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話說,前世時珊娘原也沒這麽牙尖嘴利,未嫁之前,她可是有名的溫柔賢淑人。之所以後來變得這麽尖酸刻薄、脾氣暴躁,還是在她發現她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拉近她和袁長卿之間的距離以後。袁長卿那裏對她越是冷淡,她這裏脾氣就越是暴躁;她越是暴躁,就把袁長卿推得越遠……一番惡性循環後,連她的兒女都受不了她的強勢霸道,又何況袁長卿。再然後,她還沒回過神來,就這麽從人人稱道的賢淑十三娘,變成了對外人圓通玲瓏,對家人卻格外犀利刻薄的袁侯氏……


    珊娘撫著額,從手腕下方偷偷窺向五老爺和五太太。


    五太太看著她一陣眨眼,一時看不出那臉表情是震驚還是什麽。


    五老爺則衝著珊娘一陣瞪眼兒,半晌,才輕咳一聲,回頭對五太太道:


    “珊兒說得有理,該怎麽罰,我們……我和太太,得好好商議一下。”


    說著,他一轉身,竟破天荒地過去拉住五太太的手腕,帶著半強迫性質地,將五太太拉進了一旁的側花廳。


    五太太怔怔看著五老爺,似一時沒回過神來一般,就這麽被五老爺拖走了。


    五太太那裏雖沒有什麽過激反應,五太太的丫鬟明蘭卻似乎嚇得不輕,忽地一轉身,竟不顧上下尊卑,伸手就抓住了珊娘的胳膊,“姑娘,求您救救我們太太……”


    珊娘頓時被她那蒼白的臉色和泛紅的眼眶給嚇了一跳,忙也扭頭看向五太太。


    就隻見五太太那裏自始至終低垂著頭,叫人看不清她的眉眼,隻能看到一截掩於衣袖下的蔥白指尖——驀地,珊娘又想起老爺書房裏的那幅觀音像了。


    而再看看五太太的步伐。雖然她看似是被五老爺強架著,可那邁出去的每一步都踩得很穩,莫名就叫珊娘覺得,太太這會兒怕還沒有明蘭慌張呢。


    “放心。”


    雖嘴裏說著“放心”二字,她到底也沒那麽放心,便安慰地拍拍明蘭的手,掙脫她,向著五老爺和五太太追了過去。


    *·*·*


    其實要說起來,珊娘和五老爺全都誤會了五太太。五太太雖然稟性弱了點,也不愛跟人交際,卻並不像他們以為的那麽膽小怕見人——不然才剛回來的珊娘也不會那麽容易就接近於她了。


    五太太的性情,說白了,不過是較為敏感自卑,且又十分不擅長應對那種強勢的人物,和有衝突的場麵而已。偏五老爺強勢不說,還脾氣急,一著急就愛拍個桌子。他這裏一拍桌子,五太太那裏本能地就以為肯定是她做錯了什麽事,因此下意識就畏懼地退縮開來。而她這裏越是退縮,五老爺那裏就越是覺得自己失敗,脾氣也變得愈加急躁;他越是急躁,五太太就越是退縮……


    便如前世時的袁長卿和珊娘那般,久而久之,這對夫妻間也形成了一種惡性循環。以至於老爺那裏隻要一拍桌子,太太這裏直接就能把衣袖抖出道水波紋來……


    側花廳裏,這會兒老爺還沒有拍桌子,所以五太太倒還能強撐著。


    而顯然五老爺果然不是袁長卿那種不可雕的朽木,珊娘這裏才稍稍提醒了一下他注意說話時的語氣,如今五老爺再跟五太太講話時,隻恨不能學一學那後世的氣聲唱法,生怕出氣兒的動靜大了,不小心再把五太太給嚇著。


    偏他這樣的輕聲慢語,卻是看得五太太一陣心驚,不明白五老爺這突然變化的由來。


    不過誤會歸誤會,太太膽小這一點,五老爺倒也沒誤會,因此,他雖嘴裏說著要“跟太太商議一下”,倒也不是真要逼著太太開口。何況旁邊還有個前世做慣了“全乎人兒”的珊娘,在老爺太太間做著緩衝,那堂上一時倒也算得和諧融洽。


    雖然五老爺不想那麽快就結束這場融洽的“家庭會議”,可俗語說,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何況會議的議題原就隻有那麽一點點。再不情願,“會議”也終有結束之時。


    於是,老爺太太“商議”的結果是:


    侯瑞關三個月禁閉,每天車接車送,放學後就回家呆著,不許出門!


    侯玦每天多寫五十張大字,不寫完不許睡覺!


    監督人:珊娘。


    “……”早就表示不會多管閑事,卻不小心仍是多管了閑事的珊娘表示:她就知道會這樣!


    見“商議”完畢,始終在苦思著老爺變化由來的五太太立馬就站了起來,一副恨不能拔腳逃命的模樣。


    五老爺那裏頓時就本能地叫了聲:“且住。”


    隻是,拿話拖住了人,他卻又一時想不到該說什麽了。


    而作為一個有眼色的庶女,見嫡母站起身要走人,珊娘早殷勤過去,扶住了太太的手臂。


    看著原先還算挺懂事的女兒這會兒竟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了,五老爺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這麽一生氣,他忽然想起來一件大事,猛地一拍桌子,瞪著珊娘道:“你竟敢給我逃學?!”


    ——得,又拍桌子了!


    於是,被老爺喝斥著的珊娘沒被嚇到,五太太又被嚇到了。


    看到五太太又瑟縮起脖子,五老爺恨不能那一巴掌拍在自己臉上。他強逼著自己和軟下聲氣兒,貌似對珊娘,其實是對五太太柔聲解釋道:“你也別怪我生氣,你們兄妹三個,原就隻有你是最不需要人操心的,偏你竟也學著你兄弟逃學,我和太太怎麽能不生氣?!”


    太太:“……”——真沒天理了,拍桌子生氣的人明明是你,拖上我做什麽?!


    珊娘看看太太,再看看老爺,忽然一陣眨眼。之所以逃避去書院,不過是她對袁長卿仍存著些心結,如今人都當麵遇上了,那些逃避自然也就變得毫無意義。隻是,前世的她把太多時間花在學習上了,此生有機會重來,便是沒了袁長卿,她仍是不想去上學。而老爺這口氣,顯然是不同意的……


    珊娘這機靈鬼兒眼珠一轉,學著林如稚,回身就抱住了太太的胳臂,刷著綠漆裝著嫩,叫了聲:“太太……”


    這女人吧,哪怕再柔弱,隻要旁邊有個比自己更柔弱、更需要保護的,便算原本是棵菟絲花,也能臨時撐直了脊梁。何況五太太從來不曾有過這種被人依賴的感覺,如今忽然被珊娘作小女兒狀地抱住手臂,太太心裏那隱藏著的母性忍不住就冒了頭,雖仍是不敢明著頂撞五老爺,到底還是含著不滿偷橫了五老爺一眼。


    五老爺那裏分分鍾都盯著五太太呢,豈能看不到這一眼,頓時被五太太看得骨頭一陣發軟。


    五太太卻是再沒想到,她偷偷看向五老爺的眼,竟叫五老爺逮個正著,且五老爺看著不僅不像生氣,竟還一副骨頭都輕了三分的模樣,五太太不由又是一怔——今兒老爺這是怎麽了?!中邪了?!


    且不管這五老爺到底是中邪還是中了美人計,總之,五太太實在想不明白五老爺這是怎麽了,便先丟開那個人,側身問著珊娘,“你是個好孩子,應該不會無緣無故不去上學,若有什麽緣故,便跟老爺直說,想來老爺也不會強逼於你。”


    於是,五老爺心裏當即決定,不管珊娘的理由正當不正當,隻衝著五太太這句話,他就準了珊娘的逃學。


    珊娘那裏卻是吭哧了半天,也沒能替她那休學的要求編出一套合理的借口。


    偏就這樣,五老爺居然還點著頭道:“嗯,你既然不想去,不去也罷。”


    五太太:“……”


    她忍不住又橫了五老爺一眼。


    接到眼風的五老爺愣了愣,頓時秒懂了太太眼裏的不讚同,當下話風一轉,改口又道:“不過你年紀輕輕的,不去上學在家做什麽?!”


    珊娘立馬抱著五太太的手臂又是一陣刷綠漆:“我可以幫太太管家啊,省得勞累著太太。”


    五老爺忽然就是一默。因為他覺得,這主意好像還不錯。


    隻聽得五太太難得地開了口,輕聲道:“家裏的事,哪裏煩勞得到你,你該好好學你的才是。”說著,默默歎息一聲——二三十年前,五太太可是一心盼著可以去女學上學的,隻可惜她家裏不願意替她出那份學費。


    而五老爺在娶五太太之前,就已經知道她小時候被繼母苛待的境遇,如今看著五太太那帶著遺憾的眼,便是不知道當年的詳情,作為一個想像力頗為豐富的藝術家,他也能生生給腦補出一出《求學記》來。頓時,那看向五太太的眼帶著多少心疼,回頭看向珊娘的眼裏就帶著多少譴責。


    於是,五老爺很沒原則地一拍桌子,衝珊娘喝道:“你明兒就給我上學去!”


    ——得,好不容易壯著膽子開了一次口的五太太,那衣袖終於還是被嚇出了一道水波紋……


    *·*·*


    晚飯前,老爺那裏突然給春深苑裏送來好多玩器麵料首飾什麽的,叫珊娘看了好一陣納悶。桂叔細眯著老鼠眼多了一句嘴,“不僅姑娘有,太太那裏也有。”


    好吧,珊娘表示,應該收下,好歹她不能白客串一回紅娘不是?!雖然其實她一點都不看好五老爺和五太太。


    然後,晚間,泡在柏木大浴桶裏的她又聽到一個消息,馬姨娘挨了老爺一頓訓斥後,被遷到偏院裏關著不讓出來了……


    作為一個待字閨中的未成年少女,其實有些事是不該珊娘知道的。可這家裏就這麽一點點大,何況她身邊不僅有個愛嚼舌頭的五福,還有個“侯府萬事通”三和,以及,從那做慣了當家主母的前世帶來的種種“惡習”,以至於有些事便是她沒有刻意去打聽,仍是這麽自然而然地就知道了。


    比如,老爺回來後就沒進過馬姨娘的院子。當然,也沒進過太太的院子。


    再比如,雖然老爺沒去看過馬姨娘,馬姨娘倒是三天兩頭主動去探望老爺,還給老爺送去一些什麽奇奇怪怪的湯湯水水……嗯,那個,那些奇奇怪怪的,有著奇怪功效的湯湯水水,好像最後也沒能派上作用……


    當然,這條原不該珊娘知道,但她還是不小心就知道了。且她還聽說,廚房裏田媽媽那一係的人,背後沒少嘲笑這沒能得逞的馬姨娘……


    話說,隨著她對五房情況越了解,珊娘就越覺得,那些傳聞……怎麽說呢?不能說傳聞全是錯的,可在某些細節方麵,卻是有著極微妙的差別……便如,人人都說五房老爺太太不問事,可她接手家事後才發現,那些關鍵的位置其實還是牢牢把握在老爺手裏的,至少也是由老爺所信賴之人掌控著,便如這叫人無法定義的桂叔。


    而至於馬姨娘這所謂的“寵妾”,至少就珊娘觀察下來,也沒覺得五老爺怎麽“寵”著這位馬姨娘。


    這一回馬姨娘之所以挨老爺訓斥,卻還是她自個兒“作”的。所以後世才說,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戰友——雖然這句話很委屈豬。總之,也不知道這馬姨娘怎麽就蠢到這種地步,才會在老爺麵前哭訴,說二爺之所以被人扔進河裏,全都是大姑娘挑唆的,是大姑娘說二爺對大爺沒有兄弟情分,二爺才會……嘚吧嘚吧……


    這蠢馬姨娘竟把那天珊娘當眾喝斥小胖墩的事跟老爺搬弄了一番。可老爺也不是個蠢的,三兩下一追問,竟叫馬姨娘把之前侯玦闖珊娘的院子,被珊娘罰跪的事也交待了。


    老爺的臉色當時就很不好看,罵著馬姨娘道:“我道珊兒在西園裏都沒有學壞,偏養在跟前的兩個兒子竟都長歪了,原來是被你們這些無知婦人給教壞的!”——得,五老爺竟把自個兒的責任一推三二五。


    泡在浴桶裏的珊娘忍不住就是一陣冷笑。至少這一點上,袁長卿要比她爹強,他從不推諉責任,便是不常進內宅,他對兒女的管教卻仍是很上心,以至於為了兒女之事,常常和她起爭執。


    那時候的她,怎麽就那麽堅信,自己是對的?!也難怪兒女不親近她,而親近袁長卿了……


    誒!珊娘用力一拍水麵。已經注定是跟自己無關的人了,想他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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