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其實前世時珊娘也常參加募捐會的,但那時她的行事風格和她祖母侯孟氏如出一轍——叫她當眾捐個千八百的她絕不會皺一下眉頭,卻是從不肯把精力浪費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比如,幕後的那些籌備工作。


    不僅她如此,她所認識的大多數貴婦們都是這樣。她們行善,更多的是為了名聲,為了某種利益交換。像林老夫人這樣為了別人的利益去辛勞,且還是辛苦在大家看不到的地方,說實話,便是如今已經拋開那點功利心的珊娘,仍是看不明白,林老夫人這是所為何來。若不是林老夫人的那些話正好觸動了她,她才不願意給自己惹這樣的麻煩。


    但珊娘有個好處,便是決定去做的事,她一定會盡力去做到最好,哪怕她不明白林老夫人這是圖個什麽。


    好在此時那募捐會的籌備工作已進展了大半,且林老夫人當珊娘還是個孩子,隻給她和林如稚交待了一些較為簡單的文字工作——不過是謄寫賬冊,把各處捐來的物品清單做個分類登記而已。


    這項工作是在林老夫人的書齋裏完成的,故而除了林如稚外,珊娘就再沒看到第二個人,以至於她以為被老夫人叫來幫忙的隻有她倆。直到謄寫完賬冊,老夫人叫她們將賬冊送到講學堂去,珊娘才知道,原來其他人都在那裏忙碌著。


    從書院的山門進來,迎麵便是一座頗為氣派的三層重屋樓宇,恰如鋼刀一般,將左右兩側的男女學院分為涇渭分明的兩片。這,便是那大名鼎鼎的梅山講學堂了。


    這講學堂是梅山書院男女兩個分院唯一共用的一處教學場所,每有那大儒名宿過來講學,都會在這裏公開授課。而梅山鎮每有什麽大型活動,比如募捐拍賣會,也常常會借用這裏的場地。


    來到大講堂門口,珊娘探頭往內一看,那頭一眼,便正好看到講學台上,林如亭和袁長卿正跟一個女學的先生說著話。講台的周圍,還圍著一些招募來幫忙的女學學生們。


    今兒林如亭換了身月白色的儒衫,袁長卿則是一身鴉青。這一深一淺的強烈對比,襯著那兩張一嚴峻一溫暖的俊顏,看得那位已頭發花白的女先生都忍不住一陣眼冒紅心,又何況這幫青春年少的女弟子們。


    林如稚看了不禁一撇嘴,拿肩撞著珊娘道:“紅顏禍水。”


    “明明是藍顏禍水。”珊娘笑道。


    二人對了個眼兒,頓時一陣偷樂。


    這大講堂共有三層,中間挑空,一樓的正中間築著個高高的講學台,二樓三樓都是聽講的回廊。那些收集來的捐贈物,便會被放置在樓上的回廊裏先供人參觀,然後再進行拍賣。


    林如亭和袁長卿恭送女先生和那幫女學生們上了樓,一回頭,恰正看到珊娘和林如稚從門外進來。林如亭忙下了講台迎了過來,從她們手裏接過那疊賬冊,看著珊娘笑道:“辛苦了。”


    那溫暖的笑容,一時幾乎晃了珊娘的眼。


    林如稚見她哥哥隻看著珊娘道“辛苦”,便故作不滿地一踮腳尖,堵在她哥哥麵前笑道:“就隻給十三姐姐道辛苦嗎?我也很辛苦的!”


    於是林如亭從善如流地拍拍她的頭頂,笑道:“阿如也辛苦。”說得三人一陣笑。


    直到此時,那仍站在講台上的袁長卿才抬腳向他們走過來。


    珊娘隻作沒注意到那邊的動靜,問著林如亭道:“可還有什麽需要我們幫忙的地方?”


    林如稚也道:“敬請差遣!”


    林如亭看看她倆,笑道:“那就又要對你們道一聲辛苦了。我們正在寫簽條,就是把那些捐贈人的名字,一一拿彩簽標注了,貼到捐贈物上。”頓了頓,他笑眯眯地看向他妹妹,“所以,我們缺幾個寫簽的人。”


    “什麽?!”林如稚一聽就哇哇大叫起來,“寫簽?!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一筆字爛的……”


    說話間,袁長卿過來了。他默默看了一眼林如稚和珊娘,從林如亭的手裏接過那疊賬冊,然後一轉身,重又上了講台。隻是,在他轉身的瞬間,他的眼仿佛不受控製般,又飛快地從珊娘身上一撣而過。


    雖然他那裏隻那麽短暫的一撣眼,珊娘這裏更是連頭都沒有抬一下,但……


    便是再怎麽看開看透,作為曾跟某人有過一腿的某人,在某人在場時,身上的某根神經仍會不受控製地產生一些過敏反應。因此,當那邊那人不明顯的一眼掃來時,便是這邊這人沒跟那邊那人實實對上眼,這邊這人的心裏仍是虛虛地打了個顫兒……


    抱怨著的林如稚扭頭看了一眼珊娘,卻是稟著“死道友不死貧道”的信條,反手就把珊娘往她哥哥麵前一推,道:“讓十三姐姐寫!十三姐姐寫得一手好顏筋,我就隻管幫你們貼簽條就好!”


    珊娘一個沒防備,竟險些被她推得撞到林如亭的身上。


    幸虧林如亭及時後退了一步。


    珊娘好不尷尬,回手就報複地推了林如稚一把。林如稚自知闖禍,衝她憨笑著吐了吐舌。


    林如亭則當什麽都沒發生一樣,仍是笑得那麽斯文有禮,看著珊娘道:“原來十三姑娘練的也是顏體。”


    一個“也”字,叫珊娘忍不住又多看了林如亭一眼——便是現在的她並不想沾那些情情愛愛的事,眼前站著這麽個養眼的人兒,也由不得她那雙“知慕少艾”的眼不受控製地往人家身上瞅。


    她這裏尚未收回視線,就聽到林如稚在那裏搶著道:“哥哥是不知道,我十三姐姐的字,寫得跟個男兒一樣,那叫一個殺伐決斷,一點都不帶拖泥帶水的!”一邊說,她手裏一邊還比劃著一個刀劈斧砍的英姿。


    珊娘忍不住就笑了,又推了她一下:“你這是在形容我寫字呢,還是在說我拿刀砍人?”


    “嗐,就那麽個意思嘛。”林如稚抱著她的胳膊又是一陣憨笑。


    三人說笑著上了那高高的講台。此時講台上早放置了桌椅筆墨等物,這會兒袁長卿的麵前攤著一本賬冊,手裏提著筆,已經在寫第二張簽條了。見他們上來,他隻略一抬眸,又垂頭繼續寫他的了。


    林如稚說不肯動筆便打死不肯動筆,隻願意給諸人打下手。林如亭也不逼她,對珊娘做了個“請”的動作,自己從袁長卿那裏拿了一本賬冊,走到另一張桌子邊去寫簽條了。


    珊娘略一猶豫,也走到袁長卿的桌邊拿了一本賬冊,那眼卻是趁機往袁長卿正寫著的簽條上瞄了一眼,然後抿唇一笑。


    袁長卿卻忽地一抬頭,幽深嚴肅的黑眸看得她飛快地斂了笑,一低頭,抱著賬冊走開了。他這才重新低下頭去寫他的簽條。


    珊娘暗暗衝自己做了個鬼臉,轉身走到另一邊,翻開賬冊,才剛拿起筆,林如稚就過來對她悄聲笑道:“我知道你在笑什麽。再沒想到,我這死板周正的袁師兄,這麽大一個塊頭,竟是練得一手秀氣的簪花小楷吧?”


    珊娘又是抿唇一笑,並沒有接她的話茬,低頭拿過一張空白簽條就寫了起來。


    袁長卿的字跡,她自是再熟悉不過。當初她也沒想到,看著這麽方方正正的一個人,居然寫著一手細膩的簪花體。倒是她,明明人人都說奸滑似鬼,卻偏愛那方正雄渾的顏體。


    這三人各自默默寫著簽條,林如稚則跟個監考的先生似的,時不時走到那三人的背後,一會兒點評幾句幾人的字,一會兒幫著他們把寫好的簽條收到一邊。那林如軒帶著人,抬著幾隻箱籠進來時,便正好看到這樣一幕,因笑著打趣他們道:“喲,還是我們家阿如有本事,你這是在出題考這三個魁首嗎?”


    林如亭忙擱了筆,走到講台邊問著他:“東西可都清點了?可別漏了哪件。”


    林如軒三兩步跳上講台,笑道:“我辦事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又湊到袁長卿麵前看著他寫的東西道:“你們在做什麽?”


    林如稚手裏正拿著珊娘剛寫好的一摞簽條,便搶著把他們眼下正在做的事說了一遍,又將那簽條分了一半塞給林如軒,道:“已經寫了不少了。三哥來得正好,我們先去貼吧,還得一個個對照著找實物呢,這可不能弄錯了。”


    林如軒低頭看看手裏的簽條,忽地就是一眨眼,“這字,夠淩厲的。”又抬頭問林如稚,“這是誰寫的?”


    林如稚回手指向珊娘。


    林如軒一陣詫異,“你?!真是你寫的?”


    不怪林如軒置疑,所謂“字如其人”,他的印象裏,這侯十三精於算計,那寫出來的字自然應該像她的為人那般圓通滑潤才是,卻不想竟如此棱角分明。


    而,便是別人不明說,隻要不是傻瓜,多少總能察覺到他人對自己的感觀。珊娘自然能夠感覺得出林如軒對她的不喜,便停了筆,抬頭一彎眼,笑道:“當然不是,是我偷來的。”


    林如軒一噎,不由看著她一陣瞪眼兒。


    林如稚則毫不客氣地哈哈大笑起來。


    珊娘抿著唇,將寫好的簽條挪到一邊,伸手又拿過一張空白簽條,一邊寫,一邊自己也忍不住地笑。


    那邊,袁長卿抬頭看看他們,卻是忽地拿著筆向珊娘走了過來。


    感覺到他的動靜,珊娘一陣詫異,抬頭看向他。


    隻見袁長卿走過來,先是看她一眼,然後低頭看向那些已經寫好的簽條。頓了頓,又抬頭看了珊娘一會兒。就在珊娘以為他也要點評上兩句時,他卻是忽地一轉身,一言不發地重又回去寫他的簽條了。


    看著他的背影,珊娘默默一錯牙——這袁長卿,也不知道是被誰慣出來的毛病,有話就說,有屁倒放啊!這般看一眼就走,什麽意思?!前世她是瞎了狗眼了,才被這悶葫蘆鬱悶了一世!


    珊娘深吸一口氣,決心不被那鋸嘴葫蘆影響了心情,忽地一扭頭,低頭繼續幹自己的活去了。


    因此她沒看到,林如軒吃驚地看了一眼回到書案後的袁長卿,然後帶著三分沉思看向她。


    林如亭原在講台邊和人說著話,聽到他們這邊說得熱鬧,便也過來,看著珊娘的字笑道:“還真是,阿如那‘殺伐決斷’四個字,用得果然精妙。”


    “是吧是吧,”林如稚蹦噠著笑道,“當初我第一眼看到十三姐姐的字時,腦子裏一下子就跳出這四個大字來了。”


    珊娘收筆回頭,睇著林如亭笑道:“學長竟也取笑我。”


    林如亭看著她笑道:“倒真不是取笑。再想不到,你的字是這樣的……”


    “是吧是吧,”林如稚又蹦噠到袁長卿的麵前,拿過他寫好的一張簽條,笑道:“都說字如其人,但對十三姐姐和袁師兄來說,這句話根本就不對。十三姐姐看著柔柔弱弱的,竟是誰也想不到,一筆字寫得如力劈千斤般地霸氣。偏袁師兄明明這麽個氣宇軒昂的模樣,竟寫得一手清雅婉麗的小楷。你倆真該調個個兒才是。”


    提著筆,珊娘低頭看著自己的字。別人不知情,她自己卻是再清楚不過,她這一筆字的變化,嚴格說來,還是托賴於袁長卿。當年她的字也算是中規中矩的,便是偶有跳脫,終究不曾脫離過方正的框架,直到她因袁長卿的拒絕而沉溺於求之不得的憤怒,直到她把自己的日子過得一塌糊塗……然後某一天,她忽然就發現,她的字變了,變得和她這人一樣,張牙舞爪,極具攻擊性……


    不過,如果拿她此刻的字跟那會兒的字比,其實還是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的,變得沒那麽煞氣十足了。


    果然是看開了吧。


    她抬頭對林如稚笑道:“所以說,看人不能隻看外表,看我的字你便能知道,我可遠不是你所以為的那般柔弱……”


    “正是!”林如軒忽然笑道:“看人果真不能隻看表麵,不定十三姑娘就隻是外表裝著乖順,骨子裏是在扮豬吃老虎呢!”


    這句話,在別人聽來,都隻當他是在反擊之前珊娘對他的戲弄,珊娘卻聽得清楚明白,若說之前林如軒對她隻是不喜,現在則已經上升到了某種敵意。


    林如軒衝著她呲牙笑了笑,轉身過去攬著袁長卿的肩,又對林如稚笑道:“還有,你也看錯咱們袁大了,我倒覺得這筆簪花小楷跟他為人極是相投。別看他這樣,其實最是心思細膩的一個……”


    細膩。珊娘暗嘲一笑。那人,確實可算是心思細膩,可與此同時,這細膩的心思也要看是對什麽了。他願意去細膩時才會細膩以對,不願意時,便是一個磨盤放在那裏,照樣看不進他的眼裏。


    “哪來這麽多話,”林如亭笑著往林如軒的手裏塞了一隻漿糊桶,“還不快去貼你的簽!”


    *·*·*


    果然林如軒對珊娘很是提防。自他來了後,便一直把林如稚拘在身邊,輕易不叫她靠近珊娘。林如稚一向大咧咧的,並沒有注意到她這堂兄是在刻意隔絕她和珊娘,珊娘那裏則是渾不在意,隻垂頭默默寫著她的簽條。


    等她寫完了一本賬冊,回身到袁長卿的書案旁重新換過一本時,她才注意到,林如亭不知什麽時候走開了,講台上竟隻有她和袁長卿兩個。


    珊娘一邊伸手去拿新的賬冊,一邊回頭尋找著不知去向的林如亭。誰知那明明已經拿起一角的賬冊,竟似被什麽東西壓住了一般,沒能抽得動。珊娘回眸,這才發現,原來是袁長卿的手壓在那本賬冊上。


    她一挑眉,抬頭看向他。


    “這本我已經寫過了。”袁長卿說著,從旁邊一摞冊子裏重拿了一本遞給珊娘。


    珊娘沉默著伸手去接那賬冊。


    不想袁長卿竟捏著那賬冊沒有放手。


    於是珊娘看著他再次抬起眉。


    他那烏黑的眼直直望著他,交疊的衣領上方,微微突起的喉結上下一動,似有什麽話要跟她說,偏那話尚未爬到他的唇邊,便被講台邊突然冒出來的一個人給打斷了。


    “袁大,換換手,你和阿如去貼,我來寫。”林如軒走上講台,衝袁長卿笑道。


    珊娘扭頭,就隻見林如軒笑眯眯地望著他們。雖說臉上笑著,他看向她的眼裏,卻是帶著隱藏得不怎麽好的警惕。


    珊娘眨了一下眼,頭也不回地從袁長卿的手中抽走那本賬冊,一轉身,回她的書案後去繼續她的工作了。


    林如軒看看她,一把搶過袁長卿手中的筆,將他從書案後拉出來,往講台下的林如稚身邊推去。


    “袁師兄。”林如稚彎著杏眼招呼著他。


    袁長卿則回頭看看林如軒,再看看珊娘,眉尖微微一蹙,到底仍什麽都沒說,接過林如稚手裏的漿糊桶,跟她一起去貼簽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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