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什麽牛馬!


    周拯一個激靈,酒醒了大半;他低頭看了看床上躺著的身體,從這個視角竟然還有點小帥。


    隨後,周拯抬頭看向角落裏滿臉堆笑的這兩個……東西。


    一個似牛妖,兩隻犄角散著寒光;


    一個像馬妖,長嘴長鼻鬃毛飄逸。


    那牛喊:“帝君爺爺!後土娘娘請您地府一敘!”


    那馬叫:“咱們能否這就上路?您身體不動,半夜可還。”


    周拯喉結顫了幾下。


    他們雖然恭敬,而且似有些怕自己,但突然就搞這種狀況,還是把自己元神直接喚出來,搞得自己就像是沒穿衣服一般……


    那種感覺,著實很微妙。


    周拯沉吟幾聲,略有些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決定穩一點。


    “可有證件?”


    牛頭馬麵怔了下:“啥意思?”


    “就是,證明兩位身份的信物?”


    周拯的魂兒雙手一攤:“你看,總不能你們讓我走我就走,現在世道太亂,如果有人冒充地府公差,也不是沒可能的。”


    “帝君說的對。”


    “帝君說的有理。”


    “可我們沒啥證明……有了,這物您看看,這可是稀罕玩意。”


    牛頭那雙銅鈴大眼用力擠了擠,在懷中摸出了一塊散發著淡淡青光的雨花石。


    這是陰間之物,周拯的魂魄自是能接住,握住之後就眼前一亮。


    後土娘娘的輪回大道道韻。


    牛頭笑道:“這是孟婆熬湯壓鍋底的石頭,稱之為忘無石,咱偷摸順出來的,有鎮壓業障、清掃怨念、躲避天譴之功效。”


    馬麵也拽出了一張有些破爛的文書:“你看看,這是我們上任時天庭給的委任狀,咱還留著。”


    周拯仔細看了幾眼,微微點頭,剛想將忘無石還回去,牛頭卻是連連擺手。


    “您要喜歡,就當我們兄弟送您的見麵禮了。”


    “多謝兩位元帥,不過我也用不到此物,”周拯笑道,“隻是驗證下兩位身份罷了,走吧。”


    他將忘無石扔回去,身形就飄飄忽忽到了床邊,也適應了這般毫無重量的狀態。


    牛頭馬麵躬身做請,在角落開了一扇門戶,周拯踏入其中,就覺得自己向下飄去。


    下墜了一小會,周拯眼前出現了一座鑲嵌在地下縫隙中的小小廟宇,廟宇周遭散發著暖黃色的光亮,讓他感覺頗為舒適。


    廟宇掛著牌匾,名為城隍廟。


    “如何去地府?”周拯直白地問著。


    “爺爺您這邊走。”


    牛頭馬麵向前引著,與周拯一同化作流光鑽入廟宇中。


    這廟雖小,卻是有殿有院,他們此時隻有幾厘米高,站在那院中也是剛好合適。


    院內正中有一口井,這暖黃色光亮就是從井內噴湧而出的。


    “這口井就連著地府,您別見怪,此地沒大的城隍廟,隻能委屈您鑽一鑽井了。”


    牛頭向前鑽入井中,周拯從中踏入井內,馬麵斷後遁入其中。


    周拯隻覺得眼前流光幻影,仿佛是穿過了層層地幔,又像是踏過了虛實的界限。


    幽幽黃泉,引渡冥冥。


    待周拯視線再次開闊,他已是站在一片廣袤的荒野之上,立於一扇大門前。


    這裏的天空很低,陰沉的天空永遠不會有太陽星路過,也不見月光與星辰。


    地麵也是鬆軟的,像是鋪了一層最細致的沙。


    大門內外,一排排身穿兵甲的地府官差同時低頭行禮,牛頭馬麵也在前方躬身做請。


    周拯漫步前行,打量著遠處那條蜿蜒流淌的河水,坐上了他們準備的、那頂小巧的轎子。


    說是轎子,其實就是兩根長長的竹竿夾住一隻竹椅,再拿著竹篾捆綁起來。


    突出一個條件艱苦、經費不足。


    但青華帝君的排麵還是有的,牛頭馬麵親抬腳,黑白無常左右巡,向前不遠更是有兩位鐵麵判官躬身相迎。


    周拯都是拱手還禮。


    這兩位判官也不簡單,在凡塵大名鼎鼎,一個絡腮胡子、凶神惡煞名鍾馗,一個文質彬彬、話語溫柔叫崔玨。


    周拯坐上那轎子,漸漸就有些昏昏沉沉,強打精神與兩位判官寒暄。


    ‘我這是喝酒喝大了?’周拯如此想著。


    鍾馗笑道:“帝君不如稍微休息下,您此刻乃是陽神,受地府規則壓製,強撐著反而會損傷精氣神。”


    崔玨又加了句:“這與修為強弱無關,元神越強在地府受到的壓製也就越狠,這也能保證強神不能來地府為非作歹,這椅子也是特地為您準備的。”


    鍾馗接道:“同樣的,地府鬼差若是在凡塵逗留太久,也會被凡塵壓製,有性命之危。”


    “多謝判官提醒。”


    周拯拱拱手,隨後就靠在竹椅上,任由牛頭馬麵抬著自己向前,迷迷糊糊地打量著地府各處的風景。


    三途河內水渾昏,鬼門關後幽羅森。


    奈何橋前人魂擠,望鄉台前情意真。


    周拯迷迷糊糊似是睡了過去,一直到旁邊傳來判官鍾馗那粗嗓卻細聲的呼喊:


    “帝君,咱們到了。”


    周拯睜開眼,卻見自己正在一片繁華的街景內。


    各處都能見高塔樓閣,隨處都是張燈結彩,幾類人間大城,一眼甚至都望不到這條街路的邊際。


    而在大城上方,有十一隻仙島懸浮,居中的仙島頗為龐大,十根不知多粗的鐵鏈向外延伸,鎖住了十座漆黑的仙殿。


    輪回之地。


    十殿閻羅。


    他們此刻站在一處院門外,鍾馗推開了院門,躬身做請:“請帝君入內稍候,娘娘稍後就來,此地也是娘娘道韻庇護,您可輕鬆些。”


    “多謝。”


    周拯拱拱手。


    都走到這了,再疑神疑鬼反而不美,不如瀟灑一點。


    他負手入內,好奇地打量著小院的布局。


    兩位判官慢慢關上了木門,院內各處出現了暖黃色的亮光,讓周拯精神迅速複原。


    後土娘娘不是在六道輪回裏麵住著嗎?


    周拯心底帶著淡淡的疑惑,自院內左右打量,見此處修的也算雅致,一方飄著荷葉的小池塘,幾塊堆砌出了奇妙道韻的奇石,還有一方小小的涼亭。


    周拯站在涼亭中等了一陣,耳旁便聽到一聲輕歎。


    “從背影看,帝君卻是絲毫未變。”


    周拯循聲扭頭,心底莫名泛起了一點失望的情緒,又立刻將這般情緒掩了回去。


    自上次百花仙子遭劫,後土娘娘現了個模糊的輪廓,周拯就一直在想,大德後土該是何等風采,四禦中唯一的女子會是如何曜目,沒想到……還挺普通的。


    也不對,第一印象似是普通,但周拯隻是多瞧了幾眼,又被這位大德後土的氣質所折。


    她穿著樸素的白淨長裙,長發梳著雲鬢,麵容端莊、不算秀美,卻有著一股難掩的溫柔慈祥之感。


    甚至,周拯都無法給她的外相歸納出一個年紀,開口喊姐不會過分,開口喊姨倒也不過火。


    很是玄妙。


    她一開口,周拯就知,這確實是得道的高人。


    “小友請坐吧,我已等你許久了。”


    周拯也不含糊,拱手行了個道揖。


    萬靈都欠後土因果,而作為‘六道輪回vip客戶’,他這個禮自是行得,後土娘娘也是受得。


    後土微微欠身,算是給了還禮,隨後就坐在了那八卦桌對麵。


    周拯昂首端坐,多少有點緊張。


    “百花仙子之事,多謝您了。”


    後土娘娘微微搖頭,眉目間卻帶著幾分頹喪,低聲道:“這天地氣數已盡,若是能少點悲劇也是好的。”


    周拯聞言不由皺眉。


    “您為何這般言說?”


    “我是離天道最近的,”後土娘娘輕聲道,“六道輪回盤就嵌在天道之內,天道複蘇後,首先要對付的便是我這,天道到底有多強大,也隻有我最清楚。”


    周拯一陣默然。


    後土輕歎了聲,目中帶著幾分無奈。


    她道:“大天尊當時已是竭盡全力了,卻依然無法將天道的意識擊潰,這個意識不知何時誕生,一直偽裝著、潛移默化間接管了整個天地,大天尊發現時,其實為時已晚。”


    周拯問:“如果大天尊不出手……”


    “天地間的萬靈也隻剩幾百年的光景,”後土淡然道,“大天尊的努力是徒勞的,他沒有改變什麽。”


    “為什麽這麽說?”


    “天道複蘇的日子,與天道原本定下囚禁萬靈的日子,一模一樣。”


    後土一聲輕歎:


    “何為天道?天地規則的聚合,萬靈的寄托,以天地為身,以道則為魂,蓄養萬靈而以萬靈心智為板,轉而掌控天地與道則。


    “修士不斷修行,天道會越發強大。


    “生靈不斷繁衍,天道就越發無所不能。


    “六道輪回的建立,成了天庭的根基,也成了生靈的福音,天地間的生靈數百年內就增加了幾倍,然後呢?天道成了最大的受益者。


    “到如今已是積重難返,你無法在天道的範疇內擊潰天道。”


    周拯抿了抿嘴唇:“娘娘的意思是,咱們必敗?”


    “嗯,”後土微微頷首,“或許還存了一絲可能,隻是……三清祖師當真尋到了這一絲可能嗎?”


    周拯心情頓時沉悶了許多。


    涼亭中安靜了一陣。


    很快,周拯笑道:“娘娘讓我過來,應該不隻是為了打擊我道心的吧。”


    後土含笑頷首,柔聲道:“你呂洞賓那一世消掉所有記憶前,曾在我這留下一封書信,說是給應劫的那一世,應當就是你了。”


    “這?”


    周拯笑道:“還有這般時光膠囊呢?”


    “這封信你現在卻是打不開的。”


    後土掌心綻出一點點微弱光亮,鑽入了周拯掌心,寄托在了周拯靈台。


    “這需要你修到第七重的純陽無極功法,才可將它打開。”


    周拯眨眨眼,突然問:“那娘娘能不能告訴我,裏麵寫了什麽?”


    後土娘娘話語一滯,皺眉看著周拯,低聲道:“在你眼中,我可是那般會隨意看人信件的性子?”


    周拯連忙就要道歉。


    後土娘娘卻點點頭,笑道:“確實是,我看了的。”


    周拯:……


    怎麽這娘娘也這麽皮?


    而且此刻給人的感覺,少了那種帶著憂思的婦人形象,多了幾分俏皮的性子。


    她道:“裏麵其實沒什麽內容,大概就是勸你灑脫一點,萬靈生死與你何幹?過好自己的人生就算了。”


    “啊這,生活態度這麽消極嗎?”


    “了解的越多,越會有一種無力感,”後土道,“你可知,人族為何而誕生?”


    “為何?”


    “為了約束天道。”


    “這兩者有什麽關係嗎?”


    “是有關係的。”


    後土緩聲道:“三清祖師超脫自然之後,居於道則之海,隱於道則之間,已無法幹涉天地的運轉,不然這天地都有崩碎的危險。


    “遠古時,與天道共存的還有兩條大道,一曰幽冥道,一曰生靈道。


    “遠古生靈無拘無束,天道施加的束縛在他們看來就是一種侵犯,不斷尋找方法突破天道的束縛,結果把天道搞得半死不活。


    “龍族當年鼎盛時,可是能屠天的。


    “隨後隨著天道不斷發展,幽冥道衰弱,被天道收編成了六道輪回,天地間就剩下了這一種約束天道之力,就是生靈道。


    “對於生靈而言,弱者喜歡享受天道的庇護,強者喜歡打破天道的規則,以此也達成了某種平衡,可惜……天庭出現了,代表生靈道被天道馴服。”


    周拯一時有些語塞,皺眉問:“天庭反倒是不好的?”


    後土笑道:


    “不,天庭是庇護弱者的,這確實是好的。


    “但天庭成了天道製衡、收編那些強者的機構,你看那鎮元大仙之流,為何一直不願受封?就是因他知曉,天庭背後是天道,他不願對天道低頭罷了。


    “人族受教化,與天道相近,也得了天道庇護。


    “萬靈漸漸勢弱,且因為嫉妒之心開始針對人族,最後引發妖族與人族的大戰,這就是天道背後引導的結果。”


    後土輕輕一歎:“小友,你其實不必背負這些,老君他們也很難有法子解決這個難題。”


    周拯道:“那也不能現在就倒數世界末日,等天道複蘇搞死生靈吧。”


    “這天地總歸是要歸於空寂,”後土低聲道,“六道輪回本身就是錯的。”


    周拯麵露不解。


    後土卻並不願再多說,轉而揭過了話題。


    “你想看看百花仙子嗎?”


    周拯眨眨眼,隨之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合適嗎?”


    “自然,她在複天盟的大陣中,如今已是個小女娃了。”


    後土手指輕點,一旁頓時浮現出了一麵水鏡,其內緩緩浮現出了清晰的畫卷。


    ……


    後半夜。


    周拯睜眼看著熟悉的天花板,隨後又閉目養神。


    悲觀的後土娘娘;


    一片熱鬧的幽冥地府。


    還有那個小小年紀就梳著長發,坐在書案前認真學寫字的小版百花。


    ‘這天地已經沒救了。’


    後土娘娘的輕歎還在耳旁回蕩。


    周拯翻了個身,閉目凝神,思緒飄了很遠,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想這些,但道心是沒什麽大礙的。


    後土娘娘理解天道,了解三清祖師,所以覺得三清祖師沒有勝算。


    但周拯隱隱覺得,三清祖師也並非毫無後手,老君不斷引導自己去異界尋道,定然是想讓自己領悟到什麽大道。


    自己能拯救這個三界嗎?


    又或者說,將拯救三界這種事壓在一個人身上,這是合理且正確的嗎?


    不對,自己隻能去完成一部分使命,能拯救生靈的隻有生靈才對。


    那條路,那條道,到底在哪呢?怎麽感覺,老君押寶自己,這決定似乎有一點點的輕率呢?


    今夜雜念紛亂。


    周拯無心修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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