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五老爺是個不擅長表達情感的,雖然他看似對幾個孩子都是“放羊吃草”的教養方式,其實心裏還是挺關心每個人的。加上侯瑞在五老爺心目中已經定型為一個不靠譜的形象,珊娘那裏選擇了相信侯瑞時,老爺則抱著懷疑的態度,於暗地裏悄悄注意著侯瑞的一舉一動。


    一開始,侯瑞倒是依著和珊娘的約定,沒有主動去找那個賣花女。可架不住那賣花女惦記著他,總是主動來找他。侯瑞是個直爽的性情,便直接問著那女孩是不是被人養的“花兒”——他卻是不知道,“養花”的行當中有一個慣用的手法,便是在被目標發現身份後,那些“花兒”會坦然承認自己的身份,然後反過來裝著個柔弱模樣,處處向他展示著自己的卑微可憐,以及她那“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潔”——此時侯瑞隻是個才剛二十歲的大小夥子,又不像袁長卿從小就活在各種算計中,平常也不怎麽跟女孩子打交道的,被賣花女以那種充滿愛慕的、既卑微又熱烈的眼神瞅著,小夥子難免就有些飄飄然了,然後也就忘了珊娘的告誡。


    就這一點來說,五老爺不信任他還是有些道理的。


    五老爺也不是袁長卿那種謀定而後動的性情,他對侯瑞,其實很有些像前世珊娘對她兒子那樣,是嚴厲有餘而了解不足。發現侯瑞跟賣花女又“勾搭”上後,老爺立時動了火,把侯瑞拽過來,劈頭蓋臉就是一通臭罵。


    侯瑞原就是個逆反心很重的孩子,被老爺這麽一教訓,他立時想起“賣花女”之前曾跟他說過的,那些有關世人對她們這些人的偏見和誤會,便和五老爺強了起來,隻說那行當雖然髒,女孩兒卻是幹淨的,她也不甘心做“花兒”,隻是求告無門,想要借著他逃出“養花人”的魔爪而已。


    五老爺哪裏肯信他的話,一心認定了侯瑞這是“色迷心竅”,於是又是一通蠻橫的打罵。


    和當年珊娘那才十五歲的兒子不同,此時侯瑞到底已經成年了,被老爺罵急了,他反身就出了家門,幹脆住進了講武堂裏。


    這一下好了,倒更便於那賣花女下手了。


    若是平常,不定五老爺就該去找珊娘商量對策了,可如今珊娘月份日足,老爺不想打擾於她,又覺得這是“家醜”,若告訴了袁長卿,倒叫珊娘在袁長卿的麵前失了臉麵,便沒找任何人商量,直接找上了那個“痦子男”,竟和當年珊娘一樣,想著拿錢買平安的主意——隻這一點便看出,這果然是父女倆,想出來的主意都是一樣一樣的。


    老爺又哪裏知道,“養花人”的這一單“生意”,並不隻是單純的“賣花”。那“痦子男”收了錢財後,便假裝把賣花女“賣”去了別處,那賣花女半中間得以“逃脫”,便“投奔”了侯瑞。一番哭訴後,侯瑞自是以為五老爺生了歹意,要把那賣花女賣往見不得人的地方。


    這一點,侯瑞則好於珊娘那個兒子。珊娘的兒子跟他爹一樣,平常想什麽都不會跟人說,侯瑞卻是個一根腸子直到底的,於是就跑回家去跟五老爺鬧了起來,直說五老爺這是“草菅人命”。五老爺哪裏肯認這個罪名,父子倆就這麽鬧了起來……偏那幾天四皇子那裏有些不尋常的動向,一時分了袁長卿的神。等處理完了正務,他得了空閑再回頭來準備料理侯瑞的事時,事情便已經是這樣了。


    因那父子倆都是火爆脾氣,在家裏鬧得狠了,把五太太給嚇著了,便派了侯玦過來叫袁長卿過去勸架。侯玦可算是五老爺的孩子裏唯一一個細心的,倒知道要小心避著珊娘的,可前世袁長卿不愛珊娘管他的事時,珊娘都能緊緊抓住內宅的大權,又何況如今袁長卿全然放手於她,所以不一會兒,那風聲就傳到了她的耳朵裏。於是,不管袁長卿如何阻止,珊娘鐵了心要過去。袁長卿也拿她沒辦法,隻好和侯玦兩個護著她去了如意坊。


    再有一個月,珊娘就將臨盆了,侯瑞和五老爺見都驚動了她,立時不敢對陣了,忙過來圍著珊娘一陣問長問短,又相互埋怨著怎麽就把她給叫了回來。五太太此時也覺得自己莽撞了,不禁一陣不安。


    珊娘難免安慰了一回五太太,又把五老爺支開,問著侯瑞到底是怎麽回事。侯瑞先還不肯開口,侯玦便把他所知道的事情說了個大概。珊娘聽了不禁一陣暗自神傷,五老爺處理此事的態度,竟和她那個時候一模一樣……


    她這裏默默傷著心,袁長卿則在問著侯瑞:“你可是直接問過那個女孩了?”不等他答應,又道:“那女孩可是直接承認了?又說她早想要脫離那個苦海,求你幫她?”


    珊娘一怔。前世時,她兒子也是這麽說來著……


    侯瑞一陣點頭,道:“她是個好女孩,隻是不幸落在壞人的手裏……”


    袁長卿也不跟他辯駁那個女孩到底是好是壞,隻揮了揮手,又道:“她可是跟你說,老爺給了她家裏一筆錢,叫人把她賣去那個髒地方?!”


    侯瑞點頭。珊娘則是一陣怔忡。


    袁長卿一陣冷笑,道:“這是他們慣常的手法之一。若是苦主家裏找來,自是要敲一筆錢的。如果苦主聽了家裏的勸就此回頭,他們也已經得了一筆錢;若苦主跟家裏鬧開,他們則可以趁機再敲上一筆,甚至是勾著人替他們置辦家業,從此做個外室養著。不過你的情況卻又特殊一些。”他把他調查到的事說了一遍,又歎道:“說起來你也算是受我的連累了。我信老爺給那‘養花人’一筆錢,是想叫他放過於你,並不曾想過要為難那個女孩,之後的那些手段,不過是想借機挑撥得你們父子離心罷了……”


    珊娘聽了,不禁一陣默默心驚。難道前世時,她也是落進了袁昶興的算計?!可轉念一想,她又沉默了。那時候袁昶興早已經叫袁長卿打壓得在京城呆不下去了。且若真有袁昶興伸的手,想來事後袁長卿也不至於跟他兒子一樣,認為錯全在她了……不管她事後如何辯解說她沒想到那“養花人”會這麽處理那個女孩,可事實上,她給錢時確實叫人帶了話,叫那“養花人”好好給那個“存了癡心妄想”的女孩一個教訓。許是那個“養花人”看出女孩是真心想要脫離他,才下了那樣的狠手,可對於珊娘和她兒子來說,那個女孩到底是因她的一句話而導致了那樣的結局……這,便是珊娘一輩子都在愧疚的原因,因為她心裏其實很清楚,她隻是遷怒於那個女孩而已,整件事裏真正有罪的,其實是她花錢收買的那個“養花人”……


    侯瑞訥訥道:“可那個女孩……”


    袁長卿搖了搖頭,歎道:“或許真有真心想要脫離那個苦海的姑娘,可是這一個顯然不是。她若是,她就應該把她的‘養花人’指使她做的事全盤都告訴你。可她沒有……”


    珊娘伸手撫過額頭,心裏一陣默默難受。許她兒子遇到的,真是個出淤泥而不染的好姑娘,隻是那時候她不曾信過她,也不曾信過她的兒子。那時候她總怨著別人不肯給她機會,其實回頭想想,她也從來沒學會給別人機會……


    勸得侯瑞冷靜下來後,珊娘就跟著袁長卿回家去了。馬車上,她問著袁長卿:“老爺做錯了嗎?”


    “老爺也沒錯,”袁長卿歎道,“老爺隻是以他所知道的方式在保護你哥哥而已。”


    雖然是隔了一世才聽到袁長卿這句話,珊娘仍覺得似得了些安慰,又帶著些疲倦道:“好心辦了壞事,值得被原諒嗎?”


    袁長卿想了一會兒,誠實道:“這要看了。不是所有好心辦壞了的事都值得被原諒的。不過,就這件事來說,我覺得你爹和你哥哥之間應該不會有事。怎麽說他們都是父子倆,且老爺那麽做,也是為了他,便是用的方式方法不對,一顆為人父母的心總在那裏。瑞哥兒一時想不通,日後總能想通的,何況如今看來,他應該是上了當的。”


    雖然袁長卿預測著五老爺父子應該會和好,可直到珊娘將臨盆時,侯瑞仍是在講武堂裏住著,不曾搬回家去。珊娘總憂心著這件事,叫袁長卿看出來了,便找了個休沐日,將侯瑞叫了過去。


    很多時候,男人之間更容易溝通一些,袁長卿把侯瑞灌了個半醉後,也就知道了侯瑞的想法。


    卻原來,侯瑞不是還記恨著老爺,而是他自覺丟臉,不好意思麵對老爺罷了。且跟老爺吵架時,老爺話裏話外的鄙視,叫他頭一次意識到,老爺真是把他看扁了。偏他自小就不是個用功的,難得用功一回考上講武堂後,就又有點放任自己得過且過了。倒是他弟弟侯玦,因珊娘和袁長卿的榜樣作用,如今每回年考都是書院的前十名以內。侯瑞一陣自省後,也就默默發了狠,一定要叫老爺對他改觀。他沒有搬回去,則是覺得,住在條件艱苦的講武堂裏,更能叫他專注於學習。


    把侯瑞安置在客院裏睡下後,袁長卿回了房,見珊娘靠著大迎枕一臉沉思的模樣,便過去將耳朵貼在她那高高隆起的腹部聽了聽,笑道:“今兒你們母女兩個可還好?”


    珊娘白他一眼,撇著嘴道:“誰告訴你這是女兒的?”


    袁長卿笑道:“我想她是女兒還不行嗎?”


    “若是兒子呢?”珊娘道。


    袁長卿學著她撇了撇嘴,道:“兒子就兒子吧。有個哥哥也好,正好學著護住他妹妹。”


    珊娘一陣無語,瞪著他道:“這個還沒生呢,你就想著下一個了?!”又問著他和侯瑞談得如何。


    袁長卿把侯瑞的話跟她說了一遍。他是個心細之人,早發現侯瑞的事似乎叫珊娘很是心神不寧,但他再猜不到珊娘的心結所在,隻當她是擔心侯瑞父子關係,便又笑道:“放心吧,他們總會和好的。”


    頓了頓,又道:“回頭我再去勸勸老爺,對孩子不能那麽簡單粗暴。其實要叫我說,瑞哥兒不過是覺得自己在助人於危難而已,他對那個女孩,倒未必是有什麽私情在裏麵。老爺若是不插手,不定侯瑞都沒覺得那女孩怎樣,老爺這麽一插手,倒叫事情複雜了,叫瑞哥兒對那個女孩抱了愧疚。若不是我查到這裏麵有問題,不定還真能叫那個女孩得了手。”


    “你呢?”珊娘忽然道,“若是我們的孩子遭遇這樣的事,若是其中沒有袁昶興的計謀,單純隻是遭遇到‘養花人’,你會怎麽做?”


    自珊娘有孕以來,袁長卿像強迫症一般,總找著那些有經驗的婦人們收集著有關孕婦的那些知識,所以如今他對孕婦的喜怒無常和情緒波動已極是熟悉。且他還發現,珊娘和別的孕婦不同。別的孕婦多少總擔心自己生產時的安全,以及肚子裏的孩子是否健康,她卻莫名其妙地更是擔心孩子們的未來,總像現在這樣,時不時地抓住他,設想出種種以後他們可能會遇到的教養子女的問題,逼著他給她答案……


    袁長卿想了想,側身和珊娘擠在一個大迎枕上,答道:“我大概會先看著,若他隻是同情心發作,便罷了……”


    “若他真動了心呢?”珊娘截著他的話道。


    “這個嘛,”袁長卿道,“先看看那姑娘如何吧,若是還行……”


    他話還沒說完,珊娘就生了氣,撐起手臂怒道:“你說得輕巧!你現在說得那麽理智,可事情真正臨頭時,誰還能保證一直那麽理智著?!我恨不能把那姑娘從我兒子身邊遠遠的趕開,誰能想得到她會如何?你倒好,平白撿著漏,裝個好人……”


    雖說天氣已經漸漸入了秋,珊娘原還是個畏寒的體質,可如今卻因著懷著個身子的緣故,叫珊娘總覺得身上燥熱著,連帶著那脾氣也變得更是火爆了三分。見她動了氣——當然,這時候的孕婦要生氣,簡直沒個理由可講——袁長卿忙一陣伏低做小,順著她的意思道:“對對對,你說得對,我那不過是假設嘛,真正事情臨頭時,我定然也理智不了的。”又哄著她道,“若是我們兒子遇到這樣的事,我定然會帶著人把那‘養花人’的老巢給端了,如今留著他們不是還有用嘛!”


    他湊到珊娘耳旁,把他反過來算計袁昶興的事大概說了一遍。


    這會兒珊娘才不關心那袁昶興的死活呢,她正因她的心結而煩躁著,便揪著袁長卿的衣襟,瞪著他道:“我們換種說法。如果你是我兒子,你遇到一個賣花女,你真心喜歡上了她,她也真心喜歡你,可我覺得你倆門不當戶不對,我就給了她爹一筆錢,叫他把那女孩弄得遠遠的,再別出現在我兒子麵前。我不知道她是別人養的‘花兒’,也不知道那個所謂的爹就是‘養花人’,那個‘養花人’從我這裏知道那個女孩要背叛自己,就把那女孩賣去了煙花地,然後那女孩自盡了,死得極慘。那是你極喜歡的女孩,你會因此恨我嗎?”


    見她又展開了她的想像力,袁長卿無奈地在心裏歎了口氣,才剛要配合著她的“遊戲”,她卻忽地一戳他的胳膊,皺著眉頭又道:“不對,換種比方。比如,我是那個‘花兒’,你姥姥是你娘,你喜歡上了我,姥姥卻覺得我們門不當戶不對,想要叫我的‘養花人’把我弄走,結果卻害我死得很慘。這時候你會不會恨姥姥?”


    袁長卿一陣皺眉。


    珊娘又道:“你別順著我的意思去想,隻說你自己。如果依著你本來的性情,你會怎麽想?又會怎麽做?”


    袁長卿果然認真想了想,道:“我應該會很生氣吧……”


    “會恨她嗎?”珊娘問。


    “也……許……”袁長卿沉思著道:“也許會恨一陣子,但大概不會永遠恨著吧。不管怎麽說,便是她做得過分了,她總是為了我。”他握了握她的手,“你若是因她出了什麽事,我或許沒辦法原諒她,但應該也不會真的恨她。便是我心裏始終過不去那道坎,但……”他又搖搖頭,“怎麽說,她都是我的親人。”


    珊娘不禁想起她最初開始裝病時,便是兩個孩子再怎麽生著她的氣,也總是在第一時間趕回來……


    忽的,她豁然開朗——便如她的父母對她做了什麽過分的事,她心裏或許會一直過不去那道坎,或許會一直怨著他們帶給她的那些傷害,但若說真的會一輩子恨父母,別說袁長卿,便是前世變得那般偏激頑固的她,大概也做不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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