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天際,繁星漫天,銀河之廣闊無邊好不吝嗇地呈現在眼前。


    他看著她纖瘦卻是倔強地挺得筆直的背影,心中刹那覺得蒼涼,好不容易能夠再次與她站在同一片星空之下,說著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他知道這樣的機會得來不易。


    細細回想起來,自與她相遇之後,他好像改變了很多,不再是隻活在自己世界裏的怪人,不再是時常被第二個自己所控製的怪人,也不再是不懂人世間冷暖情仇的怪人……


    他因她而改變,也因她而沉淪。


    然而,這一切都終將過去,很可能,他看不到明天的月亮了。


    銀闇自麵具之下很輕微很輕微很輕微地歎出一口氣,那麽一瞬間,他覺得他的眼眶熾熱,似乎有什麽要奪湧而出,他不自覺地伸出右手,想要觸一觸前麵那少女不再柔順如初的頭發,想要在背後好好摟一摟她,輕聲對她說一聲“抱歉”,輕聲對她說一句“再見”。


    但是,他知道他無法這樣做,也不能這樣做,他不忍讓她再為另外一個人譬如他自己而擔心受驚了。她已經找到了她可以托付終身的人,那個人也是他所認可的,他並不會阻止他們。


    銀闇在背後凝望她良久,強迫自己將目光收回,他見她轉身過去沒有回頭看回來的跡象了,這才收拾情緒,解開自己束得緊緊的袖腕,露出底下被勒得愈發青紫的手腕出來,隻要他一用力就能感覺到寒氣從玄鐵裏不斷湧出來侵蝕至他的全身。戴這副玄鐵鎖戴得久了,他覺得自己連骨頭都要變得脆起來,可是為了她,他無悔。


    他不再多想,從懷中掏出鑰匙來,往鎖扣裏解鎖,顧竹寒就是在這個刹那轉頭,看向他的手腕,縱然在黑暗之中仍舊遮掩不住他腕間已然蔓延至手臂處的青紫駭人。


    銀闇沒有想到她會不守承諾向自己看來,當即想要將手臂往後藏,顧竹寒卻顫抖了嘴唇一個箭步抓住他的手腕,不準他藏起。


    她抓得並不用力,可是放在他手背上的手卻是固執堅定,根本不容別人反抗。


    “你……”她灼灼抬眸看他,隻道出一字卻紅了眼眶,銀闇看見她眼底瞬間湧出的晶瑩淚水,忽而覺得無憾。


    “我沒事,你不必擔心。”他安慰她,卻害得顧竹寒更加內疚,已然低下了頭不住撫摸上他早已僵硬冰寒得無以複加的手腕。


    “啪——”


    一滴淚水滴在他的手背之上,氳濕了他的肌膚,銀闇慌了,完全沒有想到她會為自己哭,唯有手忙腳亂又極之僵硬地對她說:“我沒事,真沒事……”


    誰知他越說顧竹寒掉淚就越多,多到他的手背根本無法承受,直接****了他底下的衣服。


    “……誰有事就是小狗!”最後銀闇真的不知道該拿她怎麽辦了,隻能從口中迸出這樣一句讓人哭笑不得的話語出來。


    顧竹寒不哭了,但是也不笑,她死死咬住下唇,強迫自己不要笑出來,銀闇見她忍得辛苦,可總歸是止住了哭聲了,他指尖微挑,挑起她的下頷,令她整張臉都麵向自己。


    這個動作並沒有半分旖旎,顧竹寒卻因著憋氣憋得臉頰通紅,即便在黑暗之中仍舊染上媚色。


    銀闇指尖冰涼,拂過她緊緊咬住的下唇,還是沒有什麽情緒,“不要咬唇,會痛。”


    冰涼的觸感傳來,顧竹寒低垂了眉睫,她不咬唇了,下頷微微用力就要掙脫開銀闇的觸碰。


    銀闇也沒有勉強,他不想她為難,也不想自己再次淪陷,他放開了自己的手,轉而去解另外一塊玄鐵。


    這兩塊玄鐵十分之沉,而且十分貴重,他們自然是不能丟棄在這裏。銀闇本想直接將玄鐵揣自己懷中,卻被顧竹寒瞪了一眼,而後她搶過了那兩塊玄鐵,扯過了自己下擺的一幅布帛將那塊玄鐵給係在一起扔在馬上,這才翻身上馬,和銀闇離開這裏。


    他們二人當晚在洛都附近找了一個地方休息,發了一枚火彈子通知鼎璣閣的人他們平安無事,這才各自休息。


    顧竹寒在休息之前還是強行將銀闇的手給掰過,為他好好按摩。他的雙腕早已變得紫黑一片,在昏黃的燈光之下看去呈一種死青色,似乎整雙手都會廢掉。


    顧竹寒擔憂地看他一眼,心中怪責顧玉駱,但又無可奈何,她總不能回祈風王宮將顧玉駱抓出來揍一頓是吧?


    可是看見銀闇傷成這樣又十分不甘心,唯有小心翼翼又盡心盡力為他按摩以疏通血液筋絡,減輕心裏的負罪感。


    銀闇一聲不吭任由她擺弄,他害怕他自己說出的話又令她傷心,隻能愈發溫柔了神色看她。


    那一晚窗外無星無月,長風呼嘯而過,刮過兩人的臉頰,並不溫暖也不浪漫,可是銀闇看著眼前那個低著頭專心致誌為他搓揉手腕按摩的人兒,覺得這有可能會是他今生最寧靜溫柔的一個夜晚。


    ==


    從第二天開始他們就開始趕路,祈風國不宜久留,想知道顧玉駱會在什麽時刻封鎖國門阻止顧竹寒出逃?幸而祈風王宮的政變給予顧竹寒一個喘息的機會,讓她一路得以順利來到祈風國與摩梭國的交界之處。


    銀闇的手腕一天三次由顧竹寒替他按摩搓揉,比之前像是要廢掉的樣子好了一點,這一天他們甫一來到兩國國界處,連日來憋悶著不肯下雨的天空終於下起了瓢潑大雨。


    兩人不想耽誤時間,周遭也無甚可以避雨的地方,是以隻能在大雨中前進。


    其實自從平樂郡主那處出來之後,顧竹寒的身體就開始出現了各種問題,隻是銀闇給她的那顆丹丸有效,而她也不想耽擱時間在路上治病,是以一直死死壓製住,並沒有讓銀闇發覺出異樣。


    今天早起,她便覺頭腦昏沉,四肢綿軟無力,想來應該是發了高燒,可是卻不想耽誤行程。


    一直強忍到兩國交界處,她抹了抹臉上的雨水,看向銀闇:“我們到了?”


    大雨之聲覆蓋了一切雜音以及可以看見用肉眼看見的違和之感,銀闇隔著雨簾看向她,在大雨之中對她輕輕點了點頭。


    顧竹寒心中鬆了一口氣,與此同時覺得自己眼前一黑,她在馬上忍不住晃了晃,然而,僅僅是晃了一晃,她努力穩住自己的身形不讓銀闇看出異樣。


    事實上,銀闇亦已經是強弩之末,他眼前一陣陣發黑,渾身冰冷額頭卻高燙,可是他不敢告訴她,甚至不敢讓她聽得出他嗓音裏的顫抖與不妥,每次都盡量用最短的話語來回答她。


    “太好了!”愉悅占據了顧竹寒全身,這使得她的狀態稍微好了一點,本想繼續前進,卻不料銀闇在她身後低聲道:“寒,我就送你到這裏,這裏是祈風與摩梭交界的一處缺口,屬於無人管轄的範圍,也是比較安全的一處地方,出了這裏隻要一直沿東走就能到達摩梭的國都,到時你去找他就容易多了。”


    顧竹寒在馬上怔怔聽著,她聽得出他話語裏的疲憊以及退縮之意,呆呆出聲:“你不陪我去了?”


    “嗯,我累了,想休息了。”銀闇實話實說,這句話成功令到顧竹寒背脊一僵,隻抖了抖唇,什麽話也說不出。


    半晌,她才仰臉,任由冰冷的雨水衝刷著她蒼如白紙的麵容,低低對他道:“好。你讓先生好好治你病,下次見你的時候希望你健康……”她說著,盡量不讓銀闇察覺出她話語裏的不舍與愧疚,隻揚眉對他笑道:“我還未見過你的真容呐,下次見麵的時候我一定要揭你的麵具。”


    “……好。”他啞啞地,應了她一個字。然而,他自己也不確定的是,下次他們是否還能有機會見麵,又或者說,這次他們的別離應該就是永別。


    顧竹寒見他答得爽快,心中更加不舍,她的眼皮剔剔跳動,隔著這麽大的雨幕,她根本無法好好將他看清,本想策馬上前,再仔細看看他,然而銀闇卻打馬回身,用一個瘦削了不知道多少的背影對著她,他下了逐客令,“時間無多,你走吧,別耽擱。”


    “你……也保重。”顧竹寒艱澀出聲,想不到自己在短短之內就要和這麽多人說“保重”。她以後是不想再看見顧玉駱,所以說得慎重而解脫,但是麵對銀闇,她不想說這樣的話語。可是並無辦法,不說保重,她不知道該說一些什麽。


    銀闇死死扯住韁繩,維持著自己在馬上的平衡。


    顧竹寒等了一會兒見他沒有動靜,最後隻能黯然轉身,直往前麵摩梭地界處疾奔而去。


    銀闇始終沒有回頭,也沒有任何動作,他隻靜靜地聽著身後的動靜,直聽到她的馬蹄聲遠離了自己,再也聽不見之後,這才伸出掌心接住了那一口哽在喉間數個日夜的黑血,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他體內玄冰之毒入侵已經到了哪個地步,玄鐵之中的寒毒尋常人隻要戴上一個一夜就會侵入皮膚,令人痛不欲生。


    他被強迫佩戴了一個月,玄冰之毒發作起來的時候足以通過內力散發把一堵牆給震成冰牆,無數個夜裏,他克製不住玄冰之毒在體內的肆虐,而生生把好幾堵牆好幾張檀木桌子給震壞。


    更甚者,玄冰之毒反噬,逐漸凍結他體內的血液筋脈,令他的內力一點點消散。顧竹寒找到鑰匙給他打開玄鐵鎖的時候,已然沒有太多的用處了。


    身體從下至上一寸寸變冷,他甚至能感受到血液一點點冷卻在體內不再流動,就連現在……他撫摸了一下心髒的位置,覺得那裏僵硬無比,似一塊被冰存得完好的玄鐵,再也沒有一點溫度與生機。


    銀闇抬頭感受了一下雨滴砸在臉上的疼痛觸感,仿佛隻有這樣才能感覺到自己的真實存在。


    他閉上了眼睛,緩慢地從馬上滑落,顧竹寒離開了他身側,他是死是活並無所謂了……隻要她看不見他這麽狼狽的樣子就好,隻要她能平安到達摩梭找到那個人便好。這樣也不枉他跟隨她一場。


    “啪嗒——”


    銀闇整個人從馬上跌落,他跌落在泥濘之中,臉上帶著的人皮麵具被沾汙,露出青紫的一角,他趴在地上,眼睜睜地看著自己逐漸變得痙攣的右手,仿佛靈魂出竅,要浮在半空之中看狼狽脆弱蜷縮在地上的自己。


    這種無力的感覺讓他感到挫敗,這樣的他能夠被醫治好以後也隻能變成手不能抬肩不能擔的廢人一個,這種沮喪的情緒隨著顧竹寒的離開此刻完完全全席卷了他。


    他緩緩將顫抖的右手伸向懷內,掏出一把準備已久卻一直沒什麽機會使用的匕首,對著自己的左手動脈就是一割——


    “簇——”


    就在他即將要抬手割下去的時候,一枚銀針從雨中以極快的速度****至他的匕首之處,堪堪彈彎了他匕首的一寸,就是這一寸令得薛言能夠及時趕到,抬手就劈掉他手中的匕首,寒了語氣對他道:“你想幹什麽?自殺?”


    銀闇閉上了眼鏡,沒有回答。他濃密稠黑的睫毛在雨中顫抖似瀕死的羽蝶,襯上他平白普通的麵容,破碎出一種不自然不協調的頹廢落拓。


    “她呢?她在哪裏?不知道你重病了嗎?”薛言看完了四周都沒有看到顧竹寒的身影,又急又怒,“那個臭丫頭,真的是見色忘義,居然就將你扔在這裏自己一個人走了……”


    “是我逼走她的。不關她事。”銀闇在危急關頭還是出聲說話,薛言瞪他一眼,也不嫌他髒,立即將他扶起放至自己的馬上,又開始話癆模式:“既然還關心她的話就不要輕易尋死,受那麽一點痛苦就不想活了,你先生我豈不是要不活幾十次了?!”


    “先生……我自己的身體我很清楚。”銀闇聲音幹啞,喉頭血腥之味越來越濃重,他輕咳一聲,又從喉間咳出一口血來。


    薛言看著他咳出的那口鮮血,心中一驚,當即點了他身上的幾處大穴,“你死不死不是由你說了算,給我好好活著,不要輕易尋死!”


    銀闇無聲笑笑,他扯開了滿是血水的唇角,看向越來越模糊的前方,仿佛那裏還有一抹倩影等著他,回頭對他燦爛揮手,讓他快點趕上。


    可他隻能一味停留原地,不能動彈,隻能冷冰冰地對她說:“對不起,我走不了。”


    祈風的雨,越下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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