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珊娘雖能言善辯,卻偏偏不擅長勸解別人,看著奶娘一臉懇求地望著她,一副希望她趕緊忘掉才剛那一幕的神情,她不由歎了口氣,實在不忍心傷了奶娘的自尊,隻得咽下到了唇邊的那些話。


    她這裏才剛一轉身,卻忽地倒抽了一口氣。隻見身後的牆角處,她爹的那個伴當桂叔,正背著手笑眯眯地站在那裏,也不知已經偷窺了多久。


    珊娘不由眨巴了一下眼。


    這桂叔,在五房簡直是個神秘存在。珊娘才剛回來時就聽方媽媽提過此人,但方媽媽也隻是說了個語蔫不詳,隻說這桂叔經常陪著她父親出門,身上雖掛著個總管的銜兒,卻並不負責府上的什麽具體事務……那時她還以為,所謂的“總管”,是五老爺給這位伴當掛的一個頭銜,人家負責的,大概也就是陪著五老爺胡鬧……


    桂叔看著比五老爺略年長幾歲,生得細眉細眼,臉上的某種神情看著簡直像個老鼠精,偏一雙眼眸又賊亮賊亮的,叫珊娘忍不住懷疑,那雙眼在晚上會不會自己發光。


    見珊娘看過來,桂叔向著這位大姑娘恭恭敬敬行了個禮,然後抬頭笑眯眯地看著她,卻是並沒有開口說話。


    珊娘也沒有開口,隻沉默著回了個禮,便領著她的人回了院子。


    五福一邊走,一邊好奇回頭,卻是似乎想到了什麽好玩的事,緊走幾步追上珊娘,在她耳旁笑道:“姑娘可知道,這桂叔叫什麽名字?”


    “隻知道姓桂。”珊娘道。


    五福嗬嗬一笑,“他就叫桂叔。姓桂名叔。嗬嗬,姑娘覺得好笑不?”


    三和忽然道:“管著老太爺東園的那個桂老總管,桂伯,是他親哥哥。倆兄弟相差了整整二十歲呢。”


    三和一家子都是侯府老仆,仆役間錯綜複雜的親戚故舊關係,問她最沒錯了。


    這卻是珊娘頭一次聽說,便也回頭看了一眼那個桂叔,恰正好和桂叔回頭看來的眼撞到一處。


    二人相互對眨了一下眼,便隻當都沒有回頭的,又各自走開了。


    “咱們對花名冊時,家裏的管事也都見全了,可也沒聽說這桂叔到底管著什麽差事啊……”看著桂叔的背影,五福和三和一陣小聲嘀咕。


    珊娘卻微抿了抿唇。


    許是受了前世時袁長卿的影響,如今珊娘也很是注重消息的收集,所以,一向大咧咧的五福許不知道,珊娘卻是深知,這桂叔在府裏到底扮演著一個什麽樣的角色。


    正如三和所說,桂叔是老太爺在五老爺還小的時候給他的伴當。而若說如今五老爺府上仆役們分了老爺一係和太太一係,那麽這桂叔則可算是自成一係。身為老爺的伴當,他跟老爺那一係的關係自然不同一般,偏他跟太太那一係的關係也很不錯。而經由珊娘暗戳戳地一番調查,她才發現,原來這不聲不響,看似遊手好閑的桂叔,才是府裏仆役中暗藏的老大。便是那人前耀武揚威的馬媽媽想要做成什麽事,沒有桂叔點頭,其實她基本很難成事。


    所以,看著桂叔那老鼠般晶亮的眼神,珊娘總覺得,這主子統統不管事的五房,之所以能支撐到現在沒有坍塌,不定就是這位長得跟個老鼠精似的桂叔在後麵功不可沒呢!


    而,很不幸的是,之前曾珊娘放出豪言要修理那“出頭榫子”時,頭一個出頭的“榫子”,竟是這位桂叔的一個侄兒——比叔叔年長近十歲的侄兒。


    於是,東院相遇時,桂叔扭頭看向珊娘的那個玩味眼神,就頗值得玩味了。


    做當家主母這麽多年,珊娘早看慣了仆役們帶著謙卑的眼,像桂叔這樣不卑不亢的眼神,倒是很少在下人們中間看到。當然,也不是沒見過,當年袁長卿的那幾個長隨,包括後來娶了五福的那個炎風,看她時便都是這樣的眼神,那種帶著衡量的眼神……


    所幸的是,珊娘原也不想跟誰爭權奪利,隻要那桂叔不來擾了她的清靜,她便隻當家裏沒這麽個神秘人的。


    隻是,世間的事終究難以叫人如願,便是桂叔不來擾她清靜,總有其他事要來打擾於她。何況,正如之前五太太所說的那樣,仆役們再怎麽能幹,有些場合,卻是隻能主子出麵的。


    而偏偏家裏那兩個大家長,又都是油瓶倒了也不肯伸一伸手的。


    *·*·*


    前世雖做慣了大家長,此生卻發誓再不插手別人事務的珊娘,看著她哥哥的小廝跪在她的麵前瑟瑟發著抖,忍不住就伸手撐住了額頭。


    “為什麽找我?”


    她鬱悶了。學裏叫家長,不是該通知老爺太太嗎?便是因為害怕,不敢去驚動老爺太太,所謂長兄為父、長姐如母,可沒聽說過叫個妹妹去冒充家長管哥哥的事的!


    小廝南山抖抖嗦嗦道:“學、學裏說,若、若是府裏不去人領、領回大爺,大爺明兒、就不許再去學裏了……”


    若是以前,學裏不讓去也就不去了,可如今家裏各處規矩管得嚴,大爺若是不去上學,那板子最終還是要落在他們這些侍候著的人身上!便是大爺屁股不痛,他們痛啊!


    “這種事,不是應該去告訴老爺太太嗎?”


    南山抬頭,可憐兮兮地看向珊娘:“……”


    好吧。珊娘伸手撫了撫額。閉關修煉的那二位,怕是不到她大哥打死人命不會露麵……甚至便是打死了,隻要死的不是大哥,那二位不定也不會露麵……


    珊娘歎息一聲,兀自掙紮道:“府裏不是有桂大總管嗎?聽說以前這種事,都是他出麵的。”


    於是南山回頭看向春深苑門外。


    直到這時,那老鼠精似的桂叔才從門外逛進春深苑的小院內,站在花磚鋪就的庭院中央,衝著大堂上的珊娘行了一禮,笑道:“姑娘說的是。隻是,小人終究隻是家仆,家裏總得有個主子出麵才是。若是姑娘不願意,也隻能叫上二爺了。”


    笑話!叫個七歲的毛孩子去保他兄長?!學裏的先生非氣歪鼻子不可!


    珊娘看著堂下的桂叔眯了眯眼,很想拿個什麽東西砸開這老鼠精的腦殼,看看他到底在打什麽主意。


    偏那位笑得那麽……猥瑣,就是看不明白他的打算。


    珊娘歎了口氣,站起身道:“我人是可以去,話卻要你桂叔去說。再說,我還‘病’著呢。”


    總之,時隔近一個月,原本發誓再不靠近梅山書院的珊娘,又來到了梅山書院的山門之下。


    看著那巍峨的石雕山門,以及山門上古樸的“梅山書院”四個大字,珊娘忽然就發現,自重生後她似乎屢立誓屢破誓……


    真可悲。


    而更可悲的是,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她原已打定主意,便是見了先生,她也隻裝作一尊有心無口的泥塑菩薩,全然由著桂叔去對付那些先生和挨打學生的家長們,她隻要起個泰山石敢當的作用就好。誰知才剛一進門,她迎頭就看到她哥哥侯瑞看過來的眼神——那種掩飾起不安,故意裝作不可一世的高傲神情。


    忽的,珊娘就隻覺心裏一陣不得勁……


    侯瑞的旁邊,是另外三個鼻青臉腫的孩子。


    那幾個孩子的家長似乎正在等著五老爺,可等來的卻隻是五老爺府上的管家,還有一個看著就不頂事的稚嫩小姑娘。幾個家長頓時就怒了,當即就跳起一個胖婦人,指著桂叔一陣大罵。至於那什麽“有養不教”之類的話,聽得珊娘和她哥哥不約而同就翻了個白眼兒——太沒新意了。全梅山鎮誰不知道五老爺對孩子就是放養的,有養不教原就是事實,實在沒必要再特意舉例出來罵人!


    珊娘看向桂叔,就隻見他隻知道站在那裏一個勁兒地打拱作揖陪不是,卻是連句辯駁的話都沒有,她不由就不滿地眯起了眼。


    三個挨打少年的家長中,那個胖胖的婦人聲音最是高亢,此時她的手指幾乎都要戳上桂叔的額頭了。


    “這光天化日之下,在書院裏就敢行凶,將來還不知道是怎樣一個殺人放火的凶徒呢!你家老爺太太再不管束你家大爺,我看他遲早是吃牢飯的命!”


    胖婦人罵了半天,許是覺得罵個總管終究隻是白費口舌,偏那主家出麵的,又是個嬌嬌弱弱看著就不頂事的小姑娘,於是胖婦人一扭頭,衝著書案後的先生怒道:“這樣一個整日惹是生非的害群之馬,”她一指侯瑞,“書院為何還要留著?還不趕緊開除了!我們送孩子來書院,是來讀書的,可不是來挨打的!”


    那大書案後坐著的先生,臉色也很是不好看。他抬眼看看四個打架少年,隻見其他三個全都乖乖低著頭,隻有那侯瑞高抬著下巴,一副唯我獨尊的模樣,看著就叫人氣不打一處來。


    於是先生沉聲喝道:“侯瑞,你可有話要說?!”


    侯瑞一扭脖子,卻是不看向先生,且還站得一副歪肩扭胯的模樣,就差學著街上的小流氓們點著腳尖了。


    先生看了更是氣得不行。扭頭看看五老爺府上派來的管家,以及那躲在門口,一看就是被強拉來湊數的小姑娘,再對比著其他三家家長全都是夫妻一並同來的,先生更覺鬧心,把臉一沉,道:“既然你沒話說,就先過去給被你打傷的三個同學道個歉吧,然後我們再……”


    “等等。”忽然,屋內響起一個綿軟細弱的聲音。


    先生一怔,抬頭往四下裏看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開口的居然是那個“湊數”的小姑娘。


    而直到這時,那位先生才認出珊娘來,不由吃了一驚——侯家子弟眾多,在梅山書院就讀的也多,以至於誰和誰是一家子兄妹,先生還真搞不清。


    珊娘原不想開口的,可那該死的桂叔竟隻知道唯唯喏喏,叫珊娘越看她哥哥臉上的那一片青青紫紫越是不爽,於是一個衝動之下,她便開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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