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事情的急劇變化,是在五月中旬的一天。那天老皇帝在朝上突然再次一頭栽倒,隻是這一回,他卻是再沒能醒來。


    這樣的老皇帝自然是再不可能理政了。可國不可一日無君,誰為攝政,卻又叫朝中諸臣吵成了一片。四皇子一係自然是想推四皇子上位的,可便是太子被老皇帝關了禁閉,他仍是國之諸君,朝中那些沒有被老皇帝肅清的太-子黨們哪肯叫他們這般胡來。最後,還是宮裏的老太後發了脾氣,命人把太子從東宮裏放了出來。


    隻是,太後也暗底地警告了太子一番,說是不想看到一家人手足相殘。於是,雖然太子重新掌了權,卻也不敢有什麽大動作。一時間,朝局倒顯得異常的平靜起來。


    而這平靜,簡直就是暴風雨前的可怕寧靜。誰都知道,如今太子一係和四皇子一係已經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一切的關鍵就看老皇帝什麽時候死了,以及死之前能不能醒來……袁長卿曾悄悄跟珊娘透了個底,若真到了那要命的關頭,怕是太子也要行一些不軌之事的。而反過來,若是事情進展不如四皇子的意,怕要興風作浪的,就該是四皇子了。總之,一場變故怕是再逃不掉的。


    然後,五月底的一天,果然,變天了。


    那天傍晚時分,忽然有個內侍帶著一隊禁衛來到袁長卿家裏宣旨,命袁長卿即刻入宮。一向不多言不多語的袁長卿卻難得地多問了那內侍幾句,這才知道,原來是老皇帝醒了,命朝中所有官員全都去宮門前聽宣。說完,內侍便一個勁地催著袁長卿。


    袁長卿的眼略沉了沉,也不再多言,回身就跟著內侍上馬準備進宮。臨走之前,他特意回頭看了珊娘一眼。


    夫妻多年,他們早已經不需要用言語就能明白彼此的意思了。珊娘看著他用力點了點頭,又眨了眨眼。於是袁長卿也衝她用力一點頭,這才抖著韁繩催馬前行。


    這裏袁長卿的背影才剛消失在巷口,珊娘便立時吩咐了下去,一邊派人去交好的各家傳遞消息,一邊命毛大守緊了門戶,她則帶著袁霙上了那庭院後側的小二樓。


    站在二樓的窗口,珊娘往窗下看去,見那往日裏船來船往的金水河裏竟忽然不見了一艘船影,便知道,怕是事情就要發生在今天了。


    而來宣旨的,是個不認識的內侍,且後麵還跟著一隊殺氣騰騰的禁衛,便是此時沒有袁長卿給她作解釋,珊娘也知道,有動作的,應該不是太子一係。


    此時珊娘也隻能安慰自己,自袁長卿中毒後太子就給他加派了暗衛,想來若是那些人中途想要圖謀不軌,暗衛總能護得袁長卿的周全的。何況,京中少有人知道,袁長卿其實是文武雙全,想要保命,以他的功夫應該是不差的。


    就在她胡思亂想之際,李媽媽跑上樓來通報,說是五老爺帶著太太和兩位爺全都來了。


    珊娘還沒迎出去,五老爺和五太太,還有侯玦全哥兒全都上了樓。珊娘驚訝道:“你們怎麽來了?”


    五老爺皺眉道:“長生進了宮,家裏就你一個,我不放心你,原想接你過去的,太太說你身子重不方便,我想著倒不如我們過來更便宜一些。”


    珊娘想了想,點頭道了聲“也好”,又看著天色暗了,才剛要命人去傳晚膳,卻是才意識到,原來不是天色暗了,而是似乎真要有暴雨將臨了。


    不一會兒,去別處傳遞消息的人也陸續回來了。原來不僅袁長卿,林如亭和大公主等也全都被宣進宮去了。至於方府,正好月底是忠肅伯的七十大壽,大太太便帶著兩個孩子去關外祝壽了,恰不在京裏。


    天色一直那般陰到晚膳時分,大雨才無聲無息地降下來。直到雨水浸濕了地麵,天際才滾過頭一道悶雷。而這場急雨,也隻下了個晚膳的裏間。這裏眾人才剛吃完晚膳,那驟雨就如它突如其來一般,又忽地嘎然而止。


    此時屋裏早已經掌起了燈,珊娘臨窗而坐,看著漆黑的窗外,心裏忍不住想著袁長卿這會兒在做什麽,之前有沒有淋到雨,大概不會有人管他的飯吧……這麽一通胡思亂想,想得她自己都忍不住撐著額頭笑了。


    在她的身後,五老爺和五太太正小聲說著話,一邊小心翼翼地看著她。見她忽然笑了,太太便拉了一下老爺的衣袖,小聲道:“瞧,說了叫你別擔心。珊兒不是那種承不住的人。”


    珊娘聽到了,回頭看了一眼老爺太太,笑道:“今晚大家都將就著在這樓上住一夜吧。老爺要是累了,裏間還有一張榻的。”


    雖然樓下袁長卿的書房裏也有床,可她卻不好讓人隨意進去。天知道裏麵有些什麽機密,雖然袁長卿不防她,如今她自己輕易都不肯進去的。


    老爺道:“無妨,倒是……”


    正說著,那樓板忽然重重地響了起來。


    五老爺一陣皺眉,起身出去看時,便隻見五福挺著近七個月的大肚子,竟是以一般大肚婆沒有的敏捷衝上樓來。在她身後,三和六安急得直叫喚:“慢些慢些!”


    珊娘見了五福,不禁一陣詫異,“你怎麽來了?”


    五福如今已經快七個月了,早回家養胎去了——雖然其實她和炎風也就住在後麵的下人院裏,離著也不遠。


    六安居然跑不過一個懷孕七月的婦人,這會兒才喘著氣跑進屋來,正好聽到珊娘問著五福的話,便搶著答道:“炎風把她送進來的,說是家裏沒人照顧,他不放心。”


    珊娘便知道,炎風定是領了袁長卿之命,要嚴守著家裏,不好分神,這才把五福送到她這裏來的。


    那五福衝上樓來才看到五老爺五太太,正不好意思地衝著老爺太太憨笑著。珊娘便衝她招招手,指著一旁的椅子站她坐了,小聲笑道:“什麽時候才能改改這急脾氣?萬一磕著碰著,又得說你家炎風給你上‘緊箍咒’了。”


    要說幾個丫鬟裏,五福是最能說會道的一個,偏那炎風竟學的袁長卿的一套,看著沉穩內斂,真要跟人鬥起嘴來,五福一點兒都招架不住。


    見五福回頭往門外看,且六安還不高興地抿著嘴,珊娘心裏便有數了,卻故意問著六安,“誰在外麵?”


    六安撇著嘴道:“是巨風。”又道,“我叫他在樓下守著,沒許他上樓。”


    珊娘聽了,便和五福對了個眼兒。


    其實袁長卿中毒的那一天,六安和巨風是被人扒得衣衫不整摞在一起的。六安是被人打昏的,什麽都不知道;巨風可隻是中了迷藥,神智還是清醒的。雖然後來花媽媽把六安重新整理好了,巨風那古板孩子卻覺得他“玷汙”了六安的清白,整天跟著小狗似地圍著六安打轉。偏六安如今十四五歲了,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那林如軒的小廝圍著她打轉她不解其意,偏見巨風圍著她打轉,她卻是誤會了,竟悄悄動了心。而等她無意中得知內情,巨風又笨嘴拙舌地表示,他圍著她打轉隻是想要向她道歉時,小丫頭惱羞成怒了,從此再不肯理巨風。


    其實要說巨風對她沒心思嗎?怕也未必,不過是巨風都已經快二十了,六安才十四,怕是覺得自己這是老牛吃嫩草,才沒敢往那方向想而已……


    就跟當初沒有插手三和五福的事一樣,珊娘也不打算插手六安的事,隻在閑來無事時,很沒良心地把六安和巨風的事當個消遣地看著笑話而已。隻是這時候她卻是沒心思再看這二人的笑話,便對六安道:“叫他上來。這裏站得高看得遠,他目力好,外麵有什麽動靜也能先看到。”


    而六安出去了沒一會兒,就又很不高興地進來了,道:“哪還用得著夫人吩咐,我找了一圈都沒找著他,原來人家早上了房頂了!”又撇著嘴小聲嘀咕了一句:“也不怕摔著!”


    五福笑嘻嘻地扯了一下三和的衣袖。三和小聲笑話著她,“你這會兒知道看她的熱鬧,倒不知道當初我是怎麽看你和炎風的熱鬧的。”


    正說著,不知哪裏“咚”的一聲炮響,驚得眾人全都跳了起來。


    五老爺三兩步衝出房間,站在前廊上探頭往聲音的方向看去,便隻見那高高的皇城城牆內,竟燃起了一片火光,也不知道是哪裏失了火。


    珊娘跟出來,看著天際的一片通紅暗道了一聲:開始了。


    “開始了。”忽然,她的耳旁響起一聲低語。她回頭一看,卻是侯玦。


    侯玦握著欄杆,正探著半邊身子看著皇城的方向。


    珊娘的眼眸微微一閃,心裏暗自點了一下頭。


    侯玦似乎已經認袁長卿為他的目標一般,竟是處處都學著他,如今也已經連著兩年都是杏林書院的魁首。且聽五太太說,他還在自己的院子裏豎了塊箭靶,天天練著射箭,竟是也想跟袁長卿一樣,成個文武雙全的。


    也好。珊娘想,家裏兩個兄弟,一個從文一個從武,挺好。至於全哥兒,五歲的全哥兒如今才剛弄明白哥哥和舅舅的區別,暫時還指望不上他懂得太多,且由著他慢慢長大吧,不著急。


    她是因為由袁長卿透了底,心裏有數才不著急的,那五老爺心裏可沒底,看著皇城裏的動靜一陣著急,道:“究竟怎麽了?是誰要造反嗎?”


    珊娘也握著欄杆道:“是有人要造反的。”隻是眼下她也不知道,造反的人是四皇子還是太子……


    不過,她很快就知道了。


    他們正在前廊上看著皇城裏的動靜時,忽然頭頂響起一聲尖利的呼哨。珊娘嚇了一跳,一抬頭,便隻見巨風翻身倒吊在廊簷下,對珊娘和五老爺道:“夫人快請進去,有人來了。”


    珊娘抬眼看去,果然看到那巷口外一道火把,急促地向著他們家的方向過來了,風聲中隱隱還能聽到馬蹄聲和喊殺聲。


    她還想看時,侯玦已經過來握住了她的胳膊,湊到她耳旁小聲道:“看來造反的是四皇子。”


    珊娘詫異地看向小小年紀的侯玦,笑道:“看來你跟你姐夫學了不少東西。”


    “也沒什麽,”侯玦笑道,“隻是姐夫給我看了許多書罷了。”


    珊娘的眉頭一挑,笑道:“你將來也打算走仕途?”


    侯玦卻搖了搖頭,“我不行的。”又看看珊娘道:“我可沒姐夫那麽多的心眼兒。我倒想像先生一樣,做個授業解惑的先生。”


    這時,聽到外麵的熱鬧,小全哥兒和阿好在裏間鬧了起來,也想出來看個熱鬧。侯玦便衝著裏間的小全哥兒一呶嘴,笑道:“那個才是走仕途的材料。姐姐沒瞧見,阿好手裏的好吃的都叫全哥兒給騙過去了。”


    因相信著袁長卿,便是自家被叛軍包圍了,珊娘都不曾有過一點兒心驚,隻在發現上當而張著嘴幹嚎的小袁霙和全哥兒之間做著裁判。


    五老爺可沒她這麽心大,隻時不時地竄到前廊上看著動靜。一會兒進來說,“要撞門了。”一會兒又進來說,“這袁大,竟給門裏裝了個頂石!”一會兒又進來報,“他們放火箭了。”驚得珊娘和太太才剛要出去看,他又進來道:“虧得才剛下的那場雨,沒點著。”


    這麽幾次三番,惱得太太過去揪著他的胳膊將他拉進屋來,按在離門口最遠的椅子上,怒道:“不許再出去!徒亂人心!”


    五老爺這才意識到他不該這樣的,忙閉了嘴。


    就這樣,叛軍圍著探花府直攻到下半夜,也不曾攻下一道前門,倒叫炎風領著家裏那些缺胳膊斷腿的老袁家軍們放冷箭射死了好幾個叛軍。


    就在全哥兒和阿好已經適應了這吵鬧聲,竟都睡著了時,五老爺忽然站了起來,指著後窗小聲道:“快看!”


    珊娘扶著腰過去一看,卻隻見金水河的上遊飄下來一艘船。那船上燈火通明,遠遠就能看到船上的人手裏拿著明晃晃的鋼刀。


    “小心了。”五老爺叫道,卻是難得地靠譜了一回,命李媽媽把樓上各處的燈全都滅了。


    於是,屏息靜氣中,那船竟靠到了小樓的樓下。


    “是這裏嗎?”寂靜中,珊娘聽到船上有人大聲問道。


    “就是這裏。”一個聲音答著。


    珊娘的眉忽地一擰。這聲音她認得,竟是袁二袁昶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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