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袁長卿和五老爺都是行動派,五太太帶著珊娘從莊子上回來的第二天,袁家的媒人就上了門。


    因著心裏的抗拒,珊娘把自己關在繡樓上,裝作整件事都跟自己無關。所以等她從五太太那裏得知,兩家商量定的文定日期,竟和她前世跟袁長卿文定是同一天時,她不禁一陣愕然。


    “……定在二十三那天,”五太太笑眯眯地道:“那時候已經過了立秋,天氣也沒眼下這麽熱了。你父親的意思,在文定那天一並替你做了及笄禮……”


    珊娘驀地一抬頭,截著五太太的話問道:“誰定的日子?”


    “老爺挑的。”五太太笑話著五老爺道,“老爺差點沒把黃曆翻爛了,最後才定了這個日子。”


    五太太是個心性簡單之人,五老爺把諸事瞞著她,她也就諸事不問,故而家裏竟隻有她沒有受到這綁架事件的影響。這會兒,從沒生養過的五太太正熱心地扮演著母親的角色,對嫁女兒一事充滿了前所未有的熱情。


    珊娘卻垂下眼去。


    前世時,五老爺早就聲明不滿意這樁婚事了,所以那個日子還是老太太找人挑的,卻不想換了一世,竟還是那一天,且連跟她定親的那個人都沒換過……


    忽然間,珊娘有種天命難違之感。


    “這樣啊……”


    她垂眼咕噥著,那聲調聽上去頗有種生無可戀之蕭索。


    太太卻是不知道珊娘心裏的惆悵,隻當她是害羞了,便轉了話題,跟她念叨起這兩樁大事的一應準備事宜來。


    *·*·*


    鄉鎮人家,一年到頭難得遇到一件什麽像樣的大事,珊娘姐弟被綁架一事,便是在後世那個信息爆炸的年代裏都能上個頭條,又何況在這樣一個缺乏娛樂的年代裏。因此珊娘早做好了心理準備。她以為她的事沒個兩三年消停不了。不想等林如稚和遊慧、趙香兒幾個要好的同學結伴來看她時,她才知道,她的事竟隻掛了不到半個月的“頭條”,就被另一個“頭條”給頂了下去……


    “……可神奇了,”若不是珊娘腿上有傷動不得,林如稚這會兒怕是又要習慣性地撲上去抱住她的手臂了。“前一天晚上還下著雨呢,那牆都是濕的,可第二天一早,梅山寺的和尚開門一看,牆上竟出現了一尊菩薩像……”


    “關鍵是,這菩薩像竟是螞蟻組成的……”遊慧搶著道。


    趙香兒也不甘示弱地搶著道:“連眉毛眼睛都活靈活現的……”


    林如稚道:“大家都說這是菩薩顯靈了,四鄉八裏的人全都跑去那片牆下燒香。照理說,那香火該把螞蟻熏跑了才是,結果竟一隻都沒跑。後來不知道是誰說,這顯靈的螞蟻吃了能包治百病,就有人要去捉那螞蟻……”


    遊慧又搶道:“還沒動手呢,那些螞蟻就跟通了靈似的,呼啦一下全散了,菩薩像也跟著沒了……”


    趙香兒道:“然後就有人說,這是菩薩動怒了,那些捉螞蟻的人就害怕了,發願說要在寺裏做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


    “法事才做了七天,”林如稚道:“原本螞蟻爬過的山牆上就又出現一個淺淺的佛像輪廓。這一下,連外鄉人都來了。那幾天,梅山的山道上滿滿的全是香客,連我們想去書院上學都沒辦法擠過去……”


    遊慧道:“隻可惜那印子隻留了半天就看不到了,之後再沒出現過……”


    這等神奇的事,聽得珊娘都忍不住一陣咋舌,疑惑道:“許是誰在牆上抹了蜜吧?”


    趙香兒拍手笑道:“看,連十三都這麽說,可見這樣想的人不止我一個!”


    遊慧笑道:“所以還有人專門去舔了那牆,可牆上什麽味道都沒有,可見是真的顯靈。”


    珊娘呆了呆,遺憾道:“可惜了,我竟沒那福氣看到。”


    趙香兒忙笑道:“你能看到的。後來寺裏的和尚提議,照著那個印子在牆上刻個佛像的影子出來,現在已經刻好了。”


    林如稚笑道:“再沒想到,這竟還助了孤貧院一把。那孤貧院原就跟梅山寺隻一牆之隔,借著這個東風,那些老弱病殘就在廟旁邊支了小攤賣些吃食玩意兒,倒意外謀了條生路。”


    這樣的事一出,連珊娘自己都差點忘了她的那點事,跟著一陣好奇地打聽,就更別說是別人了。


    當然,她也隻是“差點”而已。她心裏到底不踏實,便拐著彎地向林如稚和遊慧趙香兒一陣打聽。她這才知道,當初她才剛出事的時候,鎮子上確實曾熱議過一陣子,隻是那時候傳說的版本就很多很亂,且許多還是左右相違的版本。所以到了後來,便是再傳些什麽聳人聽聞的話,肯信的人也不多了……何況之後還出現了更為聳動的“螞蟻顯靈”。


    便是大家再對珊娘的事怎麽好奇,那到底是別人家的事,不像這個“吉兆”,是自己可以沾光的,且十三兒也不可能像梅山寺的牆那樣任人參觀,所以大家轉眼就把珊娘的事拋過了腦後,隻熱議起這“顯靈”的頭條來……


    ——果然,不管哪個年代,想要上頭條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當然,珊娘巴不得不上這個頭條呢。


    而,珊娘和五老爺都不知道的是,不管是“螞蟻顯靈”也好,還是那些有關綁架案的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消息,其實都是袁長卿在幕後悄悄策劃的……


    袁長卿不知道的則是,他這裏悄悄做著的一切,其實都叫江陰城裏太子爺派來的那位欽差大人看在了眼裏。回京後,那位大人便把整件事原原本本地報給了太子爺。


    要說以前東宮對袁長卿的看重,很大程度隻在於他的文才斐然和他那超越自身年紀的成熟穩重,如今那一位則意外地發現,原來這個沉默寡言的少年郎竟還是個不可多得的智囊型人才……當然,此乃後話。


    再說回珊娘。


    文定之期的巧合,叫珊娘陡然生出一種宿命之感。午睡夢回時,她甚至覺得,老天爺之所以安排她這番重生,許根本就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她和袁長卿之間的這段孽緣……是專門給她一個機會,去修正和他的婚姻?!


    可若是那樣,為什麽單單隻有她一個人重生?!難道在那段關係裏,做錯的人隻她一個?!他就沒有錯?!


    而細思量起她如今所知道的這個袁長卿,珊娘忽然頓悟到,前世時她對他的了解其實很是膚淺……當然,這也是因為他那時候根本就沒給她機會去了解他!


    ……也就是說,這一世,他肯給她機會去了解他了?!


    ……憑什麽他給她機會,她就得了解他?!


    這麽想著,珊娘忽然就是一陣暴躁。


    偏這時候侯玦蹦蹦跳跳地上了樓,手裏還拿著幾隻新鮮的蓮蓬。


    隨著時過境遷,侯玦重又恢複了往日的活潑。他跑進珊娘的起居室,見珊娘躺在窗前的軟榻上,便脫了鞋,利索地爬上軟榻,獻寶似地將那幾隻新鮮蓮蓬杵到珊娘的眼前,笑彎著一雙和珊娘相似的柳葉眼兒笑道:“姐姐猜猜,誰給的?”


    對於珊娘的親事,家裏隻有五老爺知道個詳情。侯瑞因常在外麵走動,跟珊娘一樣,很快也知道了被五老爺刻意瞞過的那些閑言碎語,加上他原本對袁長卿的感觀就不好,如今更是遷怒於袁長卿,對他可說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沒有老拳相向,就已經是他克製著自己了。家裏也就隻有小侯玦和五太太一樣,真把袁長卿當未來的姐夫看待,且不說袁長卿之前還曾救過侯玦。因此,便是這時候因著二人的親事尚未下定,袁長卿不好登門,他仍是想著法子通過侯玦偷偷給珊娘送點小物件。比如,這時鮮的蓮蓬。


    珊娘才剛午睡醒來,正因夢裏夢到的往事而心煩著,如今一看到侯玦手裏的蓮蓬,頓時就是一陣惱火,劈手奪過那蓮蓬就從窗口扔了出去,一邊教訓著侯玦:“什麽人給的亂七八糟的東西你竟都往我麵前遞?!”


    馬屁拍到馬腿上的侯玦呆了一呆,委屈地鼓著雙頰道:“這是姐夫叫我給你的……”


    “什麽姐夫?!哪來的姐夫?!你姐姐我還沒嫁呢!”珊娘又是一陣低吼。


    可再怎麽忐忑,再怎麽不安,日子仍似流水般靜靜淌過,文定之日很快就到了眼前。


    在文定過禮之前,五老爺先給珊娘行了及笄禮。上一輩子這及笄禮隻走了個形式,連正賓有司也全都是自家人充當了。這一回,雖然珊娘腿還斷著,行動不便,老爺仍盡可能地搞得很是隆重,特特請了林老夫人作正賓,林如稚則搶得了一個有司之職。


    這裏才剛禮畢,那裏袁家送文定禮的隊伍就到了。


    萬幸的是,珊娘這會兒乃是半殘人士,便是需要她親自出麵的場合,也都是能簡省就簡省了,於是轉眼間,她就被人抬回了她的春深苑。此時前麵仍在走著文定的儀式,侯家的姑娘們作為女方親眷,全都留在前麵觀禮了,隻有林如稚、遊慧、趙香兒這幾個小夥伴,伴隨著珊娘回了她的院子。幾人在春深苑裏一陣觀花下棋自得其樂。


    而即便珊娘再怎麽自欺欺人地不肯正視這樁婚事,這樁婚事在眾人眼裏仍已經是鐵板釘釘的事實了。見她跟個沒事人兒似的,林如稚和遊慧等人先就是一陣擠眉弄眼。


    林如稚笑話著珊娘道:“再沒見過比你更不像個新娘子的新娘子了。”


    珊娘抗議道:“不過是訂個親,怎麽就是新娘子了?!”


    遊慧笑道:“怎麽就不是新娘子了?文定納吉過後,就該是納征請期了。難道說,非要走到迎親洞房那一步,你才肯承認你是新娘子?”


    趙香兒則假意哀歎道:“好好一朵鮮花,竟插在了牛糞上,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林如稚聽了一陣奇怪,道:“你這話是不是說錯了?”


    “沒錯!”遊慧笑道:“香兒的意思是說,袁學長這麽鮮嫩嫩的一朵好花,竟錯插在十三這堆牛糞上了!”


    正說笑著,前麵的儀式結束了,侯家姑娘們過來了。


    珊娘從莊子上回來後,家裏的姐姐妹妹們全都依著規矩遞過帖子要來探病的,不過珊娘不想應酬她們,便全都稱病拒絕了。這竟是她從莊子上回來後,頭一次見她的姐姐妹妹們。


    她對為首的七姑娘笑道:“之前我在莊子上養病,倒錯過了姐姐的好日子。”——月初時,七姑娘跟次輔家裏的親事總算定下了。


    一向詼諧的十五姑娘聽了,便打趣道:“這不算什麽,將來添妝的時候姐姐別落下就行。”說得眾人一陣笑。


    如今西園裏住過的姑娘中,七姑娘和十三兒都有了主,於是比十三還大了一歲的十一娘就難免有點尷尬了。且一直以來,侯家姑娘裏就有看不慣老太太抬著西園姑娘的作法,便有人說起那半鹹不淡的酸話來。也虧得十一娘向來沉穩,處處顯著個落落大方。


    珊娘卻是不知道之前十一娘的那些小動作,倒主動替她解了幾次圍,引得七娘含笑睇了她好幾眼。十一娘也感激地衝她一陣微笑——當然,是真感激還是假感激,也就隻有十一自己知道了。


    至於十四娘。那丫頭顯然跟當年的珊娘那樣,是真把袁長卿此人看進眼裏了,因此這會兒雖然跟著眾姐妹們向珊娘道喜,那兩隻眼睛卻跟淬了毒似的,隻恨不能當場毒死珊娘。眾人略閑話了片刻後,她便裝作無意的模樣,坐在珊娘的榻邊,對她笑道:“之前姐姐還口口聲聲說袁大表哥的種種不是,偏這轉眼間竟就結了親了。姐姐說的那些話我可都記著呢,等哪天閑了,倒要學給袁大表哥聽去!”


    一邊說著,她一邊故作親熱地在珊娘的斷腿上狠拍了一巴掌。


    珊娘哪裏受得住她這一巴掌,當即“啊”地尖叫了一聲,抱著腿就不抬頭了……


    真有那麽痛嗎?


    有七成吧。另外三成則是裝的。


    果然,幾個姑娘見十四娘闖了禍,忙一邊責怪著十四娘粗手粗腳行事不穩當,一邊又亂哄哄地叫找大夫。消息傳到前麵,五太太趕緊放下前麵的賓客,趕過來看望珊娘,又命人把諸位姑娘們全都請出去坐席。


    等眾人全都散開後,珊娘這才抬起頭來,衝五太太吐舌一笑,道:“沒什麽大事,就是被她們吵得頭疼。”又抱著五太太的胳膊撒嬌道,“太太可別拆穿我。”


    五太太哭笑不得地點了一下珊娘的額頭,便出去了。


    太太雖然單純,心裏到底惱著十四的不知輕重,所以便是五老爺問起來,也隻說要等大夫看過才能知道情況。


    太太這裏這麽說著時,準女婿袁長卿聽了忍不住一陣皺眉,扭頭看向後院的方向。


    便是十三兒所住的小樓是附近最高的建築,這會兒從前院的正廳往後看去,仍是隻能看到一重又一重的屋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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