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他強行將顧竹寒從他懷中拉出,原以為隻要很輕巧的力氣就能將她的頭給抬起,但是實則上卻是那人的臉始終粘連在自己的衣襟上,怎麽樣都不肯抬起。


    “竹子,怎麽了?”梵淵無奈。


    “我……我不想讓娘和小玉看見我花掉的醜妝。”顧竹寒在他懷中悶悶地答道,語氣有著尷尬和遲疑。


    “他們不會介意的。”梵淵想不到是因為這個理由,平日裏那個絲毫不會注意自己形象的女子今天居然會在他麵前說出這種話?他輕歎一聲,想了想,補充道:“我也不會介意。”


    顧竹寒的肩頭似是僵了僵,片刻,她才低垂著臉從梵淵的懷中離開。


    梵淵理所當然不會放過顧竹寒,他二話不說,攫取住顧竹寒尖瘦的下頷,當初初見時她臉上隱隱帶著點的嬰兒肥早已不見,她也早已從當初那個稚嫩溫軟的小丫頭長成了現在這般能夠睥睨四方不懼風雨的娉婷少女,梵淵忽覺歲月催人老,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掌間人兒的妝容一如她自己所說那般花得很厲害,她進宮進得急,壓根沒有細細整理妝容,而是粗粗一畫,企求能騙過順景帝便可。


    是以,她現在的妝容真的是慘不忍睹,猶是梵淵做好了心理準備,也忍不住一皺眉。顧竹寒看見梵淵這般神色,知道他心中定是嫌棄自己,她伸手想要掰掉梵淵的手,卻被梵淵一句話止住:“別動。我幫你擦掉。”


    “不用你幫……”然而不等顧竹寒說完,梵淵便從懷裏掏出那帕被淚水染得微濕的錦帕輕輕擦上她的臉。


    他擦得是如此認真,從她印了土黃漬子的額頭開始,一直描摹到她的兩頰,又至她挺秀的鼻梁,鼻梁過後則是那兩瓣微微緊咬的唇瓣,直至最後,他再微微抬起她的下頜,轉而用錦帕擦上她積了一大灘土黃汙漬的纖長脖頸,顧竹寒被他擦得癢癢的,忍不住眼風斜瞟,瞟了緩緩俯身的他一眼,梵淵似有所察覺,眼角上挑,不經意和她對視一眼,一如當初兩人相隔不知多少巷陌街坊遙遙相望的情景,兩人視線一觸,隨即又避開,顧竹寒耳廓微緋,心髒漏跳半拍,但是她終歸是鎮靜下來,沒有多想別的事物。


    “好了。不醜了。”稍頃,梵淵空寂的聲音響起,顧竹寒仔細看了他幾眼,卻看不見他眼中對自己慣常含有的淡淡嘲意,她收回目光,心中卻是自嘲:顧竹寒啊顧竹寒,你既然都決定不要再和這些人扯上關係了,為什麽還要理會這些人的想法?


    “竹子,今天是顧夫人和你弟弟小玉的頭七,是時候要下葬了。”梵淵的目光放空在燭光的某一點上,“在他們下葬之後,你也該要想想你下一步要做什麽了。”


    梵淵雖然知道自己在這種時刻說這種話很不仁義,然而時間無多,誰又知道即便是遠在東海的淩徹下一步會做一些什麽來對付她?


    “……我知道。”良久,一句輕得不能再輕的話語從她口中飄出,顧竹寒目光虛浮,看著眼前不能聚焦的兩副棺木,怔忪不安。


    *


    天宗十六年盛夏,順景帝找尋多年的大諾遺孤終於在其皇朝暗衛翎羽衛的明察暗訪之中被找出,然,順景帝為了避免引起更大的事端,在將大諾遺孤秘密處死之後,對外宣稱和親南唐顧家小姐的家人不知何故暴斃而亡,南唐國主李邃聞見噩耗之後,毅然命人八百裏加急寫了一封信件給順景帝,說深感痛心,不忍佳人獨自神傷,一月之後要親自迎她回南唐。


    南唐國主要在大蔚邊境親迎顧家小姐的消息傳至民間時,淩徹的軍隊正在東海某處十分偏僻的島嶼上和敵軍打得如火如荼。此時,他的眼睛在怪人的幫助下已然好了一半,蒙著紗布看東西卻是迷迷蒙蒙的,好歹是恢複了些許視力。


    他自然是能輕而易舉得知帝京的消息,當聽見顧竹寒的母親和顧玉駱的死訊時,他心中亦是吃了一驚,而後是無可抑製的震怒以及痛心害怕,顧竹寒最最重視的是譚芙和顧玉駱,現如今他們因為“他”的緣故而莫名死去,以那個女子愛恨分明的性格,又會怎樣的恨他入骨?


    淩徹不敢想象,他本想像對付肖興那般火速完結這邊的戰場再回去向她解釋,但是淩熙和淩湛在這個島嶼之上盤踞多年,製造出來的先進兵器數之不清,根本不容得他草率對待。


    淩徹無法,隻得一味按捺著,與此同時亦是找出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想不到是他一直信賴的淩越。


    假傳主子命令害得事態發生了重大變化這樣不能寬恕的事情本來是要處以死刑,但是因著淩越自小就跟著淩徹又為他立下了不少大功的情況下來說,淩徹根本下不了手去殺他。


    他隻對他說了一個字:滾。


    淩越猶是滿肚怨怒也不敢在那個神色依然巋然不動,檀木桌子卻是被他震爛了好幾張的人麵前發泄,他也不解釋,就聽從淩徹的吩咐在他麵前消失了。


    淩徹握緊了拳頭,久久坐在陰暗的書桌後麵,臉上蒙著的紗布讓他的臉色看起來更加蒼白。良久,他的唇角露出一絲嘲諷:這一次,定是無法挽回了。


    昨天譚芙和顧玉駱的頭七過後,顧竹寒坐在清冷的顧府書房,已經修書一封讓繆可言處理東海紀寒的事宜,紀寒這樣的身份是不可能再存在的了,她所要做的是要把這個人從這個世界上給抹去,就好像顧玉駱不能再站在朝堂上,偶爾在群臣吵得如火如荼的時候回眸與她對視一眼那般,清晰如昨。


    銀闇始終站在她身後三步的距離,他沉默地看著她將信寫好再命人寄出,此時才忽而開聲說道:“寒,我想你是時候應該要知道一些事情了。”


    顧竹寒微微轉頭看向他,目帶相詢,臉上一如既往的平靜,她可有可無地說道:“你說來聽聽。”


    其實心中已經猜測拚湊得差不多,隻是,她始終不肯相信自己推理出來的事實真相,這有種活在一個巨大謊言之中的荒謬感,自己和顧玉駱被蒙在鼓裏,譚芙所做一切的最終目的隻是為了保存她。這,令她更加難以接受。


    銀闇看著她如迷一般籠著煙光罩著大霧的眼底,心中絞痛,好端端一個喜歡說笑的妙齡少女居然被那個人折磨成這個樣子,這是怎樣的一種殘忍?然而他並沒有移開他的目光,而是直視於她,一字一頓道:“顧夫人真正要護住的人是你。我和薛先生還有葉先生都是幫助你的人。”


    “就連同冥月樓也是?”顧竹寒唇邊冷笑,銀闇雖然沒有明確說出內裏實情,可是這麽將他所說出話來的話加上她心頭已經有的推測,不就是一個完整的真相?


    “……是。”銀闇忽而覺得麵前這個眼睛毫無焦距的女子看人太過銳利,“但是冥月樓是我後來收編回來的一個殺手組織,並非一早便是。”


    “那麽你第一次遇見我就想殺我是怎麽回事?”顧竹寒當然沒有忘記和銀闇第一次見麵時的劍拔弩張,既然今天他要攤開來說,她自是要好好問過清楚。


    “試探。”銀闇答道。


    “試探?”顧竹寒反問,“就是為了試探我而將整個冥月樓給收編下來?”


    “是。”銀闇簡短答出一字便不再回答。他從來便是個心高氣傲的人,當初怪人讓他去保護顧竹寒的時候他是十分之不願意的,怪人不想逼他做任何事情,縱然他是前朝大諾鼎磯閣的主要繼承者,他仍有一定的選擇權。這個犧牲了眾多人性命的大諾遺孤是否值得他來護航,他必須要考驗她一次,若然她令他滿意了,那麽他會毫無怨言地守在她身側,為她遮災擋難,若然她不是他屬意的候選人,那麽也無謂再和她有所交集。


    最終結果有目共睹。顧竹寒得到了銀闇的信任,換得他在身旁守候。可顧竹寒此時此刻並沒有因著銀闇的認同而高興,她覺得,若然沒有了銀闇的守候,那麽這幫所謂前朝大諾的精英是不是就能夠從她的生活中消失?


    “就連後來那些若有若無的暗影都是你們的安排?”顧竹寒可沒有傻到這麽多人聚集在她身旁就僅僅是為了保護她,前朝大諾剛被滅亡沒有多久,順景帝的皇帝之位得來又是如此不義,這幫大諾義士定是不忍看著自己的國家被滅亡,是以才千辛萬苦將她保下來,就是為了複國。


    複國何談容易?她又能擔此重任嗎?


    顧竹寒不禁捫心自問。


    “是。”銀闇知道顧竹寒應該是很排斥這樣的“保護”,有心想讓她知道那些人為她付出了多少,遂繼續道:“寒,你在前往東海路上的時候,那些暗衛為了保護你已經死去了數十人,他們都是以一敵百的精英,不論是出於什麽原因聚到你身旁,我希望你都要善待他們。”


    銀闇提起東海往事使得顧竹寒的背脊禁不住僵了僵,良久,她才緩緩地“嗯”了一聲,語氣辨不清是答應還是拒絕,還隱隱帶有一點兒飄忽。


    “銀闇,第一次得知你名字的時候我便知道銀闇應該不是你的真名字,而長久以來不論我怎樣問大叔他仍舊對你的身世往事守口如瓶,今天既然你我都要說個清楚,那麽,你……能不能夠告訴我你的真名以及你的身世?”顧竹寒略帶遲疑,可是目光卻是堅定。


    銀闇在原地晃了晃,沒有想過顧竹寒原來如此關心他,還專門去葉空尋那裏問他的消息,唇角禁不住露出一抹寬慰的笑意,他啟唇,將自己的一切娓娓道來,“你猜得沒有錯,我真名並不叫銀闇。我姓顧,名叫顧驍。我爹是前任鼎磯閣的閣主,統領著一支專門保護皇室成員的精英部隊,那一年他托我的叔叔,即是我爹的弟弟保護你之後而後掉崖失蹤,至今沒有出現,八年之後,叔叔為了找我爹,開始天南地北地奔跑,再則,就連我叔叔也消失不見。”


    而保護她的叔叔正是顧竹寒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養父。


    對於這個神出鬼沒的養父,顧竹寒隻有在八歲之前的記憶裏有,而八歲之後的,她全然沒有印象。


    “那……顧玉駱又是從哪來尋來冒名頂替?”顧竹寒比較關心這一點,原以為顧玉駱真的是譚芙的親生兒子,可是仔細一想便知道沒有哪一個母親會狠心送自己的兒子去赴死,是以顧玉駱應該和自己一樣,是領養的。


    “這一點我並不清楚,顧玉駱是叔叔尋來的,他說這個孩子是仇人的兒子,讓薛先生他們盡管利用便可。”銀闇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很輕,不僅因為顧玉駱已經死了,再說這樣什麽利用的話對死者不敬之外,更多的是,他是知道顧竹寒是真心對待顧玉駱的,是真的當她是自己的弟弟的,現在居然和她說顧玉駱是仇人的兒子,這……怎樣令她接受?


    出乎意料之外,顧竹寒並沒有太多的情緒波動呈現在臉上,她心中此時在細細思索這些人所布下的局的真相,譚芙和顧驍的叔叔成了親是肯定的,隻是很可能當時已然一歲的顧玉駱為了做自己的替罪羔羊而被他們硬生生地弄小了一歲,反正譚芙當時已經私奔了,沒有住在帝京的權力中心,是以小孩的歲數可以隨便編造。那也即是說,她今年壓根沒有十六歲,隻有十五歲的年紀。而譚芙這十多年來一直偏愛弟弟,亦應該給外人做的掩人耳目的假象。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包括領養仇人的兒子,再讓他替自己去死。


    這……算什麽?


    顧竹寒忽而覺得可笑,人生真是一場精彩的大話,在大話裏演戲的人都是神經病。


    “我是不是一定要複國?”顧竹寒忽而出聲問道。


    “這不應該問我們,而是要問你自己是否願意。”顧驍答道。


    “你們會遵從我的意願嗎?”顧竹寒哂笑一聲,不置可否。然而至今的形勢是她不得不逃離大蔚帝京這個亂成一團糟的權力中樞,免得將來有更大的變故發生。


    顧驍聽得她這麽一句帶有明顯譏諷的話,臉上一僵,其實他也不想她如此辛苦,大諾的那幫老臣子已經全部死絕,沒有人逼得她一定要複國,可是現在的形勢已然是這個樣子,淩徹為了斬草除根,定會將顧竹寒給徹底鏟除掉。


    是以,伴隨著譚芙和顧玉駱的死,顧竹寒和淩徹完完全全被推向敵對對立的局麵。


    這,終究是無可避免的事情。他們誰也無法阻止。


    就是不知道,她對他是否還有那麽一絲半點的眷戀。


    顧驍自是不會愚蠢到問這個問題,有些感情不是說斷就斷的,現在這種情況之下,能夠撫平她心中結扣的,就隻能交給時間。


    兩人一直沉默著在書房裏待到傍晚,而後,顧竹寒才站起身來往外走去。那一天,她依舊一身玄衣,縞素的顏色,哀絕了院子裏的豔放繁花。


    天宗十六年,盛夏。玄衣少女渾身絢麗的顏色葬送在帝京的巍巍宮牆之中,不複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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