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紫寧側臥羅紗幔帳的床榻上,目光淺淺地從窗欞掠去。月光如水,安靜地灑落在稠密的屋簷下,映照著微風搖曳的樹枝,皎潔發亮。


    昆侖仙境的寢殿與道族不同,高簷碧瓦,殿宇層疊錯落,有巍峨嶙峋之感,放眼望去,盡是一片夢幻般的朦朧。月光下氤氳著一股股飄動的仙靈之氣,越看越是恍然。


    紫寧來昆侖這些日子,心裏總有一種不踏實的感覺。她是凡女,本不配踏入仙族聖地,有時候真想躲進清虛穀界裏,永遠都不出來。


    心底的湖水被思緒打出一圈圈漣漪,無法平靜,又有些憂慮。


    菡櫻白說絕皇已被圈禁,這是為什麽?在她昏迷不醒的那些日子,究竟發生了什麽大事。她對此一無所知,卻隱隱察覺到月橫塘的態度,他在隱忍,他在等待機會,他送一個須彌世界給她,似乎要為一次永遠的訣別做準備。


    紫寧心頭焦慮不已,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深呼了一口長氣,喃喃自語道:“我一定要問清楚才行。”


    她迫切知道他的一切想法,就算瞞不住穿越的秘密,也在所不惜。最重要的是,她必須確定一下,他心中喜歡的究竟是誰。是羲兒,是紫寧,還是穿越了仙道界的她?


    起身攏起烏亮的長發,隨手披一件華緞紫色深衣錦袍,衣料子滑軟輕柔,觸在肌膚上,有一絲絲清水般的涼意。


    殿外的月華越發瑩亮,一片銀光灑在她身上,襯得窈窕身姿婉約動人。


    寢殿簷下的琉璃宮燈晃動飄搖,紫寧將散落的長發挽在耳後,抬手緊一緊衣領,從偏殿回廊轉個彎,輕緩邁步走向正殿。一路悄然無聲,猶如一朵散著暗香的夜曇花。


    待走到正殿之前,忽聽一陣飄渺悠淡的琴聲傳來,仿佛隨意撥弦,幽聲漾動不絕。


    紫寧連忙緊走幾步,來到殿外的朱紅漆柱子邊上,伸頭往殿內望去。隻見兩扇寬闊的殿門敞開著,月橫塘靜坐案桌前,俯首低眉,抬指輕撫琴弦。


    殿內掛了一串串的琉璃燈盞,月色投射到烏青的玉石地麵上,灑落了一片瑩華的光影。


    光影中間一名白衣少女長袖起舞,嬌顏如花,仙姿婉約。雙眸楚楚動人,單腳淩空飛舞,廣袖舒展,輕盈靈巧,身形飄然勝仙。


    “靜霄?”紫寧心中一頓,這深夜的月影之下,靜霄竟然來月橫塘的正殿中隨樂起舞。


    隻見靜霄忽地旋動身子,白衣曼妙,紗緞的衣影反射出一道道琉璃光色,渾身散出閃亮的銀白光芒,雙袖開合,飄然落下。


    一身青衣的東陵站在案桌旁側,輕淡如畫的目光凝神注視靜霄,俄而拍手道:“許久不看你跳舞,想不到舞姿精進到這樣的地步,仙族神女當中,舞姿卓然美妙,唯有靜霄。”


    白球用兩隻小爪子扒緊東陵肩頭,一雙小眼珠瞪著靜霄,充滿了敵意,不情願地啾啾叫道:“哥哥,我也會舞,我也會舞,你看看我舞一舞。”


    白絨毛翅膀撲扇起來,扭動著小身子,俄而似閃電般飛向案桌另一端的祺鬆,捧著肚子咕咕笑道:“我舞得最好看,舞姿卓然美妙,唯有白球!”


    祺鬆眯起一雙眼眸,嗬嗬而笑:“你不是美人,誰要看你跳舞?”一把將白球摟到麵前,抖動衣袖拿出一個向日葵花給它。白球小眼睛登時一亮,“呼哧”吞下一半,唔嚕說道:“我不吃完,留著給羲兒吃。”


    兩隻爪子抱著半個向日葵花,“呼”地疾飛到東陵肩頭,歡愉地蹦躂兩下,咕咕地笑起來。半晌收起翅膀,蜷入他衣襟中沉沉睡去。


    東陵的青衣大襟處,插了半朵黃豔豔的向日葵。


    月橫塘目光淡然,微笑不語,白球嘴裏說“羲兒”的名字,讓他仿佛瞬間回到了十萬年前。


    琴聲不停,手指輕撥琴弦,曲子舒緩悠長。他的一顆心隨琴曲飄揚而動,腦海中浮現一道淡紫衣倩影。


    昔日的羲兒,如今的紫寧,是他心頭一抹朱砂痣,眼底一片落霞紅。


    東陵低下頭,怔怔地望向襟前的向日葵,心底飄起一抹淡淡的酸楚。白球記得它的主人羲兒,羲兒記得她深愛的月冥,月冥記得他虧負的羲兒。但是所有人,都已經忘記了巫靈王。


    十萬年錯過的,如今又錯過一次。


    一陣隱痛的裂痕從心底散開,如果再有十萬年,他是不是還會錯過?


    靜霄一臉嬌俏神色,白衣長襟緩動,翩然走到案桌前,頷首啟唇,羞澀說道:“這一支舞名為‘月影淩霄’,在月光之下起舞,更顯婉麗飄逸。我整整練了兩年,想著有朝一日跳給你看。”眸中蘊起清淺無痕的柔情蜜意,猶如兩道波光搖曳,令人沉醉。


    “靜霄,夜已深——”月橫塘淡淡說道,一雙清亮眸子抬起,正視望她,目光清澈見底,不留一絲羈絆。


    靜霄眼眸中的憂傷一閃而過,安靜地佇立著,長長的睫毛顫動兩下,“橫塘,你不要趕我走。”


    她的視線掃到緞光紫檀斷紋琴上,幽聲說道:“我別無所求,隻想做一朵月下靜雅的淩霄花,攀援著月光,默默的綻放。如果離開了昆侖,我就不再是靜霄,離開了月光,淩霄花也會枯萎而散。”


    她想要的不多,無非是他的一絲牽念。明眸中一湖鏡水在閃動,如同蘊含了苦澀淚水一般,“為什麽如此艱難,你對我,竟沒有一點情意?”


    十多年前,她剛到昆侖仙境,正是滿樹的白梨花盛開。那一夜裏,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雨打梨花,泠泠的聲響,猶如隱然撥動的琴音。


    小小的女孩,雙肩微聳,柔弱地依偎在榻桌旁,看香爐中的青煙嫋嫋,瞬間飄散無影,隱沒在微寒的空氣中。


    那時白衣少年坐在地席上,眉目俊朗,淡笑自若。手指撥弄著琴弦,在夜雨聲中鏗鏘高歌:“感天地兮曠遠,遇佳人兮愁予。雨落幻兮迷晝,靜妙真兮飛鴻。桐音緩醉,聲如金石琳琅;望雲飄渺,斷離天涯斯觀。”


    歌聲歇止,小女孩抿一抿柔薄的嘴唇,童音怯聲問道:“你唱的……遇佳人兮愁予,是什麽意思。我是佳人嗎,你見到我就哀愁嗎?”


    白衣少年麵帶淺笑,“佳人如靜妙飛鴻,婉約含情,你還小呢,長大之後或許是佳人。”


    小女孩深覺委屈,眨一眨瑩亮的大眼睛,似乎要落下淚來,“我很快就長大了,我要做仙族第一佳人。”


    眸子一轉,冰涼涼的淚珠滾落而下,“你為何要唱望雲飄渺,為何要斷離天涯?等我學會彈奏桐梓之音,更勝金石琳琅,我與你一起彈琴,兩人不離不棄,可好?”


    白衣少年一雙清眸淡然,笑道:“你如果成了仙族第一佳人,我便是俗塵汙淖之軀。優容華彩,清雅未及靜霄;庸姿俗才,大愚莫若橫塘。你與我,萬萬不般配的。”


    他抬手輕拂琴弦,“我這一副紫檀斷紋琴,也僅用了冰蠶絲弦,將來你學彈琴,一定用上等絕品的蛛絲弦才好。”


    小女孩深以為然,點一點頭道:“我是仙族第一佳人,一輩子隻用絕品蛛絲弦。你若是庸姿俗才,當真就不配我了。”


    時隔多年,靜霄仍然記得那一夜,他說她終究會長大,變成仙族第一佳人,優容華彩,清雅絕倫。


    眸子裏晃動出點點淚影,她悲傷而泣,“如今我才知道,是蛛絲弦配不上紫檀斷紋琴。原來那一夜的雨打梨花,都是我自誤了,以為一場夢境可成真,卻不知桐梓之音醉佳人。”


    月橫塘幽幽歎氣,“靜霄,我的紫檀斷紋琴,習慣了用冰蠶絲弦。蛛絲弦雖是絕品,但我已心有所係,一切紅顏夢影,皆如斷離天涯染成灰。”


    靜霄嘴唇輕抖,眸中一抹哀情更深,“是真的嗎,斷離天涯染成灰。你我十年的情意,十年的牽念,皆已隔斷,盡都成灰嗎?”


    他雖貴為絕皇,高高在上,但怎可對她如此狠心。她是靜霄,仙族第一的佳人。


    東陵的目光中閃過一抹不忍,輕聲歎氣,“靜霄,你何必如此。仙族英才俊士眾多,人人仰慕丹穴山第一神女,你總會尋到真愛之人。雖說仙族長老為你安排婚事,但如果你拒絕嫁到昆侖,他們也不會強求——”


    靜霄突然情緒激動,身形搖晃,步子踉蹌一下,雙手扶到琴上,“我一生所念,就是嫁到昆侖,與心愛之人琴瑟相諧,不離不棄。如今不是他們強求我,而是我強求月橫塘!”


    一道顫動的目光凝視月橫塘,“你說佳人如靜妙飛鴻,婉約含情,我隻為你這一句話,就要做你心中絕美的佳人,從未放棄,永不後悔!”


    她淚眼漣漣,嬌柔的身子猛然挺起,淒楚嬌呼一聲,“橫塘!”情不自禁地朝他懷中倒去。


    “靜霄姑娘——”祺鬆眼明手快,一個箭步擋在月橫塘身前,神色肅穆說道:“絕皇不可近身,請姑娘自重。”


    他守在月橫塘身邊,時刻提防這些多情的女子。幸好他眼尖快了一步,否則靜霄撲進絕皇懷中,紫寧可就要吃虧了。


    五行麒麟獸,永不忘紫寧憐恤之恩。


    靜霄神情一顫,頓生哀怨,清麗的臉頰霎時蒼白無色。


    紫寧一直站在殿外柱邊,鞋麵沾濕了清冷的露水,心緒波動起伏。這樣淒婉纏綿的情景,她實在不願看見。


    暗自定一定神,抬手提起一邊裙角,緩步邁過高高的門檻,進到殿內。


    琉璃光影映照她身上,散出一束束紫色炫目的幽淡瑩亮。


    “紫寧?”東陵輕呼一聲,見她長發烏亮,隨意挽了一個斜髻,眉眼清素,宛若淨水芙蓉,絕世脫俗,秀麗天然。


    靜霄一襲紗緞白衣晃動,猛地轉身,一雙淒楚的眸子瞪向紫寧。


    紫寧默默走向前,離她一步之距,佇立對視而望。


    一白一紫,清麗秀婉,絕代佳人,相映成輝。


    靜霄抬袖拭去一道淚痕,喉間哽咽片刻,目光充滿敵意,厲聲說道:“今晚是我們三人舊識相會,你為何要來?勾引了橫塘還不夠,難道要日夜黏著他嗎?”


    紫寧的目光緩緩移開,飄向殿門之外,“靜霄,你看今晚的月色很美,但你能抓住它嗎?”抬手伸向灑落一地的月光,虛抓一把,展開手掌,皎潔的光影落在手心,卻是抓不住摸不著。


    靜霄神色茫然,似乎聽不懂她的意思。


    “你要做月下的一朵淩霄花,隻能攀援而生,月下綻放,卻始終留不住月光。不如放開手,他做淩空雲中月,你做山穀霧中花。任月光皎皎,花開熠熠,遙望相凝,對影顧憐。”紫寧的聲音清淡委婉,她不惱恨靜霄,隻覺得癡情女子最可憐。


    他們本有青梅竹馬的情意,月橫塘非太上之水,斷然不能忘情。但如果靜霄不肯放手,最後隻怕是虛夢一場,水中之月,鏡中之花,無緣無分,相背相離。


    靜霄情緒波動,質問道:“你為何不放手,非要與我相爭。我與橫塘相識十餘年,尚不能一生相許。你們才認識幾個月,就能深情相契嗎!”


    紫寧淡淡一笑,“我們深情相契,又有何難?我隻做月影旁的一片輕雲,雲飛暮卷,繞月相隨。他是雲中月,我是月中雲,生生世世不分開。”


    “什麽雲飛暮卷,繞月相隨,我不想聽這些!月是月,雲是雲,非要守在一起也不般配。”靜霄眸中含淚,顫聲說道:“橫塘心中一直想著羲兒,他真正喜歡的也是羲兒,你得意些什麽,隻是羲兒的影子罷了!”


    紫寧眼眸中透出一絲憐憫,淡淡說道:“身在兩廂處,人在雙影中。我是羲兒之身,羲兒是我之影,羲兒與我有什麽分別?如果塘哥哥心中想著羲兒,就更要拒絕你。不然你站在羲兒的身影中,無聲無息,沒有過往,沒有來日,便在原地黯然消失了。”


    紫寧的聲音平淡空靈,緩緩走近她,“靜霄,若沒有塘哥哥,你便是你自己。淩霄花不染月光,一樣可以綻放。”


    她在近處細看靜霄,神色裏天然流露一股仙族神女的高渺和孤冷。兩人之間仿佛隔著一層看不透的迷紗,雖然相離不遠,卻無法輕易親近。


    靜霄心中的感傷更甚,忿然說道:“你已得到想要的,在你眼中,我便是一個卑微的可憐人。”淒楚的雙眸在她身上一轉,瞬間變得無情無欲,猶如端詳鏡子裏的反影。


    紫寧安靜望著她,神色不卑不亢。


    片刻之後,靜霄舒出一口氣,“我知道,隻因橫塘曾經救過你,你便想著與他傾情相悅,兩廂廝守,深情伉儷,不舍不離。但這都是你自己的憧憬遐思,橫塘是仙族神君,就算沒有我,還有很多女子等著做仙妃。你是一個凡女,憑什麽自信他一直喜歡你?”


    她的話問得突兀,卻字字簡潔清晰,由不得紫寧回避。


    紫寧長歎一聲,頷首低目,緩聲說道:“我沒有自信塘哥哥一直喜歡我,但這都沒有關係。因為我是我自己,不管有沒有月橫塘,紫寧永遠都是紫寧。滄海不為群山而滅,薇草不為春風而生,這是我跟你不同的地方。”


    一片琉璃光影落在案桌上,月橫塘轉頭看向東陵,兩人對視一眼,眸中都流露出讚許之情。


    東陵神識一放,投向月橫塘,“靜霄一生罕有對手,遇見紫寧,今夜卻是輸了一籌。”


    月橫塘低下眉頭,沉思片刻,用神識歎道:“兩個丫頭都厲害,仙道界的男子們,要頓然失色了。”


    忽聽紫寧笑道:“靜霄,你柔情似水,才貌卓然。等你懂得放手的時候,就會發現,世間除了一棵大樹之外,還有一整片的森林。”


    月橫塘臉上表情微僵,東陵嘴角一緊,神識飄過來,“月橫塘,你說紫寧什麽意思,除了你這棵大樹,還有一片森林?”


    清澈的目光中閃過一道華光,東陵心中動了一下,或許紫寧說的森林,也包括她的小木哥。


    月橫塘嘴角一抿,用神識回道:“紫寧的意思是,我是絕無僅有的大樹,為了這一棵大樹,她可以放棄整片森林!”


    靜霄連連搖頭,雙手扶住耳邊,尖聲叫道:“不要,我不要放手。你不知道,橫塘喜歡白色衣裳,就是要與我相配。因為我自幼喜歡白色,白色的梨花,白色的素錦,他都是為了我——”


    月橫塘沉默半晌,輕緩起身,慢步走到紫寧身邊,抬臂攬住她的肩頭。


    她嬌纖的倩影裹著紫色柔滑的錦緞,他白衣鑲金的身形猶如玉樹霞光,相依相襯,絕美異常。


    “靜霄,我與你兩小無猜,猶如親人。”月橫塘眼波清亮堅定,淡聲說道:“可你也知道,梨花從來不是我所愛。我這一身的白光掠影,不配素錦,但求紫衣。你若願意忘記,天高地闊,方可自在任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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