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抑無端的宮室之外,巨大日落已然落至地平線下,天邊雲彩瑰麗無比透過梨花木窗的一絲罅隙滑入,在昏暗的宮室之中分割出一條詭異豔麗的紅線。


    顧竹寒捂住嘴唇死死讓自己不要哭出聲來,一個又一個殘酷的真相在她麵前揭開,她已然無法繼續承受。曾經想著自己不要糊裏糊塗地活著,寧願知道這真相背後的滿目瘡痍也不要這表麵上的完好如初。可是她高估了自己,更是高估了自己的心。


    銀五口中常常說起的那位大人定然是梵淵罷了,他為自己做了這麽多,還在信的後頭說自己是自作多情一廂情願,你既然知道,那為什麽還要繼續做下去?你不知道那個毫不知情的我在得知真相之後會傷心的嗎?


    顧竹寒喜怒交加,悲痛交織,隻覺渾身一半在炎炎火爐之中,一半卻如墜千年萬年的冰窖之內,直逼得她無法喘過氣來。如果梵淵此刻在她身前,她定要毫不留情地痛罵他一頓再胖揍他一頓,讓他不能離開自己……可是這些都隻能是癡心妄想,他既然都給自己安排了一條死路,又怎會讓自己存活下去?


    可是無論怎麽樣,無論他是否活著,她都無法再呆在王宮裏過著這樣平靜奢華的生活。你既是知道我是鹿骨之命,又怎麽舍得將我送給李邃,把我囚禁在華而不實的金絲牢籠之中?


    顧竹寒大哭了一場之後,這才漸漸調整好思緒,若說她在醒來之後第一眼看見顧玉駱時就假扮失憶是一時興起的話,那麽,現在她完完全全堅定了自己的決心,她必須要在祈風國給自己謀一條後路,她必須要做好全盤計劃,她必須要出宮,去天涯海角,找他。


    ==


    就在顧竹寒在昏暗宮室之中下定決心要出宮找梵淵的時候,祈風王宮之外,玉衡大街盡頭一處偏僻的別院附近,一場營救行動正緊張地進行著。


    最後一絲熱度消散在地平麵上,祈風處在北地,沒有太陽照耀之後會變得特別嚴寒。


    一堵廢棄矮牆之後,三四條人影貼著牆邊謹慎前進,他們逐步往別院處走去,清冷月光打在他們的身上,隻露出一雙冷凝的眼睛來。


    每個人都蒙了臉,蒙麵之後的神情嚴肅沉穩,終於,在一炷香之後,他們來到了僅離別院一丈的地方,而後再沒有前進,隻停留在原地,仿佛在等待著一些什麽。


    烏雲蓋遮,天上圓月被遮住了風華,忽而黯淡。


    頭頂牆角,無端出現了一隻花貓,花貓身手矯捷,在夜空之下弧線靚麗,一躍躍至對麵看似冷清渺無人煙的別院之處,卻忽然,一聲短促慘叫在花貓落下的地方響起,緊接著是無數暗器“簇簇簇”釘在花貓上的聲音,牆角之下的黑衣人相互對視一眼,而後再不停留,往原地火速返回,隻因這處別院是一個幌子,又或者是一個戒備過於森然的地方,他們無法硬闖!


    更何況,根本不知道那幾人究竟身在何方,他們亦不能於此時此刻涉險!


    四人撤退得毫不猶豫,僅是一瞬便已經回到一處四野無人的破廟裏,就著清寒的月光,他們圍在地上,憤憤罵起娘來。


    “丫的,想不到顧玉駱如此奸詐,專門設了一處別院來引誘我們前去犯傻,害得孤差點著了道!”


    “國主,這是在別人的地盤,把你的自稱改一改,免得惹人嫌疑。”另外一人在月光之下幽幽說著,驚鴻目光瞥得剛才破口大罵的黑衣人眼神一縮,不敢再作聲。


    “現在不是鬥嘴的時候。”第三個出聲的人揭下了臉上的蒙臉布巾,露出一張平板僵硬的臉容出來,在月光之下細細看去,隻覺得那人的膚色蠟白,並不十分自然,好像戴了一層人皮麵具,無端震懾。


    隻聽見他繼續說:“既然顧玉駱有心將他們藏起,那定是不會輕易給我們找到,今晚我們也隻是試探而已,並沒有損兵折將,現如今已然得知那處別院是陷阱,那麽我們也無謂打草驚蛇,應該繼續靜待消息。”


    “堂哥已經不在了,我不想再失去致意……還有那個女人。”最後一個出聲的是一個少年,他說得特別壓抑,說至最後半句話的時候還有點咬牙切齒。仿佛是忍不住那般,他一拳捶向旁邊的圓柱,震得整間破廟簌簌落下了灰塵,直蓋得他們四人狼狽咳嗽。


    “喂,梅開,你出氣歸出氣,不要禍及無辜好嗎?”李邃掩袖狠狠咳嗽了幾聲,痛罵道。


    梅開也自知自己做錯了事情,隻低垂著頭不說話。


    “現在我們應該怎樣部署下一步行動?”一個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人居然氣定神閑地出現在這裏,除了李邃和他沒有直接的恩怨之外,另外兩人,薛言和梅開和他幾乎算是死敵,根本沒有可能聚在一起合作。


    然而令人驚異的事情卻是發生了,淩徹一開始去找他們的時候,梅開是死活不想和淩徹合作的,以前他除了崇拜自己的堂哥之外,更多的是為淩徹各方麵的魅力所折服,但是自從梵淵被他毫不留情地連射三箭之後,他便徹底和淩徹成為死對頭。


    什麽君臣尊卑,他根本不屑!


    誰欺負他堂哥的人,都是他的死對頭,包括那個女扮男裝的紀寒!


    梅開這幾天來真的是心焦如焚,他始終不相信梵淵死了,硬是在三國地界那邊轉了一圈又一圈,也曾下過冰湖去找他,可是因著那徹骨冰冷的寒水實在是傷人脾肺,他忍受不了,隻是遊了幾丈便被迫遊回岸上。後來從怪人的口中得知顧竹寒被新近回國的祈風九皇子擄至來祈風國,搞不好和顧竹寒還有銀闇一起消失的黎致意也在其中。所以他才不管不顧地潛入祈風,想要找到那三人的所在,將他們救出來。


    本來以淩徹這樣的身份和地位,還有他們之間的恩怨仇恨,他不應該來找他們才是的,然而這人偏偏喜歡出其不意,居然厚著臉皮來找他們。實在是無恥至極!


    012。


    昏暗破廟之中,就連月光都變得黯淡,打照在門邊半倚而站的那個人身上,顯出一種孤寂清冷的遺世獨立。


    他無意識地摸了摸胸口的位置,隻覺得那裏好像已經死了,隻剩下無數條冰蛇任意在胸腔中吞吐,仿佛像曾經無數個獨自一人在火爐旁的冬天那般,任由火爐肆虐,都溫暖不了自己半分。


    為什麽會來找他們?隻因為他對祈風也不熟悉,與其獨自一人行動打草驚蛇倒不如跟他們走一路,探探敵方虛實才是。


    當初得知顧玉駱沒有死,而是被歐陽軒和譚峰華聯手救出,他心中亦是震蕩至極,翎羽衛的辦事手段他是熟悉至極的,不看著那人親口喝下鴆酒痛苦死在他們麵前他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而且,在那人死後他們還要反複檢驗屍體的真偽,以滅絕任何有可能偽造身份的可能性,這些都是他所確切得知的,顧玉駱在監獄中被譚芙捧上的一杯鴆酒毒死,這些都是在翎羽衛眼皮底下進行的,要說譚芙一介弱質女流想在翎羽衛的監視之下換酒?那也是沒有可能的事情。


    他想過了千千萬萬種顧玉駱可能脫身的可能性,怎麽樣都想不出歐陽軒和譚峰華使了什麽手段來救他。


    或許,整件事都是歐陽軒一手策劃的,譚峰華隻是作殿後作用。淩徹後來查出歐陽軒的真正身份,他是祈風國派來的奸細這是毋庸置疑的,本來是想著拉攏顧竹寒攪亂大蔚的戰局使祈風能緩一口氣過來,因著那段時間大蔚在西北邊境總是對著祈風腹地虎視眈眈,祈風國內外堪憂,他看上了顧竹寒的那股奸狡又不失正氣睿智的勁兒,想著此人以後定必要有大作為,所以才在車輪戰上出場對戰企圖引起她的注意。後來注意是引到了,但是差點在她手底下喪了命。


    說起上來,顧竹寒武功突飛猛進也是從那一場對戰之後開始呢,梵淵暗中在戰場上指點於她,教給她幾句可以壓製她體內紊亂真氣的口訣,所以她才進步神速。


    梵淵……比他活得瀟灑恣意,比他活得毫無顧忌。


    淩徹苦笑一聲,也不理會破廟中的另外幾人。此時又有一抹黑色身影從牆角下來直直走到淩徹身側,湊近他的耳邊低聲說著一些什麽。淩徹一聽麵色微變,薛言分明感覺到他思緒的突然變化,見他聽完自己下屬的稟告之後就想直接離開,不然冷笑一聲,語氣不善:“徹王殿下真的是喜歡憑借自己的喜好做事,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一點兒消息都不分給你的同盟者。”


    淩徹一聽,往外離開的步伐一頓,他微斂心神,將過於外露的思緒往裏收了收,而後才啟唇對薛言說道:“竹子好像被那人關在皇宮裏,銀闇和黎致意的消息現在尚不知道。”他頓了頓,仿佛是害怕他們立即闖宮救人那般,還是補充道:“竹子她傷得很重,又是在禁宮之中,不宜頻繁移動。據聞,顧玉駱五天之後會出宮建府。”


    他說罷不再回頭,而是往外離去,頎長孤獨的身影消失在冷凝月色之中,隻剩下破廟裏的三人麵麵相覷,眉頭緊蹙如出一轍。


    他們都沒有想到顧玉駱這麽大膽將顧竹寒給安置在祈風王宮之中,畢竟他剛剛回國沒有多久,根基根本不穩,三皇子趙池又是一個狠絕的人,不然也不會在短短幾年裏來排除異己,弄得祈風老皇的兒子不是被處死就是被貶為庶民流放邊疆永生不得回都。


    直至祈風皇室裏隻剩幾名病弱皇子和幾名不成氣候的公主,顧玉駱無聲無息地歸來,成為他最大的威脅。


    若然讓趙池知道他在宮中藏了顧竹寒這麽一個身份特殊能引起各國哄搶的人兒,他會怎麽想?是在祈風朝堂大肆作文章還是暗中將她擄走肆意利用?


    黑暗之中幾人對視一眼,皆想到這些令人膽寒至心驚的可能性,可以說是越早將顧竹寒救出來那是越好的事情。然而此刻他們卻不能。


    祈風王宮內裏的情形他們並不知道,這還不是最最要緊的,最要緊的是萬一營救失敗,顧竹寒的身份無端暴露被趙池得知,那麽他們就會打草驚蛇,喪失了營救的良機,到時候顧竹寒當真是危在旦夕,無法挽回!


    “媽的,實在是太窩囊了!”李邃自出了南唐之後一直都很暴躁,一句又一句的粗口從他嘴裏爆出,不過他來來去去都隻會說“媽的”、“奶奶的”、“他娘的腿”這幾個不太上道的詞兒,想來是跟著那人學的,因為那個人一衝動起上來也喜歡爆粗。


    想來南唐各地節度使動亂,又剛剛發生了這麽一場大清洗,李邃理應也不應該出現在這裏才是的。可是他用了好幾個借口來說服自己,又請出自己的太上皇父皇來主持朝政,老實說讓他這麽一個由小到大幾乎都是進行放養式教育的皇子去做一國之君,實在是太難為了他一點。


    於是乎,他很正經地修書一封說出自己一定要營救那人的原因。其中一個最深沉最有說服力的原因是,他經已答應了梵淵要護她一生周全,梵淵在那一場戰爭中生死未卜,整個南唐國運又是受到梵淵庇護的。那人為了為她鋪就一世安穩,不惜在蠱毒發作之時仍舊損耗自身靈力為南唐國運興衰做出加持,所以才使得他不得不加快進行那一個計劃。


    說起上來,他也是間接害死梵淵的凶手。


    許許多多的原因造成他的死亡,冰湖深暗無邊,又是冰封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一處湖泊,他一心求死,不願意以腐朽的姿態活在這個世上,縱然是很不想相信這樣的一個事實,可是他仍舊無法自欺欺人。


    一個靠靈力營生的鹿冷族人,在多次大規模使用靈力之後,本是油盡燈枯無可挽回,再加上在冰湖裏如此一擊,生還的可能性幾近為零。就連不在現場的他在得知他的死亡之後都痛心至極,那個親手將他送走的人……心中又會怎麽想?


    李邃他,根本無法想象那個看似堅強無情其實內心柔軟得像團棉花似的少女會怎樣麵對這樣一個殘酷到令人絕望的事實。


    逝者已矣,救出生者才是此時此刻最重要的事情。一切,都隻能交給時間去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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