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是那麽柔和,屋裏的燈,也是黃暈暈的,純粹裝飾作用,半點不刺眼,顧惜坐在那裏,大衣都沒脫,脖子上戴著厚圍巾,像隨時準備走。


    程琦一看有點僵局,立刻起來按鈴,讓人來給顧惜送喝的……嗯,外帶吃的。


    她還是沒說自己有沒有吃早飯。


    顧惜沒有阻止,準確說她都走神了,從說了一個“好”字之後,她心裏已經開始盤算,她真是沒想到,自己從土裏刨出來的,原來是這麽“貴”一個人,隻是查到她的本事,就夠大的!還有婚禮上出現時的排場,嗯……還有被撕票的那麽“壯烈”。


    但這貴人是在戴邵東的樓盤被活埋的,又和戴邵東有親戚關係……這其中,還不知道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


    他讓自己留下,也一定是怕自己和戴邵東說什麽。那他怎麽不早幾天來找自己?


    顧惜想不通……她比較實在,想不通,覺得就是思考的方向不對,準備換一個方向再來。靈光一閃,她覺得自己想錯了!


    人家說,留在他身邊,又沒有說那個意思,她忽然發現自己也許隻是想太多,也許這人隻是怕她泄漏那晚的事情。


    門輕響,幾個人端著大銀盤進來。


    顧惜一動不動,看人家往桌上放東西,一小碟一小碟的點心,還有茶,咖啡……她坐著不動,她覺得,在這人麵前吃東西,都是很不好意思的事情。比如戴邵東,那家夥說過,他陪席的那天,就是餓肚子……


    她現在理解他。


    聽到門輕關上,程琦挪了下桌上的杯子,向她的方向,說道,“剛剛我就是覺得……那天婚禮……你這樣子在帝景城再待著,或許有不方便。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帶你出去先看看,回頭你想回來再回來。”


    這意思,他不是變相要軟禁自己?


    顧惜大為鬆了口氣,也沒看那杯茶,隔著一桌精細小點看向程琦,斟酌著說道,“表舅舅,既然您這樣說……”


    一聽這稱呼,程琦明顯的怔了怔,他忽然想到了,自己覺得忘掉的是什麽,他竟然忘掉了


    ——這女孩還不認識自己?


    “我姓程,單名一個琦字。”他說。


    顧惜茫然地接收著這個名字,不知道是哪一個“奇”,覺得應該禮貌的介紹自己,又覺得沒必要,昨天就是他叫的自己,她不願多想這個,又說道:“程先生……既然您這樣說,我也坦白說,那次在平城的事情純屬意外,其實如果沒人提起,我都幾乎忘記了。”


    不知道這人把自己和戴邵東的關係了解到哪一步,她可沒忘他們的恩怨,連忙又補充,“至於戴邵東,我也從來沒有和他提過那件事。不止是他,我誰也沒說過那件事。”


    程琦盯著她,眼神漸漸難名,“你以為……我顧忌你告訴別人?”


    顧惜一想這人的做派,誰都捧著,這人是貴人,貴人自然誰都不怕,不用搬出爸爸是什麽剛都可以唬人,她忙說,“不是,我的意思就是,如果您不出現,我根本就不可能知道那晚的人是誰。”


    程琦的眼神沉鬱下來,她竟然覺得自己查她是為了堵她的嘴,“原來你是這麽想的?”


    這話是什麽意思?顧惜不明白,她覺得自己也沒說錯話,措辭都很婉轉,沒有說“被活埋”“被撕票”“被扔土坑”等等影響別人形象的話。


    她垂下目光說,“我就覺得有必要和您說一下。”心中一凜,她又想到很嚴重的一件事,這人被撕票在戴邵東的樓盤,可是這人並不知道自己知道那是戴邵東的樓盤,洞察到他們倆的這點聯係,可千萬不能說漏嘴了。


    想到這裏,她不敢再多說話,說多錯多。這屋裏有點熱,她圍著顧念的厚圍巾,這圍巾是混紡的,裏麵不知道混了什麽,現在有點紮脖子,她想忍著,可是太紮了,右手微微挪了挪,好像更紮了……


    程琦把她的不自在看在眼裏,忽然覺得頭疼,原來她和自己想的一點不一樣,她在防備自己,像對一個需要時刻警惕的“敵人”。


    他不知道為什麽顧惜會這樣想,而且他都說的那麽明白了,那一早,知道婚禮是她的,他才去的。


    他站了起來,覺得這件事整個跑向了詭異的方向,他原本想著遲點再找她的,可是那一早,竟然知道戴邵東沒有了新娘,找她去冒名頂替……他怎麽可能不管不去?


    他救過她,難道他還要變相害了她。


    他可是知道,這女孩之前和戴邵東根本不認識。


    想到這裏,他喘了幾息,說道:“那場婚禮,我是怕你被別人強迫,不情願。也不想你現在因為那件事有什麽不自在,才提出帶你走。我來帝景城,並不是為了防備你。”


    顧惜愣愣看著他,這人是在和自己解釋?


    她不敢相信,他竟然願意和自己解釋。


    他站在那裏,身後是一個洛可可風格的書櫃,那風格繁複豔麗,成了這人的背景,竟然生出奇異的震撼感來,何況他還說,他來一場,純粹是為了想幫自己。


    顧惜覺得臉有點燒,這房子太熱了。


    她鬆了鬆圍巾,心裏的防備漸漸褪去,這樣的人物,他也犯不上算計自己,她問道:“那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我的人……查了平城所有的醫院,”他說的很慢,“救過我的人……留了不少血跡在我衣服上,手指……應該傷的很厲害。”


    那語調,一如既往的引人入勝,卻多了絲微不可見的關心。


    顧惜從來都不知道,有人可以把話說的這麽語調百轉千回,莫名又覺得不好意思,也不想多追問,知道的越多越容易倒黴,迅速在一堆線索中挑出她要的方向,問道,“那您的意思,找我隻是為了圖個心安是嗎?”


    程琦:“……”


    顧惜等了一會,不見回答,又看向他,眼神期待。


    程琦對上她的大眼睛,那眼神很是無辜茫然,他頓時被悶的心口微堵,覺得和這個人無法溝通。但他是不會動氣的人,說道:“……我想看看你的傷怎麽樣。”他的視線落在她的手指上。


    顧惜的手卻條件反射握了起來,“那你是想謝謝我嗎?”


    謝?


    程琦竟然被問住了。


    一瞬間,竟然陡然理解了昨天程思的苦悶,程思昨晚吃飯都比平時少,說自己心堵,把律師都弄的心堵,這女孩……人哪,果然得了解,他說,“你心裏覺得怎樣更好,都隨你。”語氣無奈中依舊隱有縱容。


    卻聽顧惜小聲說:“我要的東西……那一晚就告訴你了。”


    程琦一瞬不瞬地盯著她,電光石火間心裏清明:


    她要的,不過是那一句:


    “能綁票的一般都是熟人幹的,我怕麻煩。”她在告訴他,她並不想認識他!


    程琦說不出話來,他是說過不找她的……要不是她突然要冒名嫁給戴邵東,他真的也不會現在找她的……


    他終於笑了,看了一眼顧惜的手指,那十指白淨纖細,沒有塗指甲油,指甲很平整,是一雙,隨時準備幹活的手。


    她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看到這雙手的感覺。


    他收回視線說:“你的意思我收到了,打擾到你的生活很抱歉。”


    顧惜站了起來,知道這人已經想明白了。沒人提什麽報答感謝,那句“您要感謝我嗎?”就是句玩笑,人家的命太貴了,她要不起報答,他也提不起感謝。


    程琦按了鈴,不多時就有人來,站在門口等。


    顧惜沒再看程琦,這樣的人,原本就不該和自己交集。她輕聲說,“打擾您了。——謝謝。”就隨著門外的人出去。


    這一刻,她終於拾起了自己的從容和禮貌。


    程琦站著沒動,看著房門合上,仿佛那聲很輕的“謝謝”還在。她是如此謹小慎微,她救過他,她竟然還誠惶誠恐到說“謝謝”,怕他不放過她嗎?


    他走到窗口,什麽也看不到。他推開窗……不多時,有汽車發動的聲音,而後漸行漸遠……


    外麵清冷的空氣不斷灌進來,是那麽的透徹心扉,那麽的令人心生感歎。


    隻有失去過這自由空氣的人,才會明白這種可貴……體會的越多,人越孤獨。


    就像她雖然救了他,可她也不會明白,


    那一晚……他被推落土坑,黃土疙瘩紛落,砸在身上的時候,他知道自己估計躲不過這次了。他一輩子順意,萬事盡在掌握,也因此非常清楚,自己的人多久才可以找到自己……他知道,趕不及的。


    他從沒有求過天,拜過神,但那一晚,被土整個埋住的時候,本能的恐懼壓過了他,人死了,就什麽都沒了……絕望的瞬間才會明白那代表什麽。


    呼吸越來越困難的時候,他聽到自己心裏冒出的想法,如果誰能救他,他會這餘生都隻護著那個人,用盡自己所有都甘願……什麽都甘願。


    他從不用護誰……這輩子他誰也不用護,能夠認識他的人都會得到無形的某種庇護,所以他從未有想過,有誰可以值得他主動去護。


    但此時,他想護的人,隻想離他遠遠的……遠遠的。


    這世道隻聽說過看見好處就迫不及待的,遇上自己卻向外推的,真是從來沒有過,唉……她也沒說戴邵東回來,她以後怎麽辦?


    有什麽紛湧而來,漸漸堵在了程琦的心裏,悶悶的,實實的……這女孩,怎麽這麽難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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