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說實話,袁長卿原還沒覺得有多委屈,直到聽到自己話音裏的那點委屈,才突然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很委屈。


    而且,還是越想越委屈……


    如果說,昨晚他有多高興,那麽現在他就覺得有多委屈。昨晚時,明明他想給她解釋來著,是珊娘自己不想聽的,且還口口聲聲說什麽,對他這麽做的原因不感興趣……


    雖然她一直那麽說著,可她又毫不猶豫地答應幫他送信,這讓他覺得她至少是信任他的,且還是無條件的信任。所以就算她一直對他那麽惡聲惡氣的,他仍是很高興,真的很高興。便是今兒一早,他混在人群裏看著她時,她那一回眸中暗藏的擔憂,也一直叫他的心情那麽飄飛著……直到他按照計劃,和知府夫人母女一同在人前露麵。


    當他和那對母女倆一同出大殿時,他的理智告訴他,他這時候不該分神,可他的眼睛卻不由自主地仍是向她瞟了過去,然後,他就看到了她的那個眼神……


    在她以那種懷疑和不信任的眼神看向他之前,其實他心裏多少也是覺得,便是不告訴她前因後果也沒什麽,就像昨晚珊娘說的那樣,她不需要知道那麽多,他也隻需要她幫他送那封信而已……可當她以那樣的眼神看著他時,他卻忽然有種懊惱,就像那天沒能躲開劃向他肋下那一刀時的懊惱,因為他知道他原可以避免這樣的錯誤的,卻因一時大意而疏忽了……


    頭一次,他居然險些忘了他正在做的事,他很想立時衝過去跟她解釋一番,因為他不想她以那樣的眼神看著他,因為他希望她能一直像昨晚那樣,雖然嘴裏倔著,卻又那麽毫無保留地信任著他……


    這會兒和十三兒麵對麵,看著那雙滿是懷疑的狐狸眼,袁長卿不禁很是懷念她之前看向他時那個含笑的眼神——就算是嘲弄,總不像現在,叫他有種觸碰不到的距離感……


    他深吸一口氣,手指悄悄撫過肋下的傷處,看著珊娘道:“我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但我真的沒有算計你……”


    “是嗎?”珊娘冷著臉打斷他,“那你在算計誰?我哥哥?還是我父親?!”


    袁長卿看著她頓了頓,忽然抬頭道:“既然要下棋,哪能沒有棋子,能不能勞駕你的侍女去拿一副棋子過來?”


    珊娘皺了皺眉。她當然也聽懂了他這是想要單獨跟他談一談的意思。想著可能會涉及到一些機密話題,她便回頭吩咐三和五福下去了,然後回過頭來,才剛要再刺他兩句,便聽袁長卿忽然說道:


    “你說得對,從某方麵來說,我確實是在算計著你……”


    “承認就好!”珊娘再次打斷他。


    袁長卿忽地一蹙眉。珊娘以為他會表示不滿,不想他竟忍耐了下來,“我向你道歉。”他道。


    頓時,珊娘震驚了。其實她多少也知道自己有點在無理取鬧,她過來明明就是要聽他解釋的,偏他這裏想要解釋,她卻一句頂著一句地諷刺著他。而若是換作前世,遇到這種情況時,他早甩手走人了,哪裏還會向她道歉……


    再一次,她深深意識到,眼前這人跟她記憶中的那人真的有著很大不同……


    是因為她不同了,他才跟著變得不同的嗎?!


    她不自在地動了一下。


    袁長卿以為她要站起來,忙看著她道:“別動。”又道,“你的右後方有個掃地的和尚,已經盯了我好幾天了。”


    珊娘一怔,本能地想要回頭,可又忍住了,抬眼問著袁長卿,“我可以回頭嗎?”


    袁長卿的眼定定看了她一會兒,忽地一笑,道:“可以。不過小心點,別被他發現了。”


    這不是他那眼角微彎的微笑,也不是那淺提唇角的淺笑,而是一個令他的下巴上出現一道淺溝的,真正的笑容。


    那道溝,令珊娘的眼忽地眯了一眯,然後她一側身,裝作在找三和五福的模樣,回頭向涼亭外望去。


    果然,在她的身後,竹林外,有個和尚正心不在焉地掃著地。當她的眼向那和尚掃過去時,和尚忽地一低頭,避開了她的眼。


    好在那人離他們挺遠,應該聽不到他們的談話。


    “這裏說話安全嗎?”珊娘回過頭來。


    “沒關係,”袁長卿道,“就是要在他們的監視下說話才最安全。所謂虛則實之,實則虛之。”


    “那你……”


    她的話還沒說完,袁長卿便截著她的話搖了搖頭,道:“放心,我暫時沒有危險。”


    “他們……”


    再一次,袁長卿沒讓她把話說完,“他們現在誰都懷疑,不僅是我。不過我應該不是他們重點懷疑的人。”


    “那……”


    “不會有事的,你放心,他們要找的東西已經不在我這裏了,便是他們懷疑我也不會有什麽事,我的身份在這裏,他們沒有證據不敢動手的。”袁長卿道。


    珊娘垂眼一陣沉默。這樣有問必答,不,沒問都搶著答的袁長卿,她竟是第一次見識。雖然搶著答話看似叫她挺省心,可事實上,她感覺很不好,感覺自己在他麵前好像無所遁形一般。


    她皺了皺眉,抬頭道:“那封……”


    “那封信,你隻需要幫我送到林如亭的手裏就好。”再一次,袁長卿搶著答道,“你放心,你不會有事的,我不會叫人懷疑到你的。”


    “不是,我是想……”


    “我知道。你是想問,我為什麽多此一舉,冒著風險大半夜地潛去找你。這是因為,你們昨天才剛到,那些人還沒來得及監視你們,我隻有那個時候去找你,才最不容易被人發現。”


    “你可以……”


    “是的,我也可以今天找你。我原也是計劃今天再把信給你的。之所以昨天過去,真的隻是給你送信而已,因為我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幫我,如果你不願意,自會當作沒那封信的,我也就不用冒不必要的險了。如果你願意,因為我那封信,至少可以叫你心裏有個提防,不會一無所知地露出什麽痕跡。所以我……”


    他忽地一頓,垂著眼不知想到些什麽,忽地又是一抬眼,看著她道:“其實,昨晚我是特意去找你的,不是像你想的那樣,找著你父親或你哥哥去的。”


    珊娘一怔,“什……”


    袁長卿居然連抱怨都沒讓她抱怨完,就又搶著道:“之所以特意找你,是因為我需要一個我信得過的、行事冷靜又不引人注目之人幫我。你哥哥,說實話,太容易衝動了。你父親的目標又太大了,如果他巴巴跑去學裏找如亭兄,很容易引起別人的懷疑。你就不同了。別人總覺得你們女孩子擔不起什麽大事,我卻知道你雖然年紀小,行事卻很是穩妥,且膽子也大,他們再想不到我會托你幫忙。而且,我不知道眼下書院那邊是什麽情況,不知道那邊是不是也有人監視著,但可以肯定,他們的手還沒能伸到捐募會裏,你最近又一直在那裏幫忙,就算你跟如亭兄在那裏碰麵,至少不會惹人懷疑,所以我才找你。”


    如果珊娘對袁長卿有十分深的了解,她就會知道,每當他語速變快,話變多時,便是他說謊了——雖然這番話裏,他隻添加了一成的謊言……當然,他並不認為那是謊言。


    為了證明他有正當理由找她,且隻能找她,他含糊地表示,書院那邊“可能”會遭人監視……所以,這隻是他的懷疑,還算不得是謊言,是吧?!


    珊娘看著他又張了張嘴。她再沒想到,她在他的心目中,居然是這樣的人……行事穩妥卻膽大妄為?


    她隻是吃驚地張了張嘴,袁長卿就再一次搶著答了她心裏的問題,“是的,而且我覺得你這樣挺好,心裏想什麽,嘴裏就說什麽……”


    “咚!”


    忽地,珊娘反手以指節一敲桌子,“那你知道我現在心裏在想什麽?!”


    袁長卿一怔,“什麽?”


    “你很討厭,也很煩人!”珊娘暴躁道,“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很沒禮貌?!便是你猜到了別人想說什麽,至少你應該讓別人把話說完!而且,你怎麽知道我要問你的就是你以為的那個問題?!”


    袁長卿默默一眨眼。珊娘不知道他的毛病,他自己卻是再知道不過了,隻有在他對自己缺乏信心時,他才會這樣搶著別人的話說。


    而,麵對珊娘時,他明明總能摸到她的心思,可為什麽又總有一種抓不住她的感覺?!


    “那,我答錯了嗎?”他嘴硬道。


    珊娘一怔,忽地又是用力一敲桌子,卻一時大意用力過猛,直接敲痛了自己。她忙一縮手,揉著指節道:“煩的就是你答對了!你知不知道你這樣真的很討厭?!好像別人想什麽,你屈屈手指就能猜到一樣!沒人願意別人總能猜到自己的想法,你這樣會沒朋友的!”


    袁長卿忽地一默,目光落在珊娘的手上。


    和她的人一樣,珊娘的手也是瘦瘦小小的,看著都沒幾兩肉。這樣的指節敲在桌上,大概會很痛……


    恰好這時袁長卿的小廝炎風端著個茶盤過來了。而奉珊娘之命去沏茶的五福則不高興地噘著個嘴,一臉不滿地跟在炎風的身後。等二人走進涼亭,炎風那裏才剛放下茶盤,五福便忽地從後麵竄上來,搶在他前麵從茶盤裏端了一盞茶遞到珊娘的手邊,又示威似地瞪了炎風一眼。炎風卻是連個眼尾都沒掃向她,隻默默端起另一隻茶碗放到袁長卿的手邊,然後抱起茶盤,向著珊娘和袁長卿二人恭恭敬敬一禮,正待退下,一抬頭,忽然看到五福很沒眼力界地站在她主子的身後,炎風一皺眉,向著珊娘歉意一禮,忽地伸手捉住五福的衣領,就這麽不客氣地將她從涼亭裏拖了出去。


    涼亭外,傳來五福小小的尖叫聲,以及二人壓著嗓門吵架的聲音。


    看著那二人的背影,珊娘不由一陣感慨。她變了,袁長卿變了,五福和炎風看來卻似乎並沒有變。如果此生他倆仍然還是能夠看對了眼,倒不失為一樁美談……


    “你說得對。”忽然,她的耳側響起袁長卿的聲音。


    那透著清冷的聲音,頓時令珊娘回過神來。就隻見袁長卿垂眼以蓋碗茶的碗蓋撥弄著碗裏的茶葉,一邊一臉平淡地說道:“難怪我沒什麽朋友,大概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跟一個聰明透頂又心思敏捷的人相處,其實確實挺有壓力的。稍有不慎,就會叫人覺得自己一無是處,覺得自己很蠢、很笨……前世時珊娘就領教過這種滋味。


    珊娘默默一眨眼——就她心裏的感覺,她跟袁長卿真的沒那麽親近,這卻已經是他第二次跟她吐露心聲了……


    這算不算是交淺言深?


    她正暗自思索時,袁長卿忽地一抬眼,看著她鄭重保證道:“我下次注意,盡量不去猜你的想法。”


    珊娘也抬頭看著他,然後忽然將手肘往那根雕棋桌上一支,撐著下巴看向他的眼睛。


    陽光下,袁長卿那深褐色的眼瞳看著有種琉璃般的質感,這麽緊盯著看時,甚至會叫人產生一種微妙的眩暈感……


    忽地,一排粗濃的睫羽垂了下來,蓋住那深濃的眸色,就好像他被她看得害起羞來一樣。


    “你,”袁長卿清了清嗓子,“在看什麽?”


    直到說完最後一個字,他才重又抬起眼睫,卻是再沒像之前那樣直率地看向她的眼睛,而是盯著她兩眼中間的那一點鼻梁。


    珊娘被他盯得鼻梁中間一陣刺癢,便伸手撓了撓。


    她的指甲並沒有像當下女孩子們流行的那樣留得很長,短短的,修得形似一把小鏟子。那微微有些上翹的指尖粉嫩嫩的,看著似乎很是柔軟,讓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一摸……


    “我就是想看看,我能不能也從你的眼睛裏看到你在想什麽。”珊娘道。


    袁長卿嚇了一跳,耳根忽地一下就紅了。他飛快地閃了一下眼,一邊故作鎮定地以碗蓋拂著茶葉,一邊道:“可看出什麽了?”


    “看出一點。”


    “什,麽?”他手中的碗蓋微頓了一頓。


    “看,你也不喜歡被人看破心思!”珊娘勝利地拿手一指他,然後收回手肘,得意洋洋地端起茶盞。


    袁長卿呆了一呆,忙也借著飲茶,以手腕遮住臉。這會兒他的臉頰之所以在發熱,一定是因為熱茶熏在臉上的緣故……


    於是,一時間,二人各自飲著茶,都沉默了下來。


    直到三和找來了棋子,珊娘這才發現,她和袁長卿已經這麽默默對坐了足足有一刻鍾之久。偏這樣的沉默,竟一點兒都沒有叫她感覺別扭,就好像時間跟天上的雲一樣,就那麽不經意地悠悠過去了。


    她抬眼看向袁長卿,卻恰好和他偷偷看過來的眼撞在一處。


    “那個,”袁長卿放下茶盞,又清了清嗓子,對她做了個“請”的手勢,“你執黑先行。”


    珊娘也不跟他客氣推讓,便捏了枚棋子往那根雕棋桌上一放。


    二人默默走了一會兒棋,袁長卿忽然抬眸看著她道:“你在想什麽?”


    珊娘一皺眉,“又在猜我在想什麽了?!”


    袁長卿一搖頭,頗為認真地答道:“我說過,我希望我們能成為朋友。既然你不希望我猜你的想法,我就不會去猜。隻不過是因為你這一步棋走得很不像你的風格,我想你大概有點心不在焉,所以才好奇一問而已。”


    珊娘看看他,忽地將那指間把玩著的棋子往掌心裏一卷,將頭湊過去,小聲問道:“你確定你真的沒危險?!這都已經受傷了。對了,你傷在哪兒了?嚴重嗎?”


    袁長卿也將頭湊過去,小聲道:“真的不嚴重,就是躲慢了一點,被劃破了一點皮肉而已。這裏。”他悄悄比劃了一下肋下,又道:“你放心,我不會有危險,之所以還留在這裏,不過是我要幫著別人布點迷局,等過了這段時間,我就可以回京了。”


    “回京?”珊娘一陣詫異。


    “對。”袁長卿道,“正好我大舅舅五十壽誕,也需要我回京一趟。”又道,“我大概端午後回來。”


    這倒跟前世對上了。隻是……


    “那你的婚事怎麽辦?”


    話才剛一出口,珊娘就後悔了。這原不關她的事,她竟又多事了……


    見她猛地一咬唇,袁長卿心頭一跳,腦中忽地閃過一個念頭……


    而,那個念頭尚未能夠形成一句話,珊娘那裏就已經在連連擺手了,“當我沒問,這事原就跟我無關!”


    ——是啊,這是他倆早就達成的共識。


    可……為什麽他會有一陣突然的失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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