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且說繡樓上的珊娘,此刻正斜倚在美人靠上,手肘支著欄杆,指尖習慣性地抵著額頭,默默看著那個小胖墩被他的奶娘牽著手帶走。


    兩輩子為人,她還是第一次親自動手打人,且打的還是個熊孩子(雖然那孩子原也欠揍)。


    隻是,從那個孩子,卻是不由得又叫她想起她那兩個連名字和相貌都忘了的兒女。


    便是忘了那兩個孩子的模樣,珊娘卻仍清晰記得,第一次為人母時,看到孩子哭得小臉通紅,手足無措的她險些跟著一起哭了……


    那時李媽媽已經自辭了出去,袁長卿又整日呆在他的書房,輕易不進後宅,初為人母的她,當時被孩子哭得方寸全亂,隻得把怎麽也哄不住的孩子交給奶娘去帶,她則一個人躲在屋內聽著那哭聲默默揪心……而等她意識到時,一切已經成了習慣,孩子們隻要一哭便去找奶娘,卻是從不來找她這個親娘……


    那時候的她怎麽就那麽愚蠢,居然覺得“慈母多敗兒”,不敢叫孩子們看到她心軟的一麵?!而明明很少進內宅的袁長卿,明明便是在孩子麵前也仍是那麽一副不易親近的清冷模樣,可偏偏孩子們還是更願意親近於他……對於她這個日日嚴厲管教他們的母親,他們卻更多的是……


    敬而遠之。


    珊娘歎息一聲,指尖劃過額際,以掌心輕輕覆住眼。


    這樣的事實,便是隔了一世,想起來仍叫人感覺心酸。隻是,錯過的永遠也就錯過了,那兩個孩子她是注定虧欠了,此生也再不可能彌補……


    樓下,傳來一陣低低的人語。


    珊娘放下手,低頭看去,就隻見她那小院門外,那個圓臉的方媽媽正領著一個中年媳婦站在她的院子門口。


    在這二人身後,是魚貫一列丫鬟婆子,其中幾人手裏還抬著食盒等物。


    正卷著衣袖打掃庭院的六安抬頭看向樓上,見姑娘頷了首,她這才偏過身子將人放進院子。


    珊娘下了樓,方媽媽趕緊領著那個媳婦上前,規規矩矩給珊娘見了禮。方媽媽笑道:“馬媽媽那裏正伺候著太太,一時不得過來,命我來聽候姑娘差遣。老奴想著姑娘才剛回來,怕是這院子還得好好收拾收拾,就給姑娘帶了些人手,姑娘先湊合著用,若有看著好的,姑娘隻管留下便是。”


    也是,珊娘隻帶著李媽媽她們幾個回來,雖說她這院子不大,可若僅靠三和她們來打掃,也忒辛苦了。


    珊娘笑著欠了欠身子,算是領了方媽媽的情。


    方媽媽便又指向身後的婦人笑道:“這是老爺已經榮養了的奶娘田奶奶的兒媳婦,如今管著家裏的廚房。因姑娘才剛回來,也不知道廚下的手藝合不合姑娘的口味,這田大家的人老實,不敢怠慢了姑娘,這不,親自領著人來給姑娘送早膳了。”


    珊娘眉頭一動,當下便明白,這二位怕是代表著這府裏和馬媽媽較著勁的另一股勢力了。


    “有勞二位了。”她笑道。


    “姑娘客氣。”


    方媽媽行了個屈膝禮,退後一步,那田大家的這才上前,恭敬笑道:“不知道姑娘想把早膳擺在哪裏。”


    這二人的舉手投足,才終於有了點世族仆婦該有的規矩禮儀,叫已經對五房下人的職業素質不抱指望的珊娘小小地意外了一下——顯然,五房也不全都是些長歪了的歪脖子柳。


    珊娘微微一笑,指著四周道:“昨兒晚上匆匆忙忙的,也就隻臨時收拾出個可以睡覺的地方而已,你們看能放在哪裏吧。”


    她和兩個媽媽對了個眼兒。於是那二位便知道,自家這位大姑娘也不是個簡單的。


    雙方各自掂量了對方的分量,心中有數後,方媽媽便再次上前一步,陪笑道:“原是我們沒當好差,倒委屈了姑娘。老奴過來時,正好看到那八風閣旁邊的一樹桃花打了朵兒,姑娘不如移步那裏用膳吧。”


    “是小池塘當中的八風閣嗎?”珊娘笑道,“我還記得呢,小時候在那裏撈魚玩,竟險些掉下去。”


    “是。”方媽媽笑著,一邊殷勤地在前方領著路,一邊又道:“雖說咱家這園子不大,可老爺是個喜歡園藝的,姑娘不在家這幾年,老爺又建了好幾處新景致呢。姑娘若是不嫌棄,等用完了膳,老奴願意領著姑娘四下看看。想來等逛完了園子,姑娘的院子也就該收拾得差不多了。”


    “那就多謝媽媽了。”珊娘自是承她的情。又道:“媽媽能不能再給我找幾個力氣大些的婆子來?我這小繡樓幾年沒回來,裏麵的陳設什麽的都已經不合習慣了,我想按著我現在的習慣重新改一改布置。”


    “這有什麽,”方媽媽笑道:“昨兒太太都說了,姑娘缺什麽隻管開庫房去拿便是。等一會兒我就給姑娘調人手來,姑娘若是想要什麽,老奴便陪姑娘去庫房裏挑好的來用。別的不說,咱們太太那裏寶貝多著呢。”


    珊娘看著方媽媽抿唇一笑,欠著身子道了謝。


    這方媽媽和那個看上去有點沉默寡言的田媽媽向她賣好,她心裏自然清楚得很,她們是為了什麽。隻是,爭權奪利什麽的……也太麻煩了,她才不要出了虎穴又把自己陷進狼窩呢!她回來,原就是為了給自己換個更輕鬆愉悅點的生存環境,若是再陷進這些麻煩的宅鬥裏,那還不如繼續在西園呆著呢!好歹那裏鬥得更高級些,所為的利益也更大得多。


    不過,怕麻煩歸怕麻煩,這終究還要看那個馬媽媽怎麽做了。若是馬媽媽能一直像今兒早上這樣識趣,她自然也就省了麻煩。但如果那位還想找麻煩……為了以後不麻煩,她也不介意現在麻煩一下,伸手幫著人把這五房的天換上一換。


    前世她隻是得不到丈夫的心,得不到兒女的心罷了,勾心鬥角算計人什麽的,她倒從來不曾懼過……


    這麽想著,珊娘唇邊的笑意驀地便是一澀。


    確實,勾心鬥角算計人什麽的,她從來沒有懼過,卻也從來沒有喜歡過。當初她那麽做,不過是想著讓自己和家人生活得更好一點而已,最終卻落得個天怒人怨,不得善終……


    悔嗎?


    悔。


    恨嗎?


    恨。


    痛嗎?


    痛……


    悔了恨了痛了之後,她才發現,原來她那一生,把太多的東西放在了別人的身上,總想著從別人眼裏尋求認同,從別人身上尋求慰藉,卻是忘了,這世上唯一一個不會挑剔自己的人,隻有自己……前一世她已無能為力了,至少這一世,她要學會不再借由別人來肯定自己,她要學會少管一點他人,多愛一點自己……


    在前方領著路的方媽媽回頭偷偷瞅了一眼這十三娘,卻驀地打了個寒戰。雖然那位臉上仍掛著盈盈的笑意,那微微低垂著的柳葉媚絲眼,卻莫名就叫人背後一陣生寒。


    “啊,到了。”珊娘站住,隔著一道七曲石橋,看著那建在池塘之上的八風閣笑道:“老爺當初怎麽就給這閣子起了這麽個名字呢?”


    跟著的五福忽然想起姑娘曾說過的那個典故,當下就笑開了,“難道是那個‘八風吹不動,一屁過江來’……”


    她的嘴太快,便是被三和拉了一把,仍是叫那個不雅的字眼兒說了出來。


    珊娘忽地就笑了,回頭睨著她道:“你是存心不想讓我吃早膳還怎麽著?算了,看來你也不餓,還是回去幫著收拾院子吧。”


    “啊,”五福叫著,上前衝著珊娘福了又福,憨皮笑臉道,“姑娘快別,且饒我這一回吧,昨兒晚上我可是出了大力氣的,這會兒早餓扁了。”


    幾人說笑著,便上了七曲石橋。


    珊娘則回眸往來時的路上看了一眼。她眼尖,才剛看到一個青色影子閃了一下,躲進一旁的牆角了。如果她沒記錯,那個比她小七歲的弟弟,那個才挨了她一頓打的熊孩子,身上穿的衣裳,正是這樣的顏色。


    *·*·*


    用完早膳後,珊娘把田媽媽的廚藝實實誇了一番,兩廂裏結下個友好的基礎後,田媽媽便心領神會地領著她的人退了下去。


    珊娘又在方媽媽的帶領下,先逛了一遍小花園,然後把整個五房的地盤全都踩了一遍。


    五房人口不多,在長巷裏占著個五進的院落,倒也住得甚是寬敞。從大門進來,繞過影壁,便是一個正廳和左右兩個偏廳。東偏廳旁的角門出去,是客院、廚房、下人院以及馬房等等配套設施。正廳後麵是一個穿堂式花廳,穿過花廳才是通往後院的垂花門。


    但一般家下人等要去各個院落,卻並不走這裏,而是走西偏廳旁的西角門進去。


    進了西角門,眼前便是一條細長的防火穿巷。穿巷的右側,是隔壁四伯家;左側,則是一扇扇通往五房各進院落的小角門。


    那第一進院落,自然是五老爺的院子。


    第二進,照理說該是五太太的住處,現下卻住著比珊娘大兩歲的異母哥哥侯瑞。十六歲的侯瑞如今正在梅山書院裏讀書,隻有沐休時才回家。


    這第三進,住著那個熊孩子侯玦。侯玦如今正在族學裏讀啟蒙班,功課不嚴。珊娘想,許正是因為如此,才叫他有功夫四處淘氣——當然,這跟她沒關係。便是看到那個小胖墩像個尾巴似的,遠遠綴在她身後跟了她一整天,珊娘也始終隻當沒看到那麽個人的。


    再過去,卻是一道垂門。


    過了垂門,那掩映在一片爬山虎中的角門,便是通往第四進院落的——這裏才是五太太的院子。而馬姨娘,則是住在太太正房後麵的後罩院裏。


    再往前,是原第五進的位置,隻是如今這裏已經不能算是單獨的一進院落了。此處和前麵那些嚴謹的四合式敞院全然不同,西側被辟為了花園,隻在東側的角落裏圈起一座兩層的小繡樓——那便是珊娘的院子。


    ——就是說,珊娘的院子正處於五房的最東北角上。再過去,就是一道高高的院牆。院牆外,是靜靜流淌著的落梅河。


    珊娘之所以一心想要回來,除了五房的老爺太太不管事,她能得個自在外,便是記掛著這小院的僻靜了。


    等珊娘踩完了五房的地盤,正好也聽完了方媽媽細細告訴她,家下仆役們各人所管的事務。


    家裏太太不管事,所有的內務自然便由馬媽媽一把抓了。隻是,她在這家裏也不是一家獨大的,太太上麵總還有個老爺。老爺雖然也不管事,可老爺那一係的人也是要個前程的,所以即便老爺的老奶娘早就已經榮養了,借著老奶娘的東風,那田大管著家裏最重要的賬房,田大媳婦也從馬媽媽手裏劃走了另一個重地廚房,餘下的才是馬媽媽的地盤。


    至於方媽媽,雖說也是太太的陪房,卻遠沒有馬媽媽在太太麵前得勢。於是馬媽媽便把她不耐煩管的那些大小丫鬟婆子,以及各種雜務全都推給了方媽媽管著——以後世的話說,這方媽媽就是“不管部部長”,誰都不願意管的事,全都歸她管。


    馬媽媽大概覺得,她和方媽媽既然是同出一門(都是太太的人),理應就是一條道上的。隻可惜從西園那會兒就能看出,這馬媽媽太不會做人,擠兌得方媽媽早就和她離了心。


    而這位方媽媽,如今隻看她能和老爺那一係的田媽媽一同過來請安,便能叫人知道這一位的手段性情,卻是不知要高出那個馬媽媽多少倍。也隻是眼下時運不濟,那馬媽媽憑借自個兒的強勢作風,以及奶了太太一場的情分,才壓製住她的出頭而已。


    不過,那個田大媳婦田媽媽,看著也是個妙人兒。雖然不愛言語,卻是個啞巴吃湯圓心裏有數的——倒跟三和有些像,借著送早膳的殷勤,這位在珊娘麵前賣了個好後,卻並沒有急著表現,而是把舞台讓給了方媽媽。


    嗯,珊娘覺得,這位也不是個凡人。不急不躁懂進退不說,還特別懂得怎麽籠絡別係的人馬,有前途!


    ——當然,這跟她是屬於老爺那一係的,根基要比方媽媽穩固也大有關係。


    一路被方媽媽領著,認識著各處的丫鬟婆子,順便也叫各處的人認識著這剛回來的“大姑娘”,珊娘一路點頭微笑著,一路在心裏自得其樂地分析著眼前這些下人們。她覺得,便是她不參與宅鬥,站在岸邊看個熱鬧也不錯。隻要別濺濕她的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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