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我有個問題。”


    老舊的驛站中,拎著鐵鞭的少年一大清早就找上了小巨人。


    “嗯,你說。”


    正在擇菜的杜乘鋒心不在焉。


    “隻要是我懂的,都可以聊。”


    “倒不是別的事,就是有件事比較好奇。”


    這樣說著,少年指了指驛站的房梁。


    “為什麽咱們這沒有燕子呢?”


    “……哈?”


    杜乘鋒抹了把臉,他一度以為自己沒睡醒。


    “沒養當然沒有啊,這種事有什麽值得問的必要嗎?”


    “可是別人家都有這個!”


    少年絕望地看著空蕩蕩的房梁。


    也難怪少年會有如此表現,畢竟在如今這個年頭,家裏房梁上有燕子築巢,是一個頗為吉祥的事情——至於原因,自然是因為燕子這樣的鳥類,隻會在它們認為安全的地方築巢,同時由於燕子會捕食害蟲,算是人們眼裏的益鳥,因此,多種說法結合起來,有燕子築巢的地方,自然也成為了人們認知裏的好地方。


    當然,這種說法也隻是討個彩頭,沒有什麽真正的實際意義,甚至連封建迷信都算不上,隻能算是普通的民俗傳說。


    不過這種事,也怕對比。


    雖然三山鎮這個地方往往被人用鳥不拉屎來形容,但實際上這裏還是會有些鳥過來的,或許是由於地處偏僻,與世無爭的緣故,這裏家家戶戶基本都有燕子築巢,每年入秋之後,燕子便會成群結隊的南飛,等到來年春日回暖,這些靈巧的鳥兒又會成群結隊的飛回來。


    家家戶戶一大早晨都能聽到燕子嘰嘰喳喳的聲音,就你家沒有,那你家是不是有點問題?


    “我覺得是你的腦袋有點問題。”


    在聽完了少年的訴說之後,杜乘鋒搖了搖頭。


    “你現在走出門去,抬起頭,看看掛在門口的招牌上寫的是什麽,這裏是驛站,驛站你懂嗎?人來人往的,本來就不會有什麽鳥在這搭窩……什麽?你說驛站挺太平的?後院現在都在打仗呢,你說挺太平的?”


    這樣說著,杜乘鋒一指後院的方向。


    在那邊,四個煞氣高手又在圍繞著兩座磨盤,進行著每天都會來一遍的自由搏擊,這場搏擊比賽將會決出兩個勝者,他們將獲得拉磨的權力。


    原本在杜乘鋒看來,拉個磨都競爭上崗,怎麽看都有點離譜,可是昨天晚上的交談卻讓他意識到,事情沒有看上去那麽簡單——於是他自己在半夜無人的時候,也過去拉著磨盤轉了幾圈,隻可惜他把磨盤都搖出火星子了,還是沒搖明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嚴格來說,其實也不算完全沒明白,他至少能感覺得到,不管是少年昨天晚上說的星辰之力,還是流水之力,亦或者轉動這磨盤,這些力量,本質都和旋轉有關。


    但他的感覺也隻能到這裏了,畢竟他對力量的理解和旋轉不太沾邊,這是兩個不一樣的方向。


    所以他才一邊擇菜,一邊嚐試理解這玩意到底是怎麽回事。


    “再者說,這燕子也不是完全沒有啊?”


    心有所感的杜乘鋒抬手指向門外。


    隻見門外的半空中,竟真的有兩隻黑白分明的燕子在盤旋著,探頭探腦,一副想要鑽進來的樣子。


    隻可惜,兩隻燕子轉了幾圈之後,卻沒有半點在這裏落腳的想法,而是振翅高飛,一路遠遁了。


    這也讓少年愈發地絕望了。


    難道說這驛站真就沒辦法迎來燕子的停留嗎?


    “正常了,伱也說了,燕子這玩意搭窩都是搭在別人家裏。”


    杜乘鋒耐心的解釋著。


    “驛站這種地方,人來人往,也確實不適合燕子搭窩,這就是一個自然現象,沒什麽別的說法……算了,你真要這麽想玩鳥,等過兩天我給你弄隻鷹回來,那玩意比燕子大多了,養著也帶勁。”


    “啊這,不是,這。”


    少年一陣撓頭,他可沒有說要玩鷹的意思。


    他隻是單純的把這個驛站,當成了家。


    父母雙亡的他,原本是沒處可去的,孤身一人的他,原本應該倒斃在荒野,或者某個冰冷的街頭,是這個驛站給了他一份工作,給了他一份活下去的機會,也正是在這裏,他久違的找到了家的感覺。


    雖然這驛站裏的其他兩個人,跟他一點血緣關係都沒有,但這段時間的相處,還是讓他將他們當作親人一般。


    所以說,既然都是家了,那麽有燕子住進來,也很正常吧?


    “你這……嗨。”


    眼見得這少年都要哭出來了,杜乘鋒也開始撓頭了。


    他倒是沒想到,這小子對於燕子窩的執著,居然是因為這個——不過想想也是,這孩子的經曆實在是淒慘了點,親眼看著自己家裏人全部死完,這種事不是誰都能頂得住的。


    “不過這種事怎麽說呢……家這個東西吧,不是說有個燕子窩他就算是家了,當然,我跟老頭也不是真就能當你的家人。”


    杜乘鋒想了想,還是繼續說了下去。


    “你的話應該也能明白,沒有誰會真就能永遠存在,老頭都已經這個歲數了,我也隻是暫時在這裏住一陣,總有一天,老頭會老死,我也會離開,到那個時候,你難道就不過日子了嗎?”


    “我……”


    少年一時間愣在了原地。


    類似的事情,他其實想過,這種夢幻一般的好日子,總是會過到頭的,他也清楚,老頭總有去世的那天,這小巨人也總有離開的時候,就像這個驛站本身一樣,有人來,自然也會有人走。


    所以他一直都盡量避免自己去想這些,避免去想這些令人悲傷的事情,畢竟對於他這種情況來說,這樣的未來,實在是太過傷人。


    可現在,伴隨著小巨人的講述,他也不得不麵對,這個對他來說極為殘酷的未來。


    當僅有的兩個親人都離開之後,他又該怎麽辦?


    “你?你當然會去到你想去的地方。”


    杜乘鋒蹲下身子,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活人也不會被尿憋死,你現在也有了自己的朋友,不是嗎?你也會開始有自己的生活……所以沒必要在意燕子窩這點事,燕子窩代表不了家這種東西,你總是能找到讓自己安心的地方,那個地方就是你的家了。”


    “讓人安心的地方……就是家嗎?”


    少年緩慢地咀嚼著這句話。


    確實是這回事,他也是這樣感覺的,以前還沒變成流民的時候是這樣,甚至變成流民之後,在父母尚在的時候,他也沒覺得自己失去過家庭。


    而現在,令他安心的則是這個驛站。


    那麽以後呢?以後的他又會走到什麽地步?


    “……那你呢?”


    想到這裏,少年突然抬頭看向了小巨人。


    “你的家,又在哪裏呢?”


    少年突然有些好奇,他對這件事其實疑惑很久了。


    他很想知道,到底是什麽樣的環境,什麽樣的成長經曆,才能讓人長得這麽壯實?


    “我的家?你聊這個那我可就不困了!”


    一說起這個,杜乘鋒就興奮起來。


    “我的家是我自己親手造的!不止是我,街坊鄰居們的房子都是我動的手!我跟你講,我當初設計那個工地的時候……”


    一說起自己在建築上的那些傑作,杜乘鋒就開始滔滔不絕,聽著這份講述,少年也逐漸了解到,這世上居然還有個叫忘憂鄉的地方,那個地方沒有煩惱,沒有憂愁,沒有煞氣,也沒有兵災,隻有無窮無盡的安寧生活,就像故事裏的桃花源一樣。


    “桃花源?你居然還知道這個?”


    聽到少年聊起桃花源的故事,杜乘鋒更是拍起了胸口。


    “陶五柳也住我那裏的!就住我對門!”


    “真好啊……以後有機會真想過去看看。”


    越是聽下去,少年就越是心馳神往,有人捧場的情況下,杜乘鋒自己也說得愈發起勁了。


    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麽問題的話,那就是門外的燕子有點吵了,嘰嘰喳喳的樣子,老是幹擾他說話。


    於是杜乘鋒幹脆伸出了手。


    “要我說,美好的家園就該自己創造,就比如這燕子窩,這些燕子既然不落下來,那咱們就給他拿下來,直接塞進窩裏……嗯?”


    杜乘鋒突然眉頭緊皺。


    他可以確認,自己應該是抓住了一隻燕子沒錯,以他如今的身手,抓隻鳥這種事,怎麽看都不可能落空。


    可事實就是,他的手裏,空無一物。


    隻有一灘墨跡留在掌心。


    “嗯?”


    一旁的少年也發現了不對勁。


    “這是……”


    “不是沒抓到,是燕子有問題。”


    這樣說著,杜乘鋒又探手抓向另一隻燕子。


    在少年說話的時候,僅剩的那隻燕子已經要轉頭逃跑了,或許是因為同伴被捉走的緣故,這隻燕子的眼中甚至透出了幾分驚惶——但事實證明,這份逃竄沒多少意義,隻因為杜乘鋒的大手已經先一步攔在了它的麵前。


    於是隻聽得啪的一聲,驚慌失措的燕子一頭撞在了杜乘鋒的手掌上。


    化作另一灘墨跡,與剛剛那攤墨跡相映成趣。


    “是假的。”


    杜乘鋒的臉色黑了下來,如同掌心那兩團墨跡一般。


    “哪個畜生幹的?”


    這樣的詢問自然不會有什麽答案,杜乘鋒也隻能自己找水洗手。


    與此同時,遠處鎮上的縣衙裏,知縣袁梁也在洗手。


    隻不過盆中洗出來的卻並非墨跡,而是殷紅的鮮血。


    “還是有點著急了,不該過去看一眼的……倒是可惜了那兩隻燕子。”


    歎息一聲,袁知縣轉過頭,看向了一旁的架子。


    鋼鐵打造的架子上,剛被調來的捕頭吳清源整個人都被鎖扣捆紮結實,身上的衣服更是已經被剝了個幹淨,露出肋下那尚在淌血的傷口。


    “所以說啊,我都送你兩隻燕子了,你查你的案子就好了,為什麽非要查我呢?”


    “狗……東西。”


    吳捕頭啐了口帶血的唾沫,一時間卻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


    是了,為什麽要查袁知縣呢?


    這麽儒雅隨和的一個人,這麽一個為百姓著想的父母官,怎麽看都不像是應該被查的對象——硬要說的話,跟偽帝賈溫有勾連或許能算,但是清算已經結束了,這點小事算不得什麽問題。


    所以問題到底是出在哪裏呢?


    哦,對了,他想起來了。


    是出在那張畫上。


    袁知縣送給他的那張畫實在是太好了,不管是筆墨,還是紙張,都是頂尖的級別,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很好奇,到底是什麽樣的紙,才能做到如此柔韌,卻又如此的輕薄。


    現在的話,他卻已經看到了答案。


    那不是紙。


    那是皮。


    “人皮作畫……狗東西,你該死!”


    “噓,別吵,也別生氣,你這樣會讓做出來的紙有皺褶。”


    袁知縣隨手抽出兩根針插了過去,原本還想要掙紮的吳捕頭登時便徹底動彈不得。


    “對,安靜一點,這樣對我們都好……你知道嗎?其實我很欣賞你這個人,我是真的很想跟你成為朋友,你這麽正直的人,比那張捕頭好多了,三山鎮有了你,治安肯定能好起來。”


    “畜……生。”


    吳捕頭發出嘶啞的低吼。


    這袁知縣一邊跟他說著話,一邊卻在剝著他手上的皮。


    “你……敢殺我,上麵不會放過你的。”


    “或許吧,不過我畫人物其實也還算可以。”


    這樣說著,袁知縣直接拍了拍手,卻有一張人形畫紙直接走了進來。


    看到畫紙上描繪的麵容,吳捕頭目眥欲裂。


    那紙人的麵孔,分明跟他一模一樣!


    “以後你就是吳捕頭了。”


    袁知縣露出了和煦的微笑。


    “好好幹,三山鎮有了你,肯定會好起來的。”


    “你這畜生!”


    眼見得紙人居然還像模像樣的抱拳拱手,被固定在架子上的吳捕頭牙都幾乎要咬碎。


    “你會遭報應的!你會遭報應的!”


    “或許吧,畢竟我最近確實挺倒黴的。”


    袁知縣歎息一聲。


    “一個兩個都往我的地盤裏踩,明明我沒招誰也沒惹誰……這日子還能不能過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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