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諸人亂聲中,已是刻不容緩,不及細忖,諶墨扯起身旁人的手臂,即向側方躍去。但她一時忘記將身上徒加的重量計算進去,尤其那雙珍珠雕飾的船履,致使下盤失穩,連帶著雲陽公主,跌疊成一氣。


    侍衛的扯喊、太監宮女的噪嘩越發厲作,而烈馬的悍蹄,卻迫近了。


    諶墨大急之下,將壓在己上的公主搡推出去,才想翻身滾出,腰間突添橫力,在馬蹄踏下前的寸時,被那股強力帶開。


    “墨兒,你怎樣?”


    諶墨詫然盯著這個男人,直覺荒誕,“你救錯了人罷?”


    項漠稍怔,臂膀已遭拒離。


    “公主,公主,您如何?”


    “孝親王妃,您沒事罷?”


    太監宮女嘩啦啦圍扶上兩位貴人,駭懼不勝,噓問安危。


    雲陽公主雖驚魂未定,嬌喘未歇,但一對美眸,仍以萬種淒涼,投向自家夫君:為什麽?


    為什麽啊。諶墨讀出了公主心語,在心下搖頭籲歎。這幾乎緣鳳山崖上情景的重現,不同的是,那時,作為被忽略一方的她,明白為什麽。這個男人,總是理智大於情感,方才出手救她,概因公主已被她推開離了險境,他卻不曾設想,那個人是他的妻,是他最該用一雙臂膀護住的人。


    “孝親王妃,您可還安好,要不要奴才傳禦醫來?”有太監問道。


    “我還好,趕緊傳太醫為公主看看,方才的跌撞間,怕是身上已有瘀血了。”


    “奴才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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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開千朵,各有不同,雖是同根,萼心相迥。就如梅林內那一眾錦衣華服、貴氣縱橫的皇家青年,心思翻轉間,又何止千種?


    “咦,廣怡王叔,今兒個怎未見九王嬸出來?”行二的忠親王傅潛接過隨侍遞來的熱茶,呡一口,隨意向近旁男子問出。


    雖是叔侄輩份,但侄兒封階高於叔父,問得雖是廣怡王不樂回答的問題,也須耐性作答:“她因前些日子的風寒,至今未愈。大夫診其不宜勞動,以防擴染人群,事前已向皇上皇後遞了告假折子並獲準了。”


    “這樣啊,還請王叔向九王嬸轉達小侄問候,請她小心嗬養玉體,回頭小侄教您的侄媳過府探望。”


    “這倒不必了,她的病怕是會傳染的,別驚動親王妃了。”


    “哦,如此嚴重?”四皇子禮親王傅源訝聲,眸睨某人,“三皇兄,九王嬸的病已是恁嚴重了,您怎不請與碧門交好的江南怪醫前來診治?”


    傅洌正與太子喁喁低談,聞言淡哂:“四皇弟既然如此擔心,你請也是一樣的。”


    “三皇兄,你說笑話麽?”禮親王傅源未察到忠親王暗送來的眼色,大笑道,“天下誰不知道,那江南怪醫隻買碧門的帳?前一回貴妃的怪症,還是三哥修書一封,請動了這位連皇家帳都不買的刁民醫愈,請他進太醫院都不賞麵子,如此狂傲的人……”


    “四皇兄。”傅澈咽下嘴裏的豆粉甜糕,眯眸甜笑,“既然是如此狂傲的人,而且是無知草民一個,此時談他,不是自煞風景麽?放著在雅致梅顏不賞,何苦來哉?”


    傅源挑眸回視:“老六,九王嬸是你的姨娘,如今病了,你不該是這副事不關己的態度罷?”


    “以四哥來說,小弟該以什麽態度?”


    傅源一窒,對這一張笑眯眯甜孜孜的顏容,他氣不得怒不得叱不得,好生不爽。“……六皇弟,江南碧門根深盤結,九王嬸又是江南碧門的人,這其中的利害……”


    “四皇弟!”太子、忠親王幾乎異口同聲,叱住這位口無遮攔的四皇子。


    傅津悠晃著杯內瓊漿,豐滿蜜唇勾出慵懶淺笑。


    傅洌俊顏清雅風波不動,細長鳳眸古井無瀾。


    陡然,足聲砰砰,向此間急攏。


    伺立四圍的侍衛當即手按刃柄,目警來處:要知道,這林內的貴人都是份量極重的主兒,隨便哪位的半點閃失,就能要了他們身家性命。


    林外,傳進高喊:“奴才是銀陽殿的當值太監小範子,雲陽公主要奴才來急稟孝親王,適才孝親王妃於殿前廣場觀看賽馬時,一匹受了驚的劣馬衝向孝親王妃……”


    傅洌驀起,推椅即行。


    “三哥,您如此作急做甚?為弟記得,前一位孝親王妃在宮內跌下湖去,也不見您這等著忙。”


    傅洌半轉身量,淡淡投他一瞥,雙足未作停頓,疾步出林。


    “四皇兄,您何時對人家夫妻間的事如此掛心了?”傅津支頤掀眉,一派輕佻,“該不是自家夫妻間有事難調,就把心思往外挪了?要不要為弟修書一封,請那位江南怪醫來診診四皇兄的‘隱疾’呢。”


    “你……你少胡說!”傅源眸瞪起,“該擔心身子玩垮的,不是本王!”


    “說得對啊,對極了。”傅澈咂嘴,“五哥,四哥不比您,向來懂得節製,您就不必操心了。前些日子不還有位豔播京城的歌姬滿城張落著說懷了四哥的骨肉麽?如此年青力壯的四哥,哪用得著江南怪醫應診?”


    嗤~~一聲氣音低笑若有若無響開。六皇子說的,是不久之前的一宗皇家醜聞。禮親王與某位地方財閥大肆爭奪一位貌美歌姬,雖最後因勢高一籌抱得美人歸去,但潑悍的四皇子正妃不準低賤女子沾染府門。那歌姬也不甘居於外室,於是找到些達官舊客,言己體內懷了四皇子骨肉,為皇家血脈考慮,請直達天聽,莫使天朝骨血飄零在外。如其所願,此事驚動了月華宮,皇後親召那歌姬,並請禦醫號診,證其確有四月身孕。但滑天下大稽的是,該歌姬與禮親王相識卻是不過兩月間的事。堂堂國母,受一刁婦愚弄,怒意可想而知。為此,行為荒唐的四皇子,被文後好一頓訓叱,責成在家閉門思過半月。


    “你——”傅源漲紅麵皮,惱羞成怒。“你混……”


    “行了,越說越過了。”太子溫聲打入,“自家兄弟難得趁節日聚集一塊,把時間竟放在嘴皮上了,這像話麽?”


    “太子大哥教訓得是,為弟謹聽教誨。”傅澈恭巧應聲,又對麵紅耳赤的四皇子遞以人畜無害的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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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奴才拜見孝親王。”


    “起了。”溫潤聲到,瘦長形影映到茜紗垂簾,隨即被掀開。


    榻上的諶墨對來人嫣然一笑,“王爺夫君。”


    傅洌細目掃過,問:“怎不見禦醫?”


    諶墨撇唇:“僅是手上有一些擦傷而已,哪用得著禦醫在旁盯著?”舉起已包紮好的右手,“我幼時習武,受過的傷不知比這嚴重多少。”


    提到胸臆頂層的心髒倏然放下,傅洌恍覺腳步竟有些虛軟。乍聞她出事的那個當下是怎樣的心情,他甚至不願再去品及。


    噫?諶墨水眸瞄他臉上,“反倒是王爺,麵色不好看喔,要不要請禦醫?”


    “不必了。”傅洌坐在榻側,細密視線投注在這張比花生香的嬌靨上,修長指節挲上芙頰,“你沒事,很好。”


    兩人獨處一室,如此親氛,任是曖昧。諶墨倚向窗柱,有意無意避開了他的指,水眸溜轉室內,“這是哪裏?那些宮婢太監把我安置此處,有什麽說頭麽?”


    傅洌黑眸擦過黯沉,“原是‘元暉宮’,母妃住進來後,改作‘蘊碧堂’。”


    母妃?“是當年被稱天朝第一美妃的碧妃娘娘?”


    “是。”脊背亦靠上床柱,半闔細眸,“這間房,是我自幼住著的寢房。因我是母妃第一個兒子,與母妃處的時日最長,這裏也成了我進宮時時晚時的落宿處。從門前的花軒過去,穿過大廳,那是母妃的寢處,就是在那裏,我和阿津、阿澈,親眼看著母在父皇賜給的鴆毒下死去。”


    “……”諶墨一栗,“你莫說了!”這男人是故意的!


    而傅洌,薄唇挑笑,當真是幾分有心,幾分惡意,硬是說了。“母妃服過毒後,侍衛都已撤去,所以,我們沒有受到任何阻攔便進了來。我們到時,母妃的口內已開始溢血,她叫我們走,叫我們滾開,用曾經能唱出世上最美歌聲的嗓音,淒厲驅趕著我們。我上前抱住了她,她揮手打了我一掌,嘴內的血噴到我臉上頸上,阿津拿袍袖幫她擦著,在她的眼內鼻內開始淌出血時,阿澈也過了來,以小手輕輕抹拭,以小嘴親著母妃的臉頰……”


    “你……”他聲音沒有起伏,甚至仍是笑著,卻是述說一個如此殘酷的過去,這人,這人……諶墨拳兒攥緊,心兒抽緊,厘不清此刻圈繞在胸際的那團觸之即扯痛的情緒是什麽,卻無法不作理會。“……那時,你們多大?”


    “十二歲,八歲,六歲。”


    三個幼童,必是自那一夜後,長大成人。而後,掙紮求生,為活下去,用盡手段。


    “我知道,母妃她去得極不甘心,不是因頭上的誣名,而是我們三個。本來,她哀莫大於心死,已不計較了。但我們的出現,牽了她的情她的念。那異常的哭嚎聲,引來了太後和皇後,當夜,我們就被送出了皇宮。”


    “……她不想讓你們看到她臨去的樣子,不想讓愛子見到母親不美的形貌,更重要的……她不想讓你們因此生了仇,種了恨,終生為仇恨所累。她隻是,太怕你們因此不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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