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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車轔轔向北宮行駛。


    馬車裏,穆雪和夏侯雲隔棋案而坐。


    棋案上放著棋盤,棋盤上落棋子。白子溫潤如玉,柔而不透,黑子仰視若碧玉,俯視若點漆。棋盤棋子均嵌磁鐵,使得馬車行進中,棋局絲毫不亂。


    夏侯雲落一顆白子:“阿雪,那個金元寶,與魔鬼穀截來的五萬金兩,真有關聯?”


    “那五萬兩金,有金磚,有金元寶,到底一樣不一樣,得拿著實物比對,而且,我看的隻是外形,阿黃看過驗過做出判斷才算。”穆雪微微一喟,落一黑子。


    夏侯雲:“帶回龍城的一萬兩金,和賭錢贏來的金,都送到了煙霞山莊,要不要派人去取來,先做外形比對?”再落白子。


    穆雪執黑子不語,許久,問:“如果真是喬家……”


    “喬太尉掌北夏全軍,有各級軍官的考核和任免大權,喬家在北夏,舉足輕重。喬家想要我的人頭,自然是為某個王子做事,我不能僅憑山椒一句話,就認定桑家真的無意追隨夏侯風,從龍之功,富貴滔天,。而今最壞的結果就是,風府、唐家、喬家、桑家、徐家、佑國公府,都上了一條船。”夏侯雲打斷穆雪的話,飛快地說,“而我,除了一個不穩當的太子名分,要錢沒錢,要勢沒勢,孤掌難鳴,獨木難支。”


    穆雪:“殿下……”


    夏侯雲笑了笑:“我不會放棄的。既然選了這條路,死,也要死在向前走的路上。”笑容,苦澀,而又堅定。


    穆雪又沉默了,捏著黑子,再問:“你有暗樁放在別家,別家也當有暗樁放在北宮,那些暗樁,你都清楚嗎?”


    夏侯雲:“基本清楚。我沒動他們,放他們在那裏,時不時送一些我想讓他們送的消息。我覺得,與其清除舊的出去,換上新的進來,不如留著舊的。你也知道,總有那埋得深的,所以我並不能完全掌握,隻把德陽殿看得緊緊的。”


    穆雪落下黑子:“你掌握的別家暗樁,有多少?”


    夏侯雲:“二十九人。”落白子。


    “這麽多!北宮可漏成了篩子。”穆雪愕然,黑子夾在指間,遲遲不落,嘴角漸漸勾起,道,“你和夏侯風的第二局博弈,可以終結了。”


    “啊!”夏侯雲身向前傾,“剛剛開局,就要終結?”


    穆雪:“你不想終結?”


    “怎麽可能不想!”夏侯雲一把抓信穆雪落黑子的手,“丫頭,需要我做什麽?”


    穆雪的手沒動,口中涼涼道:“殿下,你又越矩了。”


    夏侯雲訕訕縮回手,嘀咕道:“人家高興的嘛。”


    “高興就可以不守禮,不高興是不是可以殺人越貨?”穆雪語音冰冰。


    夏侯雲揉揉鼻子,道:“沒那麽嚴重好吧,我一向……”把後麵的“很守禮”三個字嚼碎吞了,他才不想跟她守什麽禮,瞧見她好似被狗欺負了的貓,又怒又忍的樣子,他心裏就開了花,這個福利一點也不想丟。落下白子,夏侯雲胡亂道,“該你了,快下。”有什麽不對麽,呃,他才不是欺負貓的狗!


    穆雪半眯著眼,手在棋盤上劃拉一圈:“不下了。”


    “好好好,不下就不下,讓你三子都輸,臭棋簍子。”夏侯雲把棋子一顆顆收進棋盒,“快告訴我,怎麽讓夏侯風吃個大癟?”


    穆雪容色淡淡:“我說,你做?”


    “嗯。”夏侯雲點頭。


    穆雪:“回到北宮,就開始安排,往煙霞山莊去。”將自己的計劃慢慢地說了出來。


    夏侯雲手裏轉了黑白子,默然片刻,道:“丫頭,我算發現了,遇到事情,你首先想到的是迎上去,給對方痛擊,而不是畏縮、隱藏、避讓。”


    穆雪:“你不是不知你的庶弟存奪位之心,有奪位之力,你也有暗中的布置,所缺的不過是與他們放手一搏的決心,兄弟情束縛了你的行動。兵法雲,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敵則能戰之,少則能逃之,不若則能避之。你可以緊急抽調的,值得信賴的力量,與目標相比,不是不若,不是少,不是敵,而是倍、五、十,出其不意,攻其不備,這一局大勢已定。”


    夏侯雲握緊了手中的棋子:“你說的,隻一條不能依,今天晚上我們得留在北宮,煙霞山莊什麽準備都沒有,委屈你的生辰過不好,我會不安。”


    “兵貴神速。”穆雪不讚同。


    夏侯雲:“神速不差這一天,緊急調動暗衛,部署行動,太匆忙會有不周到的地方。阿雪,明天早晨,我們出發到煙霞山莊,夏侯風不定會多派人,到時也能多剁一些尖爪子。”


    穆雪:“虎鯊,可以在一個時辰內,從休息狀態進入齊裝滿員的戰鬥狀態。”


    “呃!”夏侯雲噎了噎,恨聲道,“我會把暗衛交給你,練成虎鯊四五六七八.九十隊。”


    穆雪:“虎鯊是我母親親自訓練的,你想要更多的虎鯊,要錦燕衛、左驍衛向秦軍看齊,我隻會把訓練方法告訴你,怎麽做,還得靠你自己。”


    “你想甩手可不行!”夏侯雲急道,“我……我沒底。”


    “兵,自己帶的,才會忠心,那種可以把後背交給對方的信任,就是從摸爬滾打的訓練、血與火的戰場上,一點點得來的。”穆雪捏摩黑子,不急不徐,“我也沒有實際的經驗,你才是一萬多新軍的脊梁。殿下,我是你的門客,在你的屬下麵前,太多指指點點,會不利於你,喧賓奪主是輕的,傳成牝雞司晨,你丟臉,我罪過。”


    夏侯雲心頭一暖,她竟然想到了新軍中他的威望,不自禁伸手去握她的手,突又縮回,道:“有你,真好。”


    有你,真好。


    穆雪怔怔。


    那是個五月的黃昏。將軍府的花園裏,花木扶疏,竹影橫斜,芍藥、荼蘼的花蕾婉約微綻,微風送來絲絲縷縷的芬芳。


    畫架前,穆雪握著筆,注目尚未畫完的蘭草圖,眉尖略蹙。


    一道黑影閃過,筆已不在她的手中。


    張寒笑吟吟道:“這蘭花畫得美則美矣,惜乎少了些許靈氣。”


    穆雪嗔道:“來了也不說一聲,悄沒聲息又嚇我一跳。”


    張寒提筆在錦帛上龍蛇遊走,寥寥數筆,線條流暢俊秀,但見一個素衣少女立於蘭花叢中,長發如雲,衣袂翩然,雙眼若閉若睜,似微微低眉馳思,又似醉於蘭之清幽。整幅畫圖蘭花因少女而更輕靈,少女因蘭花而更飄逸。


    穆雪臉色微紅:“你畫得有些過了,一個紅塵俗人爾爾,可比不得你的畫中人,這麽……”


    “你本美玉天成,豈沾人間煙火之氣。小雪,你在笑我隻畫得你七分容貌三分神韻麽。”張寒放下筆,微笑著拉過穆雪的手,輕握她的皓腕,“我願時光為你止步,你當為我妝出一份別樣美麗。”


    穆雪抬眼凝視張寒那深邃明亮的黑眸:“你說過,我們將相守一生一世,我所做的必定順從於自己的心。”


    張寒低眉望著她的眼,握住她的手放到他心口,說:“有你,真好。”


    有你,真好。


    似乎,昨天晚上夏侯雲體內蛇毒發作,昏沉間,他抱著她,說,有你,真好。


    似乎,很早他就說過?那夜很冷,風很大,炭火燒得旺旺的,淡淡的火光使簡陋的耳房充滿暈黃的暖意,他說,有你,真好,將她強拉入懷,咬上她的唇。


    張寒是北方軍團普通一兵,身在軍營,不能隨意外出。與他並不太多的相處中,在琴棋書畫之外,就是玩骰子、下廚房。她隻會煲湯,他隻會做甜點。一道熱湯,一個甜點,暖暖的,甜甜的。一天天的日子也是暖暖的,甜甜的。


    她曾見到的少年夏侯雲,很無賴,很囉嗦。給他送吃的,先評不好吃,然後開始指點該菜該怎麽怎麽做,給他送穿的,先評不好看,然後開始指點穿衣服該怎麽怎麽搭配,總被他氣得跳腳,直想趕他走,卻又顧著那一飯一水的相救之恩。短暫數日,就在生氣與忍氣中過去。此番與他重逢,一路刀光劍影,接下來,還將踩在刀尖上。


    所有的溫暖,清甜,都消逝在那個黃昏。留給她的,隻有——等待,等待複仇,等待與張寒再相見。避開南秦新皇的追殺,她就有機會重返鹹陽。張寒,在鹹陽。


    張寒。穆雪唇角微微勾起,淺淺的笑意未達眼底,便被沉思驅散。


    夏侯雲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臉上,看著她神遊天外,胸口隱隱有堵塞的憋悶感。


    烏篷馬車回到北宮,白初隨夏侯雲去了德陽殿,穆雪帶著紅薔走進合.歡殿,抬頭可見各處懸掛水晶彩燈,袁嬤嬤笑嗬嗬說,內侍送來很多菜果,晚膳正在預備當中。紅薔對紫薔比幾個手勢打招呼後,一頭鑽進廚房。穆雪遲疑片刻,跟在紅薔身後。


    當廚房裏飄出蘿卜排骨湯的香味時,紅薔紫薔和白初的眼睛全都紅了,湯不見得稀罕,卻是張寒的最愛,自家少主的心裏惦記著遠在鹹陽的張寒。


    那深仇,那深愛,哪一個都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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