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孟老太君一生好個虛名,偏家裏從老太爺開始就不願意配合她,她每年也就隻能抓住除夕中秋這兩個機會,做一做“合家歡”的文章。今年中秋自是一樣,吃了午宴後,眾人仍不許散場,可以去園子裏賞景,可以去院子裏看戲,可以留在屋裏打牌遊戲,甚至可以找個沒人的地方睡覺,卻就是不許走人。


    吃酒時,五老爺那裏就一直在擔心著五太太,怕她那懦弱的性情會遭人刁難,所以這邊酒席未散,他那裏已經做了諸多安排,又命人進去傳話,請了太太一同去逛園子。


    五太太柔順地應下後,便命來人順便再去通知珊娘一聲兒。五太太哪裏想得到,五老爺直到現在都沒個當爹的自覺,直到來人回去稟報五老爺時,順口說了太太也叫上了珊娘的事,老爺這才想起他是有兒有女的人。許是想到了之前五太太在馬車裏說的那些話,他便命人去把準女婿袁長卿也給叫上了。


    珊娘比太太精明,聽到下人說這是五老爺的主意時,便猜到五老爺怕是為了五太太,而她不過是被太太順手帶上的。因此,當她看到她爹居然帶著袁長卿一同過來時,想著之前袁長卿的眼神,不禁有點小尷尬。


    此時她和太太正坐在通往池塘去的回廊上。見五老爺過來,太太便站起來問道:“怎麽隻你們兩個?瑞兒和玦兒呢?”


    “那兩個小兔崽子,我派人去叫他們時,早跑得沒影兒了。”五老爺不說他是後來才想起這兩個“小兔崽子”的,隻一邊抱怨著,一邊扶住太太的手臂,拉著她往石舫的方向過去,一邊又道:“這邊的荷花一向開得好,這怕是今年最後一批了。我已經命人在石舫上設了畫案,你陪我畫一會兒畫,順便再看看你可學會我前兒教你的……”


    他話還沒說完,就叫五太太紅著臉擰了他一下。


    五老爺這才想起來,旁邊還有人,便回頭對珊娘和袁長卿道:“我也命人備了釣杆,你倆可以去那邊的回廊下釣魚去。”


    ——得,居然還嫌他倆礙眼……


    珊娘和袁長卿對了個眼兒。


    他那烏沉沉的眼,無來由地就令珊娘心頭一虛,忙垂著眼避開他的視線。


    袁長卿也轉開眼,沉默著向五老爺和五太太恭恭敬敬作了一揖。


    五老爺滿意地點點頭,便領著五太太走了。珊娘想要跟上,卻叫袁長卿及時拉了一把。


    珊娘愣了愣,看看前方自顧自走開的五老爺夫婦,她不禁一陣暗自咬牙——再沒見過這樣不負責任的爹娘!


    她沒法子了,隻得回頭問著方媽媽,“釣杆呢?在哪兒?”


    *·*·*


    西園的後花園裏,有著一片設計精巧的池塘。塘裏名花異草,塘邊九曲回廊,塘上涼亭水榭,一應別家池塘邊該設置的應景之物,此處一樣不缺。


    打小在西園裏穿梭,這樣的景致早引不起珊娘的興致,且袁長卿那沉默的眼,令她一陣如芒在背——若是換作前世,他這樣的眼神,一定會叫她不安,會叫她想著法子去探查他那沒說出口的話……如今回想起來,她都覺得那時候的自己又傻又賤——他愛說不說,憑什麽要她圍著他轉?!


    於是她想都不想,便命六安拿了釣杆,帶著她的人去了池塘中心的涼亭裏。等她將釣杆架在涼亭欄杆上,剛要回身在欄杆邊坐下時,一回頭,這才發現,袁長卿竟跟著她一同過來了。


    她不由一皺眉,“你跟著我做什麽?”


    袁長卿沒回答她,隻以烏沉沉的眼看著她,看得她又是一陣汗毛倒豎,便幹脆利落地一轉身,來了個眼不見為淨。


    看著她的背影,袁長卿張了張嘴,到底什麽都沒說,隻提著釣杆在她相反的方向挑了一處,拿魚食打了塘,下了杆,然後轉過身來,學著她的模樣,背靠著欄杆坐了下來。


    隻是,和她四處遊移著的眼不同,他隻那麽直勾勾地看著她,仿佛想要勾著她來主動跟他搭話一般。


    偏珊娘倔著,他沉默地看著她,她便沉默地東張西望,於是漸漸的,涼亭裏的氣氛開始詭異了起來。


    見他慣常的伎倆竟難得地不管用了,袁長卿默默歎了口氣,看著遠處的炎風打了個眼風。


    不一會兒,炎風便提了個茶爐過來。他的身後,小廝景風和巨風手裏則各托著一套茶海茶具等物。


    看著那套茶具,珊娘不由瞪大了眼。直到這時她才想起來,為什麽眼前這一幕叫她感覺有點熟悉。原來前世時,袁長卿也曾經在這涼亭裏請她喝過茶……不過不是在這個時候,而是要在更早些的時候,在她和他還沒有訂親之前。


    她現在已經記不清她為什麽會到這個涼亭裏來了,她隻記得她站下沒多久,袁長卿就來了,且也像現在這樣,他的小廝很快便送上了一套差不多的茶具……


    就在那個時候,他第一次向她暗示他想要一段什麽樣的婚姻。隻是,那時候的她被自己的幻想蒙了眼,雖然聽明白了他的意思,心裏卻覺得他這麽說,是因為他的內向,因為他的不擅表達。那時候她甚至自以為是地以為,他之所以願意跟她說這些,至少表示他心裏還是有她的……


    三個小廝魚貫進了涼亭,沉默著將茶具一一放好後,又沉默著退了下去。


    臨退下之前,炎風過去悄悄扯了一下五福的衣袖,示意她也跟著他們一同退下去。


    今兒跟著珊娘出門的是五福和六安。五福立時抬頭看向珊娘,見珊娘那裏沒有任何表示,便隻當沒被人拉扯的,垂手站在那裏裝著個木頭人兒。


    炎風則不死心地又扯了一回她的衣袖,頓時遭遇五福一個狠狠的瞪眼兒。


    珊娘忍不住笑了起來。前世這個時候,她可是立時就迎合著袁長卿的意思,將人全都攆了下去的——好吧,這會兒她竟多少有點自豪之感。


    “下去。”


    忽然,涼亭裏響起袁長卿那清冷且不容置疑的聲音。


    珊娘一怔,飛快看了袁長卿一眼,又扭頭看向五福。


    就隻見五福的身子晃了晃,竟差點兒就聽從了袁長卿的指令。六安年紀小,定力比不上五福,竟已經後退了一步,直到看到五福沒有動,她這才反應過來,不禁一陣漲紅了臉。


    於是珊娘再次扭頭看向袁長卿。


    袁長卿卻並沒有在看著她,而是看著他的那幾個小廝。


    炎風幾個恭恭敬敬向著袁長卿彎腰一禮,這才全都退了下去。


    珊娘頓時又一陣無語。就知道他老奸巨滑!便是她指責他隨意指派她的人,他也可以辯說,他這句話是對他自己的人說的……雖然他們心裏都知道,他這是在打擦邊球——能糊弄住五福六安最好,糊弄不住,於他也沒有任何損失……


    她瞪著袁長卿時,袁長卿的眼尾卻忽地微微一勾,帶著抹不易察覺的笑意道:“終於肯看著我了。”


    珊娘的臉驀地一熱。此時不用袁長卿再耍什麽手段,便是這句帶著親昵的話,便叫五福和六安站不住了。


    於是珊娘默默歎了口氣,隻好看了五福一眼。


    五福這才如釋重負般地帶著六安從亭子裏逃了出去。


    “你什麽意思?!”


    五福六安才剛一走出聽力的範圍,珊娘就皺眉道。


    袁長卿又不吱聲了,隻默默看著她,直看得她一陣咬牙切齒,瞪著他道:“我早說過,你有話就說,有……總之,別跟我來這一套,我不愛猜人心思,也最煩猜人心思,你……”


    “我生氣了。”袁長卿堵著她的話道,“是你惹我生氣的,所以我覺得,該你先哄著我開口才是。”


    珊娘:“……”


    無語了。她再想不到,那麽成熟穩重的一個袁長卿,居然會說出這樣幼稚的話來……


    而,這些話雖然幼稚,卻能聽得出來,那是他真實的想法。


    “你……你,”她掙紮了一下,有點無力地道:“你自己要生氣的,關我什麽事,憑什麽要我哄你……”


    “也是。”


    袁長卿的聲音平鋪直敘,甚至不帶任何一點感情-色彩,卻無來由地叫人一陣心軟。


    也是呢,他一歲喪父兩歲喪母,怕是從來都沒有過被人哄著的時候……


    珊娘忽地一眨眼,挺直了脊背,警覺地瞪著袁長卿,“你!”


    她一陣憤恨,他一定很清楚,他這樣說,會引得她不自覺地去同情他!


    ——得,她又把袁長卿妖魔化了……


    “十三兒。”袁長卿忽然站起來,走到那張放著茶具的石桌邊,隔著石桌居高臨下看著她,“我聽到你跟七姑娘說的話了。那時候我是很生氣來著,我覺得……”他頓了頓,又自嘲一笑,道:“其實回頭想想,這樁婚事於你來說,確實不是一門好親,難怪你……”他又頓了一頓,“你可是想要改主意?”


    珊娘抬頭望著他。


    此時正值秋高氣爽,一身玄色衣衫的他,背後襯著湛藍湛藍的天空。涼亭遮蔽下,那雙嵌在濃眉下的深邃眼眸是那麽的清澈,那麽的黑白分明,那麽的毫無保留……竟是頭一次叫珊娘覺得,原來她也可以透過他的眼,看到他心底隱藏著的情緒……


    緊張,猶豫,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憂鬱。


    她想了想,搖了搖頭。又頓了一頓,道:“確實有點不甘心,但我並沒有打算改主意。”——這是實情。至少到目前為止,這樣的安排於她來說也有好處。


    袁長卿站在那裏沒有動,半晌,才看著她微微一笑。


    “我請你喝茶。”他說著,坐下開始烹起茶來。


    茶道,作為名門閨秀該掌握的技能之一,前世時的珊娘大概也算是精於此道吧,反正曾有人誇過她的茶道。但於珊娘自己來說,所謂的“茶道”,不過是她在人前裝個高雅的道具而已,她從來不曾從那些泡茶的程序和動作中領悟到過什麽高深的道理。便是前世時袁長卿曾給她泡過幾回茶,她也不曾從他的動作中看出什麽來。


    倒是如今,隔了一世,許是閱曆不同了,許是心境不同了,倒叫她覺得似乎看出了一點什麽。


    袁長卿的茶道,與其說是表演給人看的,倒不如說他是在自得其樂。他的動作和他的行事風格一樣,行雲流水,幹淨利落。那種幹淨利落,不免叫人覺得他似乎正暢遊於天地之間——無牽無掛地、孤獨自在的暢遊著。偏這種孤獨,於他來說並不憂傷。它對於他來說,是一種天生地長般的存在,他享受著它,擁抱著它,似乎便是天地間隻剩下他一個,他仍能那麽一直恬然安適地生存下去……


    前世時珊娘就總覺得他隻需要他自己,不需要旁人,如今看著他烹茶時,這種感覺竟更加強烈了。


    她抬起眼,看向袁長卿的臉。她總是於不經意間忘了,他此時還是個少年。如今對照著那張明明是少年人的鮮嫩臉龐,卻明顯不屬於少年人的孤寂心境,她頭一次意識到,許不是他不需要別人,而是他從小就習慣了獨自一人,所以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麽去跟別人溝通……


    那一刻,明明他仍然給她一種難以靠近的感覺,卻又莫名叫她覺得,她竟似離他近了一些,對他似比前世又多了一分了解……


    當然,這隻是瞬間的錯覺,前世時她還曾以為他心裏是有她的呢!


    悶茶時,袁長卿放下茶壺,抬頭看向珊娘。


    珊娘正看著他沉思著,於是他那雙墨色的眼眸,便這麽定在了她的臉上。


    直到他忽地一眨眼,那羽毛般濃密的眼睫蓋住黑眸,珊娘才回過神來。直到這時她才發現,她竟於不知不覺中盯著他看了好半天了……


    “我,”他頓了一頓,似默默清了清嗓子一般,然後才接著又道,“你應該也看得出來,我不太擅長跟人說自己的想法。很多時候,我更習慣用一種……沒那麽直接的方式,叫人去明白我的想法。如果我這樣會讓你不高興,我向你道歉。”


    他斟了一盞茶,將它推到他對麵的位置上,看著珊娘又道:“既然你不打算改主意,那我們以後還會有很長的時間要相處下去。別的我不敢說,但我可以向你保證,我會慢慢試著去改,我會試著跟你學,心裏怎麽想,就怎麽跟你說。”


    他那烏黑的眼眸直直看著她,看著她站起身,看著她在他對麵款款坐下,看著她閑適地端起茶盞,姿態優雅地抿了一口茶水,他這才又道:“我最欣賞你的一點,就是你什麽話都願意明著跟人說,我總做不到這一點。但我會盡量學著改。如果你對我有什麽不滿或有什麽意見,你可以直接跟我說,別怕我會生氣。”頓了頓,他的唇角微微往上一提,使得下巴上的那道淺溝變得清晰易見起來。“有一點你大可以放心,我這人脾氣很好……”


    珊娘驀地從茶盞上方看了他一眼——就這麽張冰山臉,脾氣還好?!


    袁長卿那肉肉的下巴再次一動,引得珊娘的眼再次看向那道小溝。


    “以後你就知道了,”他微笑道,“我確實不愛生氣,更不愛發火。便是有氣,那氣性也很快就會過去。還有。”他又頓了一頓,看著珊娘又道:“之前我跟你說過一遍,現在我再重申一遍。我家那一團糟,你不必放在心上,那是我的問題,我不會叫他們打擾到你。”


    他又默了一默。有些話,叫他直著說,他是打死也說不出口的,但若換種方式,他覺得他應該還是可以一試的。於是他看著珊娘又道:“正如你所說,對於你來說,這並不是一樁好親事,但在我能做到的地方,我會努力做到最好,努力不讓你受一點委屈。”


    少年那暗藏著炙熱的眼,直燙得珊娘的手一抖。為了掩飾那份莫名的心慌,她一揚頭,將茶盞裏的茶水一口牛飲而盡……


    “當心燙!”


    袁長卿的叫聲到底晚了一步。見她吐著舌,他猛地站起身來,繞過桌子伸手便要去搬她的臉,“怎樣了?我看看,燙到哪裏了?”他道。


    他的手還沒觸到她的臉,珊娘便及時側頭避開了他的手,又以一隻手護在臉前,窘迫道:“沒、沒燙到……”


    而就在這時,她忽然看到,在袁長卿的背後,隔著那一片池塘,十四娘和十一娘正並肩站在對麵的穿山遊廊下,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


    她倆的神情,令珊娘一陣疑惑。她抬頭看看袁長卿,再看看自己,不由一陣眨眼。


    隻見袁長卿正朝她微探著身子,那隻正在收回去的手,以及她這側著身子,抬起一條手臂護著腦袋的姿勢……怎麽看怎麽像他是暴怒而起,而她則是抱頭躲避……


    這二人,不會是誤會了什麽吧?


    她那裏正眨著眼,感覺到她的異樣的袁長卿已經順著她的視線也發現了那兩個人。想著這地方不夠隱秘,他隻得一握拳,忍耐地退了回去。


    那茶盞原就不大,且珊娘已經喝過一口了,所以其實她並沒有怎麽被燙到。看著袁長卿重新回到對麵坐下,珊娘轉了轉茶盞,又從眼角處看到十一和十四仍站在那裏沒有走開,便擠著一個笑,沒話找話地問著袁長卿道:“五皇子回京了沒?怕便是回去,也趕不上宮裏的中秋宴了吧。”


    若說袁長卿最不願意從珊娘嘴裏聽到的人名,莫過於是周崇了。他忽地一抬頭,眯著眼眸看向珊娘,“好好的,問他做什麽?!”


    那眼眸中的嚴厲之色簡直可以說一點兒都不加掩飾。


    珊娘愣了愣才道:“我托他幫我打聽一件事的,也不知道怎樣了。”


    “你奶娘的事?”袁長卿問。


    “嗯。”


    袁長卿頓了頓才道:“我現在隻有八成的把握。有個人,據說跟你奶娘很像,但我還沒看到人……”


    他行事一向穩妥,不是十足的把握一般不會開口的,可這會兒他也顧不得了,看著珊娘又道:“那人若真是你奶娘,那她應該是在鄰鎮。”


    珊娘一陣激動,想要站起身時,誤用了那條傷腿,痛得她一抽,隻得按著傷處坐回去,急切問道:“我奶娘可還好?”


    “你別急,”袁長卿擔心地看了她一眼,卻因長廊下的四隻眼而不敢有所動作,隻得按捺下自己,以一副冷靜的腔調對珊娘說道:“明兒我就過去看看,若真是你奶娘,我幫你把人接回來。但你爹會同意讓她回來嗎?”


    “會的,”珊娘用力一點頭,“我會說服我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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