋石,他爹是驃騎大將軍、鎮國公申屠贏。”


    “一個惡心的家夥!”


    驃騎大將軍,武官最高職,還是公爵,這在玄唐的地位應僅次於皇室了。


    若手握兵權,或許比尋常皇室還尊貴。


    “好大的官啊。”安厭不由說道。


    餘煥章卻不屑:“有什麽了不起,我伯父還是鳳閣內史兼尚書左仆射、衛國公呢!”


    安厭倒尚不知道餘驚棠這麽多頭銜,這樣看來餘驚棠和申屠贏,一個是文官之首,一個是武官之首。


    不過在這樣的和平年代,申屠贏手裏應該是不會有兵權的,那和餘驚棠比起來,影響力就無限降低了。


    安厭突然又想到玄唐國的軍隊並不是普通軍隊,而是配備了各種神機玄甲軍械的特殊兵士。


    可能現實和自己想得也不一樣。


    申屠雋石忽然向著餘煥章和安厭這邊走了過來。


    餘煥章安穩地側身坐在座位上品茶,餘光瞧著他愈來愈近的身影,以及列在他身後的眾人。


    “剛出門就聽烏鴉在樹上叫,果真該提前看看黃曆,也免得遇上什麽野狗。”餘煥章忽出言道,像是對身旁的安厭說話,但聲音之大在場所有人都能聽見。


    申屠雋石臉上的笑容瞬間就冷了,沒了對待其他人的那般客氣:“餘煥章,還不長記性啊,見了我不躲著點是上次的打沒挨夠?餘煥霆都不在雒陽了,你還不知道夾著尾巴做人?”


    餘煥章怒道:“粗鄙至極!這詩會也是你這等鄉野村夫能來的?”


    申屠雋石的臉上頓時展露出一抹笑來:“你以為我稀罕來,但錦屏親自邀約,我又怎好拒絕?”


    餘煥章氣得瞬間跳將起來,一張臉漲的通紅,指著申屠雋石的鼻子怒罵:“狗日的雜種,錦屏也是你能叫的?!”


    被人指著鼻子這樣罵,申屠雋石哪還能受得了,額間青筋直冒,本就五大三粗身材,配合著那種隱露猙獰的臉顯得有些駭人。


    安厭見狀也是悄聲起身,預防對麵突然動手讓餘煥章吃虧。


    其餘眾人紛紛作壁上觀,餘煥章和申屠雋石不對付這是圈子裏誰都知道的事,他們誰都不敢幫。


    而就在劍拔弩張之時,閣樓內突然響起一聲清脆的編鍾之聲,中斷了這壓抑的氣氛。


    有女侍從屏風後走出來:“諸位公子,還請落座吧,詩會將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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