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寧小心翼翼躲在竹子後麵,一雙眸子緊盯假山石旁的白衣人影。等了半晌,卻不見他開口,隻是輕聲邁步走到假山石處,留下一個小小的緞麵袋子,裏麵似乎有東西。


    白衣人身影略低,顯得有些落寞,淡淡說道:“空對明月寄相思,莫若惜取眼前人!”隨即那竹叢深處晃動了一下,白衣影子閃動而滅,如輕煙一般消失無影,竹林又恢複一片靜謐。


    紫寧呆了片刻,冰冷的指尖觸碰堅硬的翠竹皮,竹幹上細細的橫紋在月光的映照下舒展開來。她提著裙子,窸窸窣窣走過去,拿起石上的緞麵小袋,翻開裏麵,是兩塊絹帛包的東西。


    打開仔細一看,一塊絹帛包了沾了桂花蜜細粉的甜糯香糕和蜜餞,另外卻有一支金菱角孔雀翎釵,包金釵的絹帛上似乎寫了一些字。


    她眼中浮現安慰的神色,攤開香糕和蜜餞一看,竟是半下秋棗的蜜餞,鼻子湊近細聞一下,蜜糖、紅棗、秋菊花蜜、桃花蜜、玫瑰蜜,各樣甜絲絲的氣味一湧而來。


    紫寧對美食在行,深知這秋棗蜜餞是難得的好東西,秋日的紅棗浸上秋菊花蜜,用桃花蜜滾過兩遍,盛在瓷壇子裏封存。吃時用玫瑰蜜調上,能暢通氣血,壓驚潤色。


    不由得心頭升起一股莫名的滋味,樂滋滋自語道:“他堂堂太子爺,竟是這樣的細心體貼。”烏黑色蜜餞泛著潤澤,一股淡淡的花蜜香氣撲鼻而來,用手指捏了一枚蜜餞,緩慢放入口中,輕輕抿了兩下,心中的甜蜜隨著淚水一起湧動出來。


    她將身子半依在竹子旁,隻覺得幸福來的太快,腦袋都是暈暈的,忍不住仰頭說道:“以月亮為證,你的心意我安然收下。不管今夜之事是否輕浮之舉,總之我的心裏,隻能放下一個你!”


    緩緩將有字的絹帛展開,湊著燈籠的火光仔細看去,那絹帛上濃濃的蜜香味飄散出來,映著晶瑩發亮的墨色字跡,筆劃竟是十分俊逸。


    紫寧暗讚了一聲,見上麵寫了兩行字:“君知卿意,身不由己;未曾傾城,不求寵溺。<>紅顏易老,飄零天地;願得一心,不離不棄。”接連看了三遍,臉上釅釅地發燙。


    忍不住愣住發呆,心想:“這是他的告白嗎,他心裏也有我,是這樣的意思嗎?”唯恐自己誤解,又重新讀了兩次,上麵的字跡再清楚不過了,恐怕連傻子都明白其中的意思。


    登時欣喜若狂,紫寧手捧著絹帛,在竹林裏猛跳幾下,樂得連連跺腳,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又狠狠掐自己的臉,隻當是夢中一般。


    突然身後傳來窸窣的腳步聲,紫寧回過神來,猛地轉頭去看,見一名女子手提琉璃宮燈,俏生生站在竹林邊上。


    紫寧仔細一看,竟然是霞婉,驚訝地問道:“怎麽是你?這樣晚你來後庭院做什麽?”霞婉是上品媵女,住處在前庭院的正堂大房中,與這片竹林相隔甚遠,紫寧想不到在此遇見她。


    霞婉也略感吃驚,見紫寧手中拿著一個錦繡香袋,瞅著她怔怔出神,片刻展顏微笑道:“我今夜睡不安穩,剛剛醒過來,想著吹一曲簫音散散悶氣,又恐驚擾了她們,這才來後庭院的竹林裏。這邊清淨無人,倒是十分安靜。”


    紫寧微微一笑,說道:“這邊也住著人,隻是不常往竹林走動,所以才安靜。”


    霞婉明麗的眸子一轉,望向紫寧道:“莫非我擾了姑娘的清淨,還望見諒。”說著略一彎身施禮。紫寧見她客氣,便不計較太多,連忙擺手說道:“不要緊,我也是睡不著,來這竹林裏走一走,聞一聞竹葉的清香,腦子也清醒一些。”


    不知不覺腳步邁入竹林深處,此時春色雖已轉暖,竹樹下仍有一絲寒涼之氣。紫寧怔怔盯著假山石看了半晌,心想:“剛才太子站在此處,一轉眼便看不見他,不知道何事再能相見。相思恨苦,卻不禁相思,古今癡情女子多半如此!”


    一想到癡情二字,不由自主地學著矯情起來,在假山石上靜靜坐下,抬手撫摸旁邊一株翠竹,手指觸碰一層冰涼的竹皮,潤澤的觸感中有一些粗糙磨損的痕跡。<>


    霞婉提著琉璃宮燈走近,清聲問她:“那竹子上好像有字,這倒是新奇了。”


    紫寧一聽,猛地驚跳起來,將剛才的矯情全拋到腦後,瞪眼叫道:“在哪兒呢,給我看看!”雙手摸一摸竹幹,果真像是字跡,而且用刀一筆一劃刻出來的,從上至下雕刻了一排。


    兩人都將燈籠舉高,見竹幹上整整齊齊刻了八個字:“慣看蒲柳,不見也罷。”


    紫寧一手提燈,一手扶住竹幹,雙眸視線盯上去,眉頭也跟著緊皺起來。喃喃自語道:“蒲柳?什麽意思?”她很清楚蒲柳就是長在岸邊的水楊,這八個字大有暗喻之意。


    想起古書上的女子都自稱“蒲柳之姿”,雖是謙虛的話,但“蒲柳”的稱呼絕對不是好聽的比喻。登時腦中一片嗡嗡的轟鳴聲,心想:“太子剛剛向我表白那些話,又送了金釵蜜餞給我,這幾個字一定不是他留下的,一定不是他!”


    霞婉邁著碎步走近,站在竹子前清眸一轉,隨即便定立不動,抬手撫摸那些橫豎撇捺的字痕,手指忍不住輕輕顫抖。


    俄而,她才淡淡苦笑一下,“想來蘇大人早進府了,暗中察看我們這些媵女,原來個個都是蒲柳之色。蘇大人心中定有不滿,便不想露麵。怪不得我們等了這十來日,連一點音信也沒有,許是蘇大人早將我們厭棄了。”


    紫寧一聽是蘇大人留的字,登時鬆了一口氣,見字跡筆劃刻得甚深,刀筆竟是入竹三分,不禁冷哼道:“蒲柳,蒲柳,虧得蘇大人用了這般認真的心思,他隻淡淡寫幾筆,我們這些人也終久認得出來。不必如此費力費心,顯出情深意重一般!”媵女們苦苦盼了這些天,等來的不過是一番冷漠的嘲弄譏諷,紫寧頓感忿忿不平。


    她側身站立一旁,轉眸見霞婉眼中含淚的樣子,不由得有些揪心。連忙勸說道:“你不必這樣傷心,就當那蘇大人是一個妖孽,何必為他掉眼淚!你好好的一個女子,年紀輕輕,貌美如花,妖孽哪能配得上你!”


    抬眼見八個字刻劃尤新,深深映入眸底,紫寧暗暗生恨:“香桂還病著呢,姚兒練吊飛燕熬得不成人形,若是讓她們見了這些,恐怕刹那成了一道撕裂橫紋,將她們的心割成一片片碎屑。<>”媵女們心中惦念的蘇大人,早將她們的心意揉碎踐踏,留下這硬生生的八個字,成為眾女一生麵對的羞辱。


    霞婉連忙抬手,慌張掩住她的嘴,說道:“千萬不要這樣說,我……又怎能配得起蘇大人。”


    “呸!”紫寧雙眉一挺,不由得惱怒道:“什麽蘇大人,不見就不見,誰會稀罕他!說我們是水邊蒲柳,他難道是峰頂寒鬆不成?既是一棵不願屈尊的寒鬆,就該傲然挺立到底,永遠別踏進清霜苑,永遠不見媵女!我倒巴望他去找一塊岩石過日子,鬆石相依的斷袖風景,總好過蒲柳寒鬆,硬擱到一起,也是不般不配的!”


    霞婉驚訝地瞅著紫寧,忽而“噗嗤”一聲笑出來,說道:“鬆石相依?斷袖風景?虧你想出這樣一段好笑的典故來。”轉眼去看竹子上刻的字跡,臉上笑容慢慢收斂而散,心平靜氣地說道:“蒲柳便是水楊,質性柔弱低賤,一簇簇生成一堆。既無枝杈,也無樹幹,比不得水邊蘆葦風飄絮,也不及蒲草連綿葉生根。一生盡是失意,縱然身姿纖弱,如泣如訴,也難博人喜愛和好感……”


    未等她說完,紫寧早已不耐煩,拔掉頭上一根粗銀簪子,在“蒲柳”二字上狠狠劃了幾條,氣憤說道:“就算蒲柳是一個長在河邊的醜陋村姑,也礙不著他的眼!若世上沒有蒲柳,那些韌性好看的籮筐、籃子、簸箕又怎樣編出來!待蘇大人哪日受刀傷成瘡,別用蒲柳來做藥,硬生生熬著疼死他!”


    霞婉又是一驚,連忙拉住她,說道:“你竟這樣恨蘇大人?可千萬別咒他受刀傷,這話若被人聽了去,你必有性命之憂。”焦灼的目光往竹林內外掃視過去,見周圍漆黑一片,靜悄無人,這才鬆了一口氣。


    雙目緊閉一下,紫寧心裏長長歎息,胸中的一口悶氣散不開,輕聲說道:“說什麽性命之憂,我又害怕什麽呢,此刻橫豎連死的心都有了。我為什麽恨蘇大人,當真是滑稽可笑,若不是他選什麽媵女,我又怎會活活的困在這籠子裏。”


    沉默之中,耳邊聽見竹葉被細風吹出一層層的嘩嘩聲響。霞婉抬眼看她,半晌說道:“你懂得很多。”紫寧臉上一紅,微微搖頭道:“我哪裏懂什麽,隻因氣不過,才多說了幾句。”


    霞婉是清霜苑的才女,紫寧心想:“才女多半蘭心蕙質,聰明絕頂,在她麵前最好低調一些,否則節外生枝,就不太好辦了。”她隻想盡快離開東苑,去宮裏與平嘉見麵才是最緊迫之事,至於跟蘇大人的媵女爭寵鬥氣,她根本沒那些心思。


    霞婉眼眸中的瑩光流動,頗有讚歎之意,說道:“聽人說紫寧曾在膳房煮飯熬菜,是一個沒見識的小廚娘。今夜我與你傾談,聽了你這些話,便知傳言不可信,眾人竟是太小瞧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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