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兩頭翹的花梨木長案上,那隻西洋自鳴鍾的指針彎成一道不悅的下彎勾,看著就像昨兒晚上老太太看向十三姑娘時的那個表情。


    剛學會看鍾點的小丫鬟六安盯著鍾麵看了一會兒,又謹慎地數了半天,這才最終確認,此時應該是西洋時間的早晨八點二十分。


    換算成大周時間,就是辰時五刻。


    這個時辰點,不由就叫六安想起她那已故的老祖母來。六安的祖母是府裏老老太君的陪房,一輩子都死守著那種老式作派。六安小時候沒少聽老祖母說起當年老老太君還沒出嫁前,在娘家守著怎樣森嚴的閨秀規矩。而其中很重要的一條,就是辰時初刻(也就是西洋時間的七點整),所有姑娘們都要收拾打扮整齊,去上房給長輩們請安。


    此時已經是辰時五刻了,東廂十三姑娘的臥室裏卻仍是一片寂寂。


    六安扭著手指看看臥室緊閉的門,又回頭看了一眼自鳴鍾,再次確認了一遍鍾點,這才躡手躡腳退出屋去。


    屋外的長廊下,大丫鬟三和正帶著七彩和八錦兩個小丫鬟坐在美人靠上理著絲線。另一個大丫鬟,脾氣急躁的五福則搓著手,在長廊和大敞著的雕花隔扇門之間不停地來回走動著。見六安出來,五福立時停住腳步,瞪著雙比旁人都要大上一號的眼,帶著種惡狠狠的氣勢迫向六安。


    雖說六安的老祖母是府裏老老太君的陪房,可所謂“一朝君子一朝臣”,老老太君故去後,他們一家就給老太君的人讓了道。加上她祖母不是個擅長巴結奉迎的性情,連帶著她爹娘也都是老實本分的人,所以一家人早早就被發配到一個小農莊上去了。此次六安能被挑進大宅當差,靠的不是祖上的餘蔭,而是她那在鋪子裏當二掌櫃的小舅舅花錢給鋪的路。


    今年不過九歲的六安自小就生活在農莊上,連-城門都隻進過一次,如今忽然被挑進大宅,且還是被分到在老太太跟前頗得體麵的十三姑娘的屋裏,她興奮之餘,難免也帶了點底氣不足。被急脾氣的五福以那種盛氣淩人的眼兒一睃,她不由就慌了手腳,跨出門檻時,竟險些被自己的裙擺給絆倒。


    她這慌慌張張沒出息的模樣,頓時就叫五福一陣看不上眼,不客氣地冷哼一聲,回手指著六安,衝三和抱怨道:“瞧瞧瞧瞧,都給我們分了些什麽人來!我們姑娘不過是一時躲懶,一個個就這麽欺負上來,往後若真有個什麽,那……”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聽得三和在那裏細聲慢氣道:“你的聲音還可以再大些,倒正好順便叫醒姑娘呢。”


    五福一嗆,頓時沒了聲兒。隻是,她一向不是個肯吃虧的性子,從三和那裏吃了癟,不好在三和身上找補回來,她總能欺負欺負比她小的。於是一轉身,就把怒氣發泄到了六安身上,衝六安喝道:“叫你看個時辰,竟磨蹭了這麽久!還不快說,什麽時辰了?!”——話雖衝,嗓門兒倒真是壓低了下去。


    六安被吼得又是一陣心慌,但好歹她老實,老實人有老實人的好處,即便心慌慌的,她也沒忘了她的差事,忙垂手答道:“八點二……辰時五刻。”


    五福頓時就擰緊了眉。隔著門檻看看緊閉的臥室房門,她著急地跺了一下腳,一回頭,見三和仍是那麽心平氣和地教著小丫鬟們理絲線,五福立時氣不打一處來,三兩步衝過去,劈手就奪過那隻裝著絲線的笸籮,壓著聲音衝三和惱道:“都這時候了,你竟還有心做這些!姑娘一向聽你的,你好歹也勸著姑娘些!不為別的,咱們姑娘走到如今這一步容易嘛?!若真這麽被送回去,以後可怎麽辦?!”


    卻原來,昨兒晚上老太太指了十三姑娘和七姑娘、十一姑娘、十四姑娘幫著大太太一同籌備春賞宴時,別的姑娘都喜氣洋洋地應了,偏輪到她們姑娘時,十四姑娘一臉關懷地插了句嘴:“我怎麽看著十三姐姐的氣色不太好?”


    若是往常,十三姑娘一定會反駁的,不想那會兒她隻是懶洋洋地應了聲,“是呢,最近也不知道是怎麽了,老是覺得精神頭不足。”


    “既這麽著,可別誤了差事才好。”十四姑娘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當即便給十三姑娘下了絆子。


    老太太那裏盯著十三姑娘看了足足有一盞茶的時間,也沒能聽到十三姑娘替自己辯解上一句。於是老太太便也一臉關懷地道:“這怕是病了。既然病了,就好生將養著吧,小小年紀可千萬別作下病根兒才好。”


    然後老太太就免了她家姑娘的晨昏定省。隻是,隨後老太太又加了一句:“當初你進西園時,才不過七八歲年紀,這一轉眼都快十五了。唉,想想倒是我的不是,隻顧著自個兒含飴弄孫的樂趣,倒忘了你還有父母兄弟,趕明兒我把你送回去住兩日可好?”


    送回去容易,什麽時候接回來,甚至是會不會再被接回來,可就兩說了!


    老太太雖然說得和緩溫柔,但那屋裏隻要是帶了耳朵的,就沒一個聽不出這言下之意的。


    要說當年老太君嫁進侯家,是直接跳過她婆婆老老太君,從老老老太君手裏接過管家大權的。自那以後,老太君就給家裏立了條新規矩——雖說各房的孩子還是養在各房,但如果其中有特別出挑的,則會被老太太帶在身邊親自撫養。這些被挑中的姑娘小爺們,會跟著老太太一同住在精美的西園裏,一切吃穿用度都不同於其他兄弟姐妹,自然,往後的前程也不同於人……


    現今被老太太養在西園的姑娘隻有三位,其中兩位都是嫡出的姑娘,隻有十三姑娘侯珊娘是五房庶出的女兒。可雖說是庶出,這珊娘卻打小就聰明伶俐,琴棋書畫無所不精,幾乎年年學考都是女學裏的第一名。因此,府裏人都說,十三姑娘是玉字輩姑娘中最為出挑的一個,也是最得老太太歡心的一個。


    當然,也因此,珊娘不知道成了多少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而如今老太太這麽一放話,顯見著是不打算繼續容忍十三姑娘最近的懶散懈怠了。


    五福簡直不敢想,萬一她家姑娘真被送回去,等著她家姑娘的將會是什麽樣的命運……自然,做主子的不得好,她們這些做下人的也不會落下什麽好!


    此時已經是辰時五刻,早過了該去上院請安的時辰。如果說今兒一早五福還抱了幾分僥幸,如今則真覺得她家姑娘是破罐子破摔了。此時她已經不抱任何指望,隻想著該如何善後挽回才好。


    五福那裏著急上火,三和卻是人如其名,隻心平氣和地看著她抿唇而笑,“怎麽辦?涼拌。我說你可真夠操心的,姑娘自個兒還在那裏吃得好睡得好的,你這麽著急上火的幹什麽?”


    “我著急上火,可不就是因著姑娘不著急不上火嘛?!”五福跳腳。


    三和再次抿唇一笑,心說,為了姑娘還是為了自個兒,還兩說呢。


    “我覺得吧,姑娘這麽做,定然是有姑娘自個兒的打算的。”從五福手裏拿回笸籮,三和一派平和地又道:“咱們姑娘可不是那種沒算計的人。”


    “可……”五福又是一跺腳。她向左右張望了一下,過去湊到三和麵前,壓低聲音道:“你是沒瞧見十四姑娘的作派還是怎的?那位最近在老太太麵前可勤快著呢,可不就是等著咱們這院子空出來嘛!”


    三和捏著絲線的手微微一頓,抬眸看向五福,“怎麽,也有人找你了?”


    五福一撇嘴,揮著手道:“這院子裏還有誰沒被找過?啊,不,”她抬手一一點過六安七彩和八錦,“大概就這三個新進的小丫頭沒被人找過了。”


    “那你的意思是……”


    “哼,”五福又是一撇嘴,“你是知道我的,我最煩這些哩格啷了!”說著,她煩躁地一甩辮子,“哎呦,真是的,還能不能讓人愉快地當差了?!”


    三和“噗”地一下就笑開了。這句式,也不知道是打哪裏傳過來的,就叫五福給學了去。不過這話倒確實是挺合五福那簡單直接的性情的。她看了五福一眼,慢條斯理道:“你煩個什麽勁兒?我們這些做下人的,無非兩種選擇,一個是跟著姑娘搬出去,另一個嘛,不過是換個主子伺候罷了。就算換個主子,你也還是當你這丫鬟的差,有什麽好煩的。”


    五福大概沒想到一向沉穩的三和會說得這麽直白,頓時怔在了那裏。她盯著三和那張無縫對接的臉看了好一會兒,才眉頭一皺,扭著個嘴兒道:“可我不想換啊!”


    這話三和倒是信的。她也不想換。她們都是打姑娘七歲進了這院子起就跟了姑娘的,不說這七八年相處的情分,就是行事風格,她們也早就習慣了十三姑娘的那一套。換個主子,一切還得重新磨合,且不說新主子手底下肯定還有自己合用的人,重新爭寵什麽的,其實也挺煩……


    三和抬眸,和五福對了個眼兒,當下二人便都明白了,她倆應該算是站在一條線上的——都是嫌換主子麻煩的。


    於是心裏有了數的五福過來,推著三和的肩道:“姑娘可是最聽你的,要不你去勸勸姑娘?”


    ——果然做生不如做熟啊!隻要姑娘肯低個頭認個錯,再改了最近的懶散,一切都還是照舊。你好我好大家好,多好!


    “這你可說錯了,”三和笑道,“不是姑娘聽我的,而是我什麽都聽姑娘的。”頓了頓,她歪頭看著五福笑道,“要不,你去試試?這鍾點,姑娘也該起了。”


    五福的手頓時就是一僵。


    最近也不知道她家姑娘是怎麽了,平時事事總愛爭個第一的十三姑娘,忽然間就毫無征兆地變得懶散起來。不愛讀書寫字什麽的也就罷了,五福隻當是她家姑娘一時的懈怠(這在往常偶爾也是有的),可不知為什麽,平日裏八麵玲瓏的十三姑娘,忽然還變得愚鈍起來,對老太太明裏暗裏的指示裝聾作啞不說,竟又染上了愛睡懶覺的惡習,三天兩頭的稱病不去請安。原本很是倔強好強的性情,也好像在一夕之間,突然就變得“萬事都好說”起來了。偏偏這種“萬事都好說”,又透著種古怪的“不好說”……


    以前,心氣兒很高的十三姑娘不僅要求她們這些做丫鬟的處處都要比人強,也處處嚴格要求著自己。若是哪個下人覺得姑娘哪裏做得不對,就算姑娘聽了會不高興,隻要是在理兒的事,她總會逼著自己去改正。可如今的十三姑娘,不僅不再那麽高標準嚴要求地管束她們這些丫鬟,甚至連她們一些正常的規勸,她也都是聽得東耳朵進西耳朵出的。


    最令五福不解的是,以前就算惹十三姑娘生氣了,要打要罰五福都不覺得有什麽可怕的地方,而如今……嗯,怎麽說呢?明明姑娘笑著的時候比以前要多,卻莫名就讓人不敢不聽她的話。至於迫著姑娘去做她不樂意做的事,比如,在她還沒睡醒時硬是叫她起床,或是規勸姑娘向老太太低個頭認個錯什麽的……


    想到姑娘那似笑非笑的眼,五福頓時覺得後背一陣生寒。


    院子裏大大小小的丫鬟中,五福自覺自個兒還算是個忠心的,可要她冒著主子的炮火去當烈士……就算簡單直接如她,也還沒傻到那個份兒上。


    何況,就如三和所說,當差而已。不想換主子,也不過是因為換個主子很麻煩,而且也很不合算……


    就在五福三和都垂頭沉思時,院門外傳來一陣躁動,卻原來是姑娘的奶媽媽,李媽媽回來了。


    “阿彌陀佛!”


    五福頓時鬆了口氣,念著佛就急急跳下台階,向著李媽媽迎了過去。


    李媽媽是姑娘的奶媽媽,打姑娘出生起就跟著姑娘了。若論忠心,這院子裏再沒人能比她更為忠心,要說勸姑娘的最佳人選,非李媽媽莫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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