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那個……”


    珊娘正想著怎麽打個馬虎眼蒙混過去,袁長卿立時如提醒她一般,晃了晃仍和她勾在一處的小指。


    她盯著他的手看了一會兒,心裏暗道:隻怕我說了你也不信。


    可若要她現編一個說辭,且不說以那家夥的敏銳定然能夠看穿,就她自己,也懶怠那麽折騰。所謂百謊遮一謊,最省事的辦法,當然是說實話了……


    她咬著唇沉思了一會兒,抬頭問著袁長卿:“你信人有未知之能嗎?”


    “未知之能?”袁長卿的眉一挑,那表情就顯然是不信的。


    珊娘認真地點了一下頭,看著他道:“許也不能叫未知之能,就是……有時候我會夢到以後會發生的事,比如……”


    她歎了口氣,“比如,在你來梅山鎮之前,我就夢到過你,且我還夢到我嫁給了你,隻是……”她又歎了口氣,“隻是結局不是很好。所以那時候我才不願意嫁給你。”


    袁長卿一陣沉默。


    珊娘又抬頭看他一眼,見他仍蹙著眉,便又歎了口氣,道:“我就知道你不會信的。算了,睡吧。”


    袁長卿卻輕輕一握她的手,撥過她的臉,看著她道:“說說看。”


    “什麽?”


    “你的那個夢。你都沒說,怎麽知道我信不信?”袁長卿道。


    珊娘又認真看他一眼,見他看著她的眼波於平靜中帶著溫柔,便知道,他至少是願意聽她講的。於是她伏在他的胸前,將“夢”裏的一切一一向他道來……


    那個從小被教導著以現實處世,卻終究因迷戀上海棠花下的美貌少年,而誤了終身的她……那個於婚前就設了重重心防,婚後也從來沒放下過的,從不肯叫她越雷池一步的他……那個一心求著往上爬,卻誤以為她所想的便是他所要的那個她……那個冷眼看著她越走越偏,卻始終冷漠旁觀的他……那個以錯誤的方式教育著子女的她……那個撿著她的漏,在子女麵前扮演著慈父的他……那個越活越偏執的她……那個越來越封閉的他……那個心裏想要悔改,卻已經找不到回頭路的她……那個最終於自我厭棄中離世的她……


    如今再提及往事,珊娘的心情已極是平靜,就如她真在說著一個夢一般。隻是偶爾提到傷心處,提到不甘時,心裏才會泛起一陣感慨。


    前一世,她的眼睛總是盯著前方,總是貪婪地想要擁有那些不屬於她的東西,而忽略了去珍惜她已經擁有的。她那麽積極地追逐著,甚至踩著別人往上爬,甚至罔顧他人的意願,最終她確實得到了她一直在追求的名和利,而她心裏真正想要的那些,親情、愛情,卻始終不曾得到……這一世,她學會了珍惜眼前,學會怎麽去做自己,卻不想,竟於不知不覺中,輕輕鬆鬆地就得到了前世求而不得的東西,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她的朋友,甚至是……袁長卿。


    直到他的手指抹過她的眼下,珊娘才意識到,她竟又落淚了。


    她推開他的手,抹著眼淚笑道:“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那個夢的。”


    “可你的那個夢,跟我們現在一點都不像。”袁長卿道。


    “那是因為,我已經不是夢裏的那個我了。你見到我時,我已經搬出了西園。”珊娘道,“我奇怪的倒是,你居然也不是我夢裏的那個你了。有時候我想,若真如那個夢一樣,若是我沒有從西園裏搬出去,若是你在春賞宴之前沒有見過我,可你又娶了我,你會怎樣?”


    她抬頭看向他。


    黑暗中,袁長卿的眼眸沉靜,偏眉宇間緊蹙著。


    他信她的那個夢嗎?


    不信。


    但顯然她信。


    而,平心而論,若不是之前就跟十三兒有過這樣那樣的瓜葛,若是他們真如她夢裏那樣,是被家長安排在一起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也微微歎了口氣,側頭過去吻了吻她的額,客觀道:“若真如你夢裏那樣,我若不是在娶你之前就已經認識了你,許我真會對你一直存著心防吧。許真如你夢裏夢到的那樣,我一輩子都不會去靠近你,也不會許你靠近我。你的靠近,怕隻會叫我覺得你是別有用心,從而更加躲得你遠遠的。若真是那樣……”他又歎了口氣,將唇貼在她的額上,心裏有點難過,為了他們差點成為怨偶;也很是慶幸,慶幸著他倆到底不是她夢裏夢到的模樣。“虧得隻是個夢……”


    “若這不是夢,我死後你會怎樣?”前世於珊娘來說,便如是個夢了,她不想再糾結那些過去,但她仍對她死後,他的反應有些好奇。於是她把玩著他的手指,也很是客觀地分析道:“我一直記得你在大講堂裏跟林如軒講的那些話,所以我猜,我病死以後,你許都不會覺得怎麽難過,許你還會覺得有點輕鬆……”


    說到“病死”二字時,袁長卿的手臂驀地一緊。雖然他不信她的那個夢,但潛意識裏仍是不願意聽到這個不祥的字眼兒。


    珊娘抬頭看看他,然後伸手一抹他眉間隆起的小丘,安撫地道了一句,“隻是個夢,說說而已。”又道,“我猜,娶妻於你,原就隻是個任務,我死與不死,於你來說,都已經完成了一項任務,何況我還給你生了兩個孩子。你有兒有女了,所以我死後,你大概不會再娶的。不定外人還得誇你一句長情,覺得你對你的這位賢良妻子如何情深意重……”


    袁長卿抱著她驀地一個翻身,將她壓在身下,皺眉道:“別說了。”


    珊娘卻一點兒也不怕他的不快,伸手又抹了一下他眉間的隆起,笑道:“但你不得不說,以你的性情,十有八-九真如我說的那樣。你認是不認?”


    他凝視著她,沉默良久,才不情願地點了一下頭,將頭埋在她的頸彎裏,悶悶道:“我早告訴過你的,我這人天性涼薄。”


    “啊……”珊娘平著音調“啊”了一聲,卻故意抬起腿在他身上輕蹭了一下,暗示著他這涼薄之人才剛做過什麽涼薄之事。


    袁長卿忍不住輕笑了一聲,按住她作怪的腿,湊到她耳旁道:“不酸了?”


    珊娘紅了臉,一扭頭,就在他的脖子上輕咬了一口。


    “嘶,”袁長卿故意倒抽著氣,大手順著她的腿往上一探,挑著眉道:“這是還沒吃飽?”


    “要死了!”珊娘狠狠地捶了他兩拳,到底不敢再戲弄於他,一邊任由他替她揉著那酸痛之處,一邊道:“我原也以為你是涼薄之人,如今才算看明白,你不是涼薄,你隻是很小心。”


    小心翼翼地守著自己。想著他才十八歲而已,竟就有如此重的心防,想著他的成長過程一定很艱辛,珊娘忍不住一陣心疼,便伸出手臂環住他,將臉貼在他的胸前。


    袁長卿也低歎一聲,道:“我也奇怪著,你怎麽就住進我心裏去的呢?是你做了什麽?還是我做了什麽?你又是怎麽進去的?我怎麽竟一點兒都想不起來了?偏你一住下就霸著不肯走了,我沒法子了,隻好把你娶回來了。”


    “說得你多委屈一般!”珊娘嗔他一眼,手指在他腰間輕輕一擰。


    少年人火氣旺,且這會兒二人還緊緊貼在一處。被她那麽一擰,明明已經耗得油盡燈枯了,偏這輕輕的一點碰觸,頓時又從那死灰裏拱出了一點火花來。他再次翻身壓住她,一番廝磨後,到底也知道今天他實在是做得太過了,便放了手,將她重又抱進懷裏,歎息著道:“幸得隻是個夢。若是真的,不僅你可憐,我也可憐……”


    “你可憐什麽?”珊娘睇他一眼。


    “怎麽不可憐?今兒之前,我都從來沒有想過,原來我一直在壓抑著自己的。我都不知道,全然放開自己,把自己毫無保留地袒露在人前是什麽滋味。直到今兒我才知道,原來我早習慣了處處計算著別人的反應,什麽時候都藏著掖著,偏今兒叫你激得我失了控……長這麽大,我怕還是頭一次這麽不管不顧地去做一件事。珊兒,便是你恨我,我也要說,今兒你給我的,簡直快活死我了。原來,不用去刻意控製自己,是這麽快活的一件事。珊兒,”他一個翻身,“你受得住嗎?你受得住我嗎?”


    他低下頭,烏黑的眼眸熱烈地凝視著她。


    她知道,他問的不僅是這床上之事,還有他這人,他這精於算計且還有些涼薄的天性,他問著她,是不是能全然接受這樣的他……


    她沒有回答他,隻伸手抱住他的脖頸,又抬腿環上他的腰際……


    袁長卿驀地一顫,然後深吸一口氣,低頭在她的唇上啄了一下,將她的腿按了回去,道:“今天夠了,我怕你明天得下不了床了……”


    *·*·*


    袁長卿披著衣裳出來時,外麵的自鳴鍾“咣咣”地直敲過十一下鍾點才罷休。


    他回頭看了一眼條案上的鍾,這才過去拉開緊拴著的門。


    頓時,一個黑影跌進門內。


    袁長卿的長眉微微抬起,借著廊下的燈光看著那個匍匐在他腳下的人影。


    原來是三和。


    早春二月的夜仍是很涼,三和被凍得鼻頭通紅,眼睛也是通紅——看著便知道是哭過了。


    “大、大爺……”三和怯怯叫道。


    袁長卿卻一皺眉,彎腰拎著她的肩,將她從屋裏丟了出去,又回身小心關了門,這才壓低聲音道:“小聲些,你們奶奶睡覺輕。”


    見他還知道關心著自家姑娘,三和懸著的心這才落了地,忍不住以衣袖遮著臉就哭了起來。


    袁長卿的眉又擰了一下,推著她的肩,將她推進一旁的廂房裏。


    這會兒,那廂房裏,花媽媽、李媽媽、五福六安都在。見他推著三和進來,幾人全都站了起來。


    袁長卿揮揮手,示意眾人全都下去,又留下花媽媽問道:“如何?”


    花媽媽撇著嘴道:“那裏至少打發了二十來趟人,都叫我給打發走了。”


    “人呢?”袁長卿又問。


    “照著爺的吩咐,丟到荷花池裏去了。”花媽媽道,“可惜了,爺不許弄死他。”


    “若沒有後續的麻煩,弄死也就弄死了。”袁長卿冷冷道,又問著花媽媽:“大夫呢?”


    花媽媽一聽就笑了,道:“正好小王太醫在。”又道:“說是腿斷了,肋骨也斷了兩根,還有點內傷。”又誇著袁長卿道:“爺那一腳夠準的,偏踢在他舊年斷過腿的地方。小王太醫悄悄跟我說,這一回就算接上了,怕好了後也要落下點後遺症的。”


    袁長卿眯著眼兒冷哼一聲。若不是怕把他們逼紅了眼,牽連到珊娘身上,他原想一腳踢斷袁昶興的脊梁骨的。


    見花媽媽沒什麽要說的了,他便揮手讓花媽媽下去了,然後才回頭看著局促不安的三和道:“說吧,你們奶奶是怎麽謀劃的。”


    三和一愣。她以為大爺和奶奶關在屋裏那麽久,定然已經逼著她們姑娘把該交待的都交待了……卻再想不到,她們大爺大奶奶盡忙著其他更重要的事去了……


    而,便是頭一次這麽放開自己,袁長卿卻是依舊死性不改,該算計的地方仍是精確算計著。比如,這種能從三和嘴裏問到答案的問題,他就不會去問珊娘。一則是節省時間;二則,從三和嘴裏許倒更能聽到實話。至於那被他折騰得不輕的珊娘……如今他早熟悉了她的性情,知道她其實內心裏極為害羞,越是她所在意之人,她越是沒辦法從容應對,倒越是她看不順眼的,她倒越能放開了嬉笑怒罵……


    三和揪著衣袖上的繡花,不安地把珊娘的打算都說了一遍。卻原來,珊娘早計劃好了要狠狠教訓袁昶興一通,然後再由三和借口有賊人闖入把老太太引來,隻說是珊娘看錯了,誤把袁昶興當賊人傷了,叫老太太和袁昶興吃個啞巴虧。私下裏,她則會拿袁昶興私闖內宅做文章,逼著老太太讓步……


    所謂“狠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老太太那裏想要拿捏珊娘,原是拿準了她作為新媳婦,該是最害怕被人說三道四的,偏珊娘明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倒是老太太,看起來比她更在意個名聲……不得不說,若按著珊娘的劇本走,老太太怕還真就會投鼠忌器……


    袁長卿聽了不禁一陣默默咬牙。之前他就有些疑惑,為什麽十三兒從西園出來後,竟和他所查到的那個十三兒不盡相同,如今他才知道,顯然她是把那個“夢”當真了,所以她才處處警醒著自己。而許是因為“夢”裏的她太過執著於追逐名利,以至於如今的她竟有些矯枉過正,全然不把自己的名聲當一回事……


    難怪當初不管外麵傳著她和林如亭的花邊新聞,還是她和五皇子的不實傳聞,她都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淡定模樣……


    袁長卿默默心痛著她的同時,也暗暗惱怒於她,於是那臉上的冰寒,竟是忍不住愈凝愈重,直凍得三和一陣瑟瑟發抖。她不敢看向他那張帶著煞氣的臉,偏有話又不能不說,便垂眼不看他,硬著頭皮道:“大爺息怒,奶奶那麽算計著,其實都是為了大爺啊。奶奶說,如今大爺身上的事已經很多了,奶奶隻是想要替大爺分憂而已……”


    “行了!”袁長卿一抬手,止住她的喋喋不休,又側目看著她冷哼道:“忠心是好事,卻也不能愚忠。萬事不怕個一萬,就怕個萬一,萬一你們奶奶失手了呢?”


    想著東閣裏的那攤血,三和的臉色刷地一下變得雪白。


    見她害怕了,袁長卿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道:“這事到此為止,以後對誰也不許再提。明兒若是有人問你,你隻按著我教你的話回,咬死了看到一個陌生人在老太太的院子裏就好,其他的事你別管。”


    三和屈膝一禮,待抬起頭來時,便隻見袁長卿的衣袍下擺正消失於門簾外。


    半晌,五福六安探頭進來,就看到三和癱坐在地上,正一個勁地抹著眼淚在哭著。


    見大爺不在屋內,五福這才跑進屋來,把三和從地上拽起來,一邊撣著她的衣裳一邊責備著她道:“你也真是,平常還知道說我呢,怎麽今兒自個兒倒毛手毛腳起來了?便是看到什麽可疑的人,隨便叫個丫鬟去喊人就是了,偏你放下奶奶自個兒跑了,還叫大爺逮個正著,被大爺罵也是活該!”


    卻原來,竟是連五福六安等人都不知道今兒下午東閣那邊到底出了什麽事。


    李媽媽則擔憂道:“便是三和有錯,大爺也不該遷怒於我們姑娘啊!”——幾人裏,唯有她始終改不過口來。


    而這一下午,她始終守在門外,若不是屋裏傳出來的是那種曖昧的動靜,不定她就要衝進去解救她家姑娘了……


    “許是……奶奶做了什麽惹大爺不高興的事了吧?”早早被趕開的六安猶豫道,“大爺進門時,那臉色真是嚇死人了……”又道,“我們要不要進去看看奶奶?偏大爺還拴了門,也不知道把奶奶怎麽了……”


    她說著無心,那已通人事的五福三和兩個大丫鬟,包括李媽媽在內,幾人頓時全都紅了臉。五福過去就拍了她一下,罵著她道:“你個小毛丫頭,不該你知道的,瞎打聽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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