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既然是以訂製畫框為借口出來的,珊娘她們頭一站自然是去木器行。


    方媽媽是個辦事老道的,早先一步遣了人來通知木器行,等她們的馬車在店門前停下時,木器行的老掌櫃已經在那裏恭候多時了。


    珊娘頭一次來,對什麽都好奇,免不了把店裏的東西仔仔細細看了一遍。這一看,倒叫她看中不少好東西。而就在她打量著一個造型奇特,不知該算是矮凳還是矮幾的架子型物件時,忽然就聽到旁邊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道:“這小幾真醜。”


    珊娘一回頭,就隻見一個年紀比她略小的女孩正衝她彎著眉眼笑著。


    女孩紮著兩個高高的環髻,雖然此時才是早春二月,天氣尚寒涼著,她卻已經換上了一身粉綠的春衫,看得畏寒的珊娘忍不住就替她打了個寒戰。


    “什麽?”見女孩看著自己笑,珊娘一陣眨眼。這還是她頭一次被陌生人搭訕呢。


    “你不覺得這小幾很醜嗎?”女孩衝珊娘笑道。


    “醜嗎?”珊娘回頭又看了看那隻小幾,還好吧。


    “且這做工也太差了,”女孩活潑地一皺鼻子,“你瞧,那樹瘤都還沒有刨平呢!”


    珊娘笑道:“這樹瘤應該是故意留下來的。我記得南方好像比較流行這種利用樹瘤原有造型做花凳的做法。還有,這應該不是小幾,該是放花盆用的花凳。”


    “是嗎?”女孩瞪大一雙圓圓的杏眼,回身問著老掌櫃:“這位妹妹說得對嗎?”


    珊娘一怔。這姑娘可真不客氣,明明看著都沒自己大!


    老掌櫃也聽到了珊娘的話,點頭應道:“正是花凳,是近年才興起的南方樣式,姑娘倒是個懂行的。”


    “可惜這花凳上了色,”珊娘笑道,“我倒更喜歡原色的。”


    老掌櫃忙道:“姑娘若是想要原色的,後麵院子裏還有一些,姑娘可願意去看看?”說著,便引著珊娘往後院過去。


    珊娘想要給她那院子裏設個花盆架子,便一邊走一邊跟老掌櫃討論著式樣價格,卻不想那個跟她搭話的小姑娘竟也那麽大搖大擺地跟在他們後麵,且還時不時自作熟悉地插嘴問著珊娘:“你喜歡種花?花種在地上不行嗎?為什麽還要做個花盆架子?”


    珊娘這會兒心情好,便笑著解釋道:“我那院子小,擺不了幾盆花,可若是利用架子,不僅養的花能多些,也更方便打理。”頓了頓,她到底沒忍住,又笑道:“你該叫我姐姐才是,我應該比你大。”


    “怎見得你就比我大了?”小姑娘不服氣地一抬下巴,“你看著都還沒我高呢。”


    確實,珊娘要比眼前的姑娘略矮一些。


    珊娘笑道:“年紀大小又不是按著個子比的,不定到了下半年,我就比你高了呢。”——而事實也是如此,過了十四歲生日後,珊娘的個子一下子就竄了起來。“我今年十四,你幾歲?”她問。


    女孩眨巴了一下眼,皺著鼻子不情願地道:“我十三。還以為你比我小呢……”說著,卻不知想到了什麽,又是一彎眉眼,開心笑道:“原來你比我大呀,那我可就不用介意了。”


    珊娘不解地揚起眉。


    隻見女孩看著她歪頭笑道:“我知道你。你是梅山女學裏年年都得第一的侯家十三姑娘,侯珊娘。”她略帶傲氣地又是一抬下巴,“若不是我在京城上學,這第一才不會被你得去了呢。回頭咱倆比一比,看看誰更厲害,可好?”


    珊娘:“……”


    偏這小姑娘竟似沒意識到她那話等於是在下戰帖一般,忽地貼上來,那手親熱地搭在珊娘的手腕上,又道:“我雖知道姐姐,怕是姐姐還不知道我,我叫林如稚……”


    珊娘一驚,驀地抬頭看向那個姑娘——別說,她還真知道這個名字!


    甚至可以說,這個名字,她太熟悉了。前世有一段時間,她對這個名字咬牙切齒得恨不能食君之肉……


    隻是,那時的她雖然知道這名字,卻是從沒見過這人。竟沒想到,換了一世,居然在這裏遇上了——如果這個“林如稚”真是她所想的那一個……


    珊娘的媚絲眼兒微微眯起,看著女孩小心確認道:“你……姓林?”


    林如稚點頭。


    “那,梅山書院的林山長……”


    就她所知,那個“林如稚”,正是林山長的孫女……


    “那是我祖父。”


    女孩答得甚是心無城府,珊娘卻是狠狠一震。


    ——居然真是她!那個前世她一直想要認識,卻因被某人小心防範著,而連麵都不曾見過的……“情敵”。


    那一刻,珊娘手臂上的汗毛“唰”地一下豎起一片。


    重生後,她的第一個決定便是逃學,為的就是避開梅山學院,避開那些前世見過或不曾見過的人……


    卻不想,前世她用盡算計也不曾得見的人,這一世居然就這麽在大街上遇到了……且還是那人主動過來跟她搭話的……


    命運車輪的詭異走向,驀地便叫珊娘有種說不出的感慨……


    看著這一臉率真的林如稚,珊娘心頭不禁一陣五味雜陳。


    ——原來,前一世被那人放在心裏默默喜歡了一輩子的人,竟是生得這樣一個模樣,這樣一個性情……


    而這麽活潑的性情,對上那樣沉默的一個家夥,大概也算是奇怪了吧……不,其實也不算奇怪,許正是因為這等爽朗,才會吸引住那樣沉悶的一個人吧……


    “……不過你放心,我不會拿我祖父祖母的名頭來壓你的,我要憑我自己的實力贏你。”


    仍是個小姑娘的林如稚似乎很喜歡跟人有肢體接觸,原本搭在珊娘手腕上的手,竟變本加厲地纏上了她的胳膊。


    而前世時,便是她的兒女們,對她也不曾有過這樣的親密……


    頓時,珊娘隻覺得渾身一陣刺痛,她下意識後退一步,避開林如稚的手,手指則悄悄握上被那孩子碰過的手腕。


    指尖下,她的脈搏跳得又快又沉——卻不是因為眼前的“情敵”,也不是她對袁長卿餘情未了,而是因為,忽然這麽毫無防備地對上“前世的心結”,叫她再一次深刻意識到,前一世的自己到底有多蠢,才會那麽沒頭沒腦的、不管不顧不聞不問地,盲目鍾情於一個從來不曾拿正眼看過自己的人……


    而珊娘後退躲避的動作,卻是讓林如稚敏感地呆了一呆。她抬眼看向珊娘,尷尬得小臉一陣泛紅,訥訥道:“姐姐莫怪,是妹妹冒失了……聽我祖母誇了你後,我就很想認識姐姐……才剛在樓上聽到姐姐就在樓下,我一時激動,就……還望姐姐原諒我的失禮。”


    說著,那孩子衝著她盈盈屈膝一禮,一雙晶亮的眼眸裏滿是真誠的歉意。


    珊娘默默眨了一下眼。她實在很難把眼前這稚氣未脫的孩子,跟前世那個素未謀麵的“情敵”掛上勾……何況,所謂“情敵”,至少有“情”才能為“敵”,偏那袁長卿在她這裏,從來不曾丟下過一個“情”字……


    看著林如稚,珊娘默默又歎了口氣。便是如今的她有意視這孩子為“敵”,這樣一個活潑開朗的小姑娘,也實在難以叫人心生惡感,何況今生今世她對袁長卿已不再存有任何奢望……


    於是,珊娘在心裏又歎了口氣,對那林如稚彎了彎唇角,溫和笑道:“倒也沒什麽,就是……你有點嚇著我了。”


    她卻是不知道,隻她這麽一句話,便在林如稚的心裏定下個“十三姐姐很柔弱”的基調,便是之後無意中目睹了珊娘的真麵目,這死心眼兒的孩子仍是一廂情願地認為,她的“十三姐姐很柔弱”……當然,此是後話。


    且說此時的林如稚,見珊娘竟不以為意地又跟她搭了話,那小臉上頓時重新變得明媚燦爛起來——那一刻,珊娘忽地就明白了,袁長卿那種清冷到骨子裏的人,怎麽會喜歡上這個小姑娘。便是她,看著這樣一張燦爛的笑臉,忍不住都想要跟著一起微笑的……


    “還當姐姐生我氣了呢!”林如稚鬆了口氣,手臂竟又再一次纏上珊娘,卻是嚇得珊娘當即就倒退了一步。


    小姑娘這才意識到,原來不是每個小姑娘都愛跟人挨挨靠靠摟摟抱抱的,便衝著珊娘吐了吐舌,笑道:“聽說姐姐身體不好,在家養著病?姐姐是哪裏不舒服?可千萬要快些好起來,我還想趁著我在梅山的時候,找姐姐討教討教呢。”


    林如稚這有些過了頭的熱情,叫那前世因循守禮了一輩子,今生不過才放開了不到半個月的珊娘深感吃不消。她忍不住伸手悄悄抹了一下額,唇邊仍掛著抹淺笑道:“怕是沒機會了,我正打算申請休學呢。”——若不是休學一事還得經過五老爺的首肯,她早辦了退學手續了。


    珊娘的話讓林如稚吃了一驚,“姐姐打算休學?!為什麽?”


    “我身體不太好……”珊娘頓了頓,忽然覺得,對著這麽個一臉真誠的小姑娘說謊,實在有點……


    於是她裝出畏寒的模樣縮了縮肩,主動過去摸了摸林如稚的手,道:“你……穿這麽一點點,不冷嗎?”


    稚嫩的林如稚當即被她帶開了話題,也反握住珊娘那有些涼的小手,道:“冷嗎?這都開春了……啊,姐姐的手好涼。”


    “大概是我天生比較怕冷吧。”


    珊娘挑唇笑著,假借著問掌櫃的話,從林如稚的手中收回手,指著一個嵌螺的木盒,和老掌櫃討論起這木盒的鑲嵌工藝來。


    *·*·*


    木器行後院裏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有些看著都不知道是什麽用途,但珊娘卻能看出來,這家店裏應該有個喜歡拿樹根做造型的師傅——這還真叫她猜對了。當她指著一個大樹根,想要叫老掌櫃幫她把這大樹根做成桌子時,旁邊一個老師傅都不需要掌櫃的開口,就主動過來跟珊娘搭了話。


    之後,那個自來熟的林如稚和老掌櫃便再沒能插上一句嘴,隻能呆呆聽著珊娘和那個木匠師傅熱烈討論著如何雕琢那個樹根。


    這木器店有兩層樓,樓上和林如稚同來的人看到她竟去了後院,便派丫鬟過來把她叫走了。


    而雖說珊娘並不打算跟林如稚這麽個“前世情敵”為敵,可她的存在,到底叫珊娘有種如芒在背之感。見她被人叫走,珊娘不由就鬆了口氣,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回身向老掌櫃和老木匠描述了一遍她想要的框架樣式。


    因著那個樹根的事,老木匠對她頗有好感,便笑道:“不如姑娘把你要鑲的東西拿出來看看,小人也好提些建議。”


    珊娘原也是想到這一點,才把那三幅繡品一並帶了來,此時忙命三和五福把那些繡品一一展開,就在那院子裏,和老木匠討論了起來。


    “這個貓趣圖,我打算做成個玻璃屏風,”珊娘道,“框架不需要太過厚重,但要穩重結實,邊框和底座最好能給人的感覺輕靈一些,這樣才能配得……”


    她的話還沒說完,忽然就聽到樓上的一扇窗戶被人大力推開,然後一個聲音甚是響亮地叫道:“你們快來看,那是不是玉繡?!”


    珊娘還沒抬頭,就聽到林如稚壓低聲音道:“五哥,你太大聲了!”


    珊娘抬起頭,就隻見二樓那大敞的窗內,站著個約十四五歲的少年。少年的眉眼生得甚是張揚。而他身旁站著的杏眼女孩,正是林如稚。林如稚衝著珊娘尷尬地笑了笑,便拉著那少年的胳膊,將他從窗邊拖開了。


    在這二人的身後,屋內隱隱綽綽似還有其他人在,卻因光線不甚明亮叫人看不太清楚。


    珊娘的眉不由就皺了起來。她警覺地看了三和一眼,三和會意,忙和五福將那三幅繡品全都收了起來。


    那木器店的老掌櫃也抬頭看了一眼樓上,卻並沒有向珊娘說明樓上那些人的身份,而是對她笑道:“姑娘若是要用到玻璃,我們店裏倒是可以一並代-辦的。之前也常有客人要做鑲玻璃的框,故而我們店跟街東的那家玻璃店也有合作,姑娘若是願意,隻管把您這幾幅繡品一並留下,等做好了,我們給府上送去……”


    若是沒樓上那少年突兀的一嗓子,不定珊娘還真就依著店家的話那麽做了,偏如今被叫破了“玉繡”二字,由不得已二世為人的珊娘不多心,便扯著唇角笑了笑,“不好意思,我還真就不太放心。我這東西雖不甚金貴……”


    說到這她才發現,她的語氣太過生硬了。意識到林如稚的出現到底還是擾了她的心境,珊娘深吸一口氣,挺了挺肩背,重又笑道:“倒不是我信不過您,而是萬一真有什麽損傷,於您於我都不方便。”


    ——開玩笑!前世這種故事聽多了,便是不被調包,到時店家隻說是不小心弄壞了,就算賠個千而八百萬的,珊娘也覺得虧得慌呢!


    珊娘的話音傳到樓上,桌邊坐著的二人中,有一人忍不住就笑了,拿腳踢著對麵的那人道:“我怎麽覺得,她這話的意思,是暗指你這店是黑店呢?”


    “你多心了。”


    對麵那人交疊起兩條長腿,狀似無心地避開那隻襲來的腳,端著杯茶盞淡淡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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