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


    狂風暴雪飄靡在大片早已積滿了厚厚深雪的針葉林之間。


    祈風國的版圖,南跨臥龍、瀾滄江,與摩梭、大蔚相連,北至更北的北嶺雪國,終年被大片連綿的積雪所包圍。一道天險橫亙南北兩地,截然阻隔出南北之間盡不相同的兩種氣候。


    三千快騎從南北天險之間呼嘯而過,當先一人身披湛黑狐裘,裘領之處毫光璀璨絕倫,映得那人臉龐如玉生煙,似冰凍在十二月寒風枝頭上極致鮮豔的冷冽白梅,冰清之姿,卻暗含一絲夭惑之色。


    他不停鞭策身下駿馬,看向遙遠洛都的眸光堅定而隱含期待,簪纓玉冠緞帶束發,森然寒冽,給他原本過於豔麗至生媚的絕俗容顏徒增一絲沐血戰場之後的肅殺凜然。


    祈風北地前不久發生了一場不大不小的戰亂,他剛回國,在得聞自己的好三哥屢戰屢敗屢敗屢戰之後,終於忍不住出手,在最危急的時候請兵出戰,大戰了北邊女真族三次。


    又借著此次戰爭之機,他微服出巡帶了手下一百來人埋伏在三國交界的邊境處,暗中尋了三天三夜終於得以將那人尋回。


    冰肌玉骨膚淡柔荑終於重握手中,他興奮激動得差點流下淚來,然而前方戰事還未完結,他不得不連夜安排人手將她送走,隻因極北之地,氣候嚴寒冷酷,她身受重傷渾身傷病,根本折騰不得。


    五天之後,戰事終於落定塵埃,女真族首領親自帶著親信投降,他淡淡微笑,親自迎接,臉上並無倨傲譏諷之色,隻是於當晚身騎快馬疾速向洛都趕往,因著那人生死未卜,他不能鬆懈片刻。


    他將她秘密安置在皇宮之中,自回國以來他一直被祈風老皇賜住王宮北麵偏宮,雖說是偏宮,用的卻是比太子還要優厚的禮製。


    對於一個長期流亡在外,對祈風國完全沒有建樹的皇子而言,這禮製實在是太惹人注目了一點兒,這甚至激起了朝中三皇子晉王趙池一黨的連番彈劾,讓他們病得糊裏糊塗的老皇收回成命,不應該溺愛兒子,以免九皇子恃寵而驕,壞了朝綱。


    然而祈風老皇卻是一意孤行,將偏宮逾規禮製堅持到底,一時之間朝上朝下市井巷陌之間都知道好不容易九死一生在外回來的皇九子是如何如何得到祈風老皇的寵愛,恐怕祈風下一任的繼任者又要多一個人選。


    傳聞新近回來的皇九子趙鈺生性懦弱,在剛出生的時候便被人設計帶出了祈風,帶往剛建立的大蔚,作人家大諾皇室的替死羔羊,庸碌活了十數年之後忽而一舉成名揚天下,然而原本以為好日子即將來臨,不用再過寄人籬下、仰人鼻息的生活,卻不料被大蔚皇帝一盞鴆酒賜死,九死一生大夢荒唐之後才得以回至祈風,身份遙遙一變,變成今天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祈風國皇九子,趙鈺。


    改名換姓,甚至不惜飲下毒酒,由始至終要的都是那人的再一次回眸而已。別人眼中光鮮絕寵的尊榮終究不過是一副毫無用處的破皮相。


    趙鈺快馬加鞭,於兩天之後終於得以趕回洛都。一騎積滿風塵的快馬直奔王宮而去,三千護衛禁軍踏雪歸來,眾人臉上寒若冰霜,氣勢猶自帶著極北之地的森然寒冷。洛都得聞的九皇子趙鈺大敗女真得勝而歸,早已在洛都捧著鮮花夾道相迎,歡迎他們的民族英雄。


    “唰唰唰——”


    洛都王宮大門依次排開,南國氣候尚算溫暖,馬上之人早已褪下了身上狐裘,隻穿一襲雅青深衣便袍,白玉冠簪纓束發,他端得絕俗之姿無邊寫意,然而一雙清光瀲灩的眸子卻生出絲絲血紅,很顯然是急切回宮,不知道熬了多少個日夜才終於從北地趕回。


    守城的士兵並沒有阻止那騎快馬進城,相反地,他們帶著虔誠而鄭重的目光看向他,仿若他是久不眷顧祈風的冰雪神女給他們送來的神,那道頎長俊美卻絲毫不顯壯實的身影從深重暴雪之中而回。自九皇子趙鈺回來之後,祈風上下頓時現出了新鮮氣象,仿佛給這腐朽的國度注入鮮活如初的血液,震得祈風上下倏然注目,期待這名自小便流離失所卻沒有被磨掉誌氣的皇九子能夠持續給祈風帶來新鮮氣象。


    城門開至第八道,內城早已大開,八道朱漆大門上的守城士兵皆給他行嚴肅的注目禮,與此同時看著那抹稍顯疲憊的身影在心中深深感懷,九皇子是何其孝義,在結束戰爭的戰場上一得知他們的主上舊疾來犯臥病在床,立即快馬加鞭連夜趕回,實在是孝感惑人。


    趙鈺在前往正宮太極宮和偏宮平安宮的分岔道上停下,他稍稍勒停了身下駿馬,眸光似亙古幽井,幽幽看向花葉婆娑之後的平安宮,眼神閃爍不定。


    此刻,他隻需要輕鬆越過這宮道,便能進至平安宮中看見那人的臉容。


    兩個多月來****夜夜如噬骨中的思念終於按捺不住,就要噴湧而出。仿佛是忍受不住那般,他低低咳出兩聲,而後,終是決然收回目光,他不再是在大蔚譚府之中被娘和姐姐保護的弱小男童,他經已改頭換麵、脫胎換骨成為了另一個人。


    現在的局勢,由不得他亂來。


    所以,竹子,請等一等我,等一等我。


    趙鈺毅然策馬不再回頭,直往前方太極宮的方向而去,一頂六人抬的大紅轎輦經過他身側,張揚至跋扈,趙鈺來不及看轎輦中那道玫紅身影一眼,便與她擦身而過,直逼太極宮,他父皇的寢宮。


    九重宮帳,深色輕幔逶迤垂了一地,長廊盡頭,白玉闌幹之處,有一痕素色潔白的身影倚闌而望,她不再是韶齡嬌女,舉手抬足之間都有成熟婦人的韻味,纖細精致容色卓絕的玉顏之上,黛眉輕蹙帶出三分江南煙雨的愁思,趙鈺自明暗不滅的回廊之中看到那抹綽約而立的倩影,腦海之中忽而想起了一個人。


    02。


    花白大理石盡頭,那倚欄而站的伊人似乎感受到身後有人進來,立即回眸而望,她見是多日不見、此刻一身風塵的趙鈺,微微斂了眉間愁緒,淡笑說道:“回來了?”


    “嗯。”趙鈺亦回以她一個淡薄的笑容,對於他父皇身旁這位幾乎從不離身的寵妃韻妃,他無意多言,方才的一瞬閃神也僅僅是因著這人與大蔚宮中那人的眉眼十分相似,然而略一思索便覺得這怎麽可能?淩徹的母妃早在淩徹十四歲那年在斬刑高台之上被一場大火給活活燒死,這是百官見證的事實,那早已死去的芳魂又怎會現身於祈風王宮之中,成為他老父皇寵了這麽多年的妃子?


    心底走過的一番思緒隻是一瞬,他回神,問道:“父皇他怎麽樣?”


    “狀況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許是因著變季的關係又許是朝中那些令人憂心的事情……”韻妃輕輕歎息了一聲,纖細眉頭緊蹙,似乎十分擔憂。


    趙鈺當下並不說什麽,隻是向她略一施禮便繼續往那藹藹深宮之中而去,身後韻妃亦不再回頭,隻折下手頭上的一枝豔色牡丹,對著這蕭索秋日沉思,黛眉沉斂間,不知在想什麽。


    經過一番通報之後,趙鈺得以順利進至祈風老皇的寢宮,祈風老皇名諱為趙尚,此刻正斜躺在白玉九龍榻上,眉目含笑地看向靜立在宮殿上的兒子。


    “鈺兒,這次你做得極好,在北地大敗女真使得他們對我祈風俯首稱臣,實在是妙著。”許是聽見了趙鈺捷勝的消息,往日蒼老的臉上稍顯霽色的趙尚此刻現出了一抹紅潤來,看得人稍稍生慰,趙鈺仍舊靜立原地,身上謙恭之色盡顯,他淡笑拱手,對趙尚說道:“這是兒臣應該做的,兒臣身為祈風子民,保家衛國自是當仁不讓。”


    “哈哈,好一句‘祈風子民’,”趙尚撫掌大笑,似乎對於趙鈺的一番自謙十分受用,“隻是,既然你這次立了大功,暫保一方地緣平安,孤衝著這一點也要賞賜於你。”


    趙鈺一聽,隻垂手立在原地,眉目輕斂,並不作聲。


    “鈺兒回國有多久了?”趙尚忽而話鋒一轉,問了另一個不相幹的問題。


    趙鈺沉吟片刻,這才啟唇:“將近兩月。”


    “祈風氣候嚴寒,孤知道你的身體底子一向不好,你可適應了?”


    “兒臣並無父皇想象中那般體弱。”趙鈺忽而抬頭,傲然道。


    趙尚則是微微沉了目光看他,他這個自幼便被賊人擄了去的兒子他本沒想著找回,剛剛出生的嬰孩,一月不足,賊人來曆不明,殺入王府搶人的手法卻很老道很凶狠,如此幼小的孩子落至那人手中定是命不久矣。他一生風流,立下妃子無數,少了一個兒子雖然也是十分痛惜,但是祈風國力漸弱,他沒有必要為了這樣一個生死未卜的孩兒而浪費大量精力去明察暗訪。


    隻是,這兒子的母妃身份卻是特殊,祈風國手握十萬重兵驃騎大將軍的女兒,他在身為王爺還未登基的時候也是承蒙她的幫助才得以坐穩了儲君之位,看得她自丟了兒子之後每天以淚洗臉,實在是看不過去。本來是想著早些派人進入各國搜索,對於那賊人也不是全無了解,隻是自登基之後****忙碌於政事,派出去查探的人往往如石沉大海無疾而終。終於,在這孩子母妃死去之前,他良心得以發現一回,派出能人異士去尋回這名兒子。其實所謂的能人異士也是他這位亡故妃子的父親,驃騎大將軍手下的能人,若然真的能將兒子尋回,那麽,他不妨根據他的資質來看看他是否值得培養。


    想不到,他自見這名兒子的第一眼開始,便被他眼眸深處的冷凝、堅定、狠絕等等種種可以稱之為複雜的情緒所吸引,他多麽像曾經年輕的自己,王位之路的爭奪並不如想象之中那麽容易,縱然他得到了飄起大將軍的幫忙,也得到了父皇的賞識,然而他宮中的那幫兄弟個個比虎狼還要歹毒殘酷,哪裏由得他鬆懈半分?


    因著心中對這個兒子有著諸多遺憾與愧疚,他又想看看這個兒子身上有多少斤兩,是以他不顧朝臣反對甚至激起風頭正盛的三兒子的注意,將他推上了風急浪尖之上,就是要看看這第九個兒子究竟有沒有似他外祖父那般的魄力!


    慶幸的是,他果然沒有令自己失望,但是,每個人身上都有死穴,縱然他這個軍事才能卓越、各方麵都十分出彩的兒子,也不例外。


    但願,他能分得起輕重。


    趙尚意味不明地看著他這個年輕穩重的兒子,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光,當最後一縷龍涎香散去之後,他才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出聲,“我兒這次立了大功,又是十七歲的年紀,理應出宮建府,領賞封地,不能再留在皇宮之中陪孤了。”


    趙鈺心頭微微提著,他依然平靜與趙尚對視,並不作聲,隻等待他繼續往下說。


    趙尚也似在沉吟,他低低咳嗽幾聲,怕冷似地裹緊了身上的披風,“就……封你為魏王,賜封南國魏地吧。”


    此言一出,就連在身側侍候他的老太監榮公公也忍不住稍稍銳了眸光向立在半明暗光影處的趙鈺看去。但見那名徐徐而立的少年仍舊是不溫不淡的神色,他拱手行禮,深深鞠躬,“謝主隆恩。”


    “嗯,”趙尚對他的反應十分滿意,他似乎也是疲憊了,吩咐一聲讓韻妃進來,便對他說:“五日之後你自行出宮建府吧。”


    “是,兒臣領命。”趙鈺再行一禮便想離開,卻聽見他的老父皇在龍榻上近乎囈語地輕喃:“還好孤的這個兒子還算有點良心……”


    趙鈺瞬間抬頭看了他一眼,深重帳幔重重放下,龍涎香再次燃起,他隔了一室嫋嫋沉沉的熏香看向帳幔之後那道蒼老的人影,此時此刻心頭才微微鬆了鬆,他知道自己這次賭對了。回宮之後沒有立即去看那個人是對的,因為他的老父皇已然知道他在宮中藏了人兒。


    但是,他仍舊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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