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點星光之下,被掀去房頂的驛站。


    三個大小不一的人麵對著地上的屍體,相對無言。


    “……我隻是想要讓他低下頭。”


    最終,還是體型最為龐大的小巨人先開口。


    “我可以確定自己控製過力道的,但是他的腦袋實在是……就,太脆了,能理解吧?就像是後廚的酒壇子一樣,隻要往地上一扔……”


    “……”


    此刻的老者和少年卻是半點都聽不進去了,他們都是普通百姓,又哪裏見過這種凶煞場麵,一個人的腦袋說碎就碎了,這簡直……


    “還是先想想該怎麽辦吧。”


    一老一少中,終究是那個老的先回過神來。


    “這不明不白就死了人,總是得……”


    “報官?”


    沒等老人說完,小巨人已經從對方的表情上看出了想要說的話。


    而他的視線,也轉到了老人的身上。


    “報……肯定是不報的。”


    被一個接近兩丈,剛剛還殺過人的巨人這麽盯著看,老人登時就出汗了。


    “你這是救了我們的命,我們又怎麽能害你呢?”


    “那倒不至於,你們真報官,我就跑。”


    小巨人倒是一臉無所謂的樣子,明顯是有著麵對捕快的自信——不過想想也是,光是這接近兩丈的龐大身形,就已經不是鎮上那些捕快能拿得下的了。如果對方一定要跑……那好像還真能跑得掉。


    可就算這小巨人能跑掉,他們兩個呢?


    “不對,確實要報官。”


    就在老人那邊正渾身哆嗦的時候,那回過神來的少年卻突然抬起了頭。


    “他才是歹人啊,我們是差點被他殺了的,現在既然都把他打死了,那為什麽不報官?”


    “咦?好像確實是這回事啊。”


    小巨人登時一拍腦袋。


    “真是腦子壞了,今天晚上明明是這個持刀劫匪吃霸王餐還要搶劫驛站,咱們明明是當場擊斃劫匪的良善之民……我老是想那些毀屍滅跡幹什麽?”


    這樣說著,那小巨人卻已經將地上的屍體拎了起來。


    “那我先去報官,你們也保留一下案發現場。”


    拎雞一樣拎著那還往外冒著血的屍體,小巨人一路大踏步遠去了。


    隻留下老人和少年,相對無言。


    “……老人家。”


    良久,少年僵硬的轉過頭,看著老人。


    “您這是從哪找來這麽個徒弟?”


    “我怎麽知道?”


    眼看著巨人離開,老人也逐漸從剛才的驚懼之中恢複過來。


    若是讓他說這個徒弟從哪來的,他其實也說不清楚,一定要算的話,大概也就前幾天的時候,這個已經不能用彪形大漢來形容的龐大巨漢,路過驛站,來到他這裏找點吃食。


    雖說那龐大的塊頭看著就駭人,但這年頭連煞氣怪物都滿地亂跑,冒出點體型龐大的人,倒是也算還能接受了,更何況這大漢居然還先給了銀錢,一副很好說話的樣子,老人這便也樂得給對方做上這一頓。


    可誰能想到,他這簡單的手藝卻讓那巨人吃得兩眼放光,而在聊了兩句之後,他才知道,這體型龐大的巨漢在庖廚方麵居然也有研究,並且造詣相當高深。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精研廚藝的巨漢,居然開口要拜他為師。


    “學無先後,達者為師。確實,我會一些酒樓做法,但是您這手藝我不會啊,所以還是要學一下的,另外學費不成問題。”


    老人還記得,那巨漢是這樣說的。


    老人一把年紀了,又哪裏享受過這樣的待遇,一直以來都隻有那些教書的讀書人才能被稱為先生,他居然也有收人束脩的一天——當然,最重要的是,束脩給的太多了。


    所以思前想後之下,老人便也將這巨漢收了下來,當作徒弟來看待。


    說起來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其實真收徒弟也就是中午的事情,起碼白天的時候,這個巨漢還是很好說話的,隻看那和善的樣子,完全不像是什麽凶惡的歹人,可誰能想到……


    “可能真的是那賊人的腦袋太脆了?”


    老人想了想之後,也隻能得出這麽個結論。


    畢竟他剛才下意識想要報官的時候,那巨漢的反應也是直接跑,而不是大開殺戒什麽的,這樣一個良善的好人,又怎麽可能故意殺人呢?


    “倒是你。”


    想到這裏,老人的視線轉到了少年身上。


    “我白天就看到你小子了,怎麽到了晚上你還在這裏?你家裏人呢?”


    “我……”


    聽到老人提起自己的家人,少年登時鼻子一酸。


    正所謂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剛才的時候他還沉浸在那小巨人帶來的震撼中,久久沒回過神來,眼下這老人一提起,少年才意識到,不知不覺之間,自己居然真的大仇得報了。


    哪怕在父母墳前都未曾哭過的少年,不知不覺已然涕淚橫流。


    老人年紀大了,又哪裏見得這個,幹脆將那少年扶到桌前,借著桌上剩下的殘酒,來給少年壓驚,而在幾杯酒下肚之後,少年卻也將自己的經曆,從兵災逃難,到飛來橫禍,再到如今的大仇得報,一五一十都對著老人說了出來,聽得老人也喝起了悶酒,一陣唏噓。


    “都是苦命人啊……”


    飲了幾杯之後,老人歎息一聲,也順著這氣氛,說起了一些自己不願提起的往事。


    原本這驛站不是老人自己經營的,他一把年紀哪還幹得動這個,真正經營這家驛站的是他兒子,那是一個年富力強的青年,也就是幾年前,這他的兒子覺得如今年景還算太平,正是那些商賈行人往來賺錢的好時候,於是幹脆籌了點錢,找關係盤下這間老舊的驛站,也算是讓家裏有個正經營生。


    可誰能想到沒過多久,北邊打起來了,大陳境內又到處都是亂子,這間小小的驛站自然也沒了昔日的光彩——當然,如果隻是掙不到什麽錢,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苦日子大夥又不是沒挨過,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然而他那兒子,卻偏偏是個忍不住的。


    明明是兵荒馬亂的年景,他那兒子卻硬是起了別的心思,靠著手裏還有點積蓄,竟是直接托人找關係,買了一柄煞氣兵刃回來。


    “啊?”


    原本還在嚎啕大哭的少年,不知不覺之間已然聽愣了。


    身為普通人的他雖然沒練過什麽武藝,但煞氣兵刃這玩意他至少也是知道的,聽說這玩意根本就不是尋常人能碰的,普通人一旦摸了,當場就會被煞氣入腦,變成隻知道掄刀砍人的癲子。


    這種東西……買來幹什麽?


    “他說是……買來防身。”


    老人低下了頭,看著杯中的殘酒。


    起碼當著他的麵,他的兒子一直都說,那把劍買來是為了防身用的,可當爹的他又怎麽看不出,自家兒子這是真準備拿這把劍幹點什麽——可當他說出這玩意很危險的時候,他的兒子卻隻是說,他已經老了,不懂這些東西。


    好在他看得出來,自己的兒子還沒變成什麽見人就砍的武瘋子,還保留著正常的理智。


    就這樣,有了一柄佩劍之後,他的兒子便不再管驛站的事情了,而是整天都跑去鎮上,跟那幫同樣佩著劍的人們聚在一起,說是一同習練武藝,自強不息——老人看得清楚,這是自家孩子又準備鑽營些什麽了,就像當初盤下這間驛站來一樣,他的兒子一直都是個有想法的。


    “這……確實。”


    聽到老人說到這裏,少年也跟著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雖然少年家裏是逃兵災逃出來的,父母也死在了飛來橫禍當中,但在逃兵災之前,少年家裏在揚州城也還是有點錢財的——雖然嚴格來說,少年家裏隻是能稱得上是小富即安,但城裏出身的他在眼界和認知上卻也還是有一些的。


    就好像現在這樣,老人隻是一說,他便已經明白,這老人的兒子,應該是在鎮上認識了什麽本地的人物,正在跟著對方做事學習,想要不斷地跳出自己的小圈子,去見更大的世界。


    就好像這驛站的買賣,說來容易,但實際上,沒有過硬的實力,普通人是不可能開得了的。


    但老人的兒子,卻隻靠關係就拿下了驛站的經營。


    聽著這老人的講述,少年仿佛看到了一個聰明伶俐,且頗有本事的青年,正在步步高升。


    可是現在,他卻沒有看到那個青年的,半點蹤跡。


    “有想法又有什麽用呢?”


    老人繼續喝著酒,眼神愈發地晦暗了。


    他的兒子確實是個有本事的,而他也已經清楚,自己已經管不了兒子的事情了,年輕一輩翅膀硬了,就該讓那孩子自己去闖——他當時甚至還一度為此開心,覺得兒子以後可能也會變成那種了不得的人物。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兩年前的一個上午,他終於又見到了他的兒子,隻不過他的兒子卻並非是正常回來的,而是被人抬回來的。


    兒子在跟人比劍的時候被殺了,這是他最後聽到的消息,至於其他的那些細節,他已經記不清了,他隻知道自家兒子那健壯的軀體上,一道橫貫胸腹的巨大創口幾乎將其整個切開,那場麵他會記一輩子。


    他想過要去尋仇,可他又能找誰尋仇?


    那個跟他兒子比鬥的劍客,早就不知道去哪裏了,就算他想要找那個劍客的麻煩,那些鎮上的人也對他拿出了生死狀——他看不懂那些白紙黑字,但他至少看到了自家兒子印上去的那個手印,那是他兒子親口同意的比鬥,親手畫押的生死無論。


    他還能說什麽?他還能說得出什麽?


    “這……”


    少年也說不出話了。


    曾經他也想過,為了報仇,他要不要幹脆也拿起一柄煞氣兵刃來試試看——雖然他肯定是接觸不到煞氣兵刃就是了,但是想想總歸是可以的。萬一他真的能接觸到那些兵刃,真的能擁有力量,是不是就可以殺了那些仇人,是不是就可以報仇?


    曾經的他,一度以為自己可以,他也曾幻想過,自己是不是有一天能成為那種縱橫天下的俠客,殺掉所有濫殺無辜的怪物。


    可是現在看來……


    他甚至不如這老人的兒子。


    這老人的兒子,好歹是敢跟人比劍的,真換成他的話,他大概是連比劍都不敢的。


    “他敢跟人比劍?”


    聽著少年的拱衛,老人直接氣得笑了出來。


    “那小子什麽東西,我能不知道?讓他鑽營,他是有膽子,可若是讓他鬥劍殺人,給他十個膽子他都不可能上!”


    “這……”


    少年聽愣了。


    怎麽說,這裏麵居然還有隱情?


    “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


    說到這裏,老人死死地捏住了酒杯。


    自家兒子的膽量,他自己是知道的,買把劍佩在身上還可以,但是跟人生死比鬥,卻是無論如何都做不出來的——但白紙黑字的生死狀擺在他麵前,殺了他兒子的劍客也早就走了,他連複仇都不知道該找誰,他隻知道絕對不該出現這種事。


    “肯定有什麽問題,我兒子不該是這樣的……”


    老頭一杯一杯的喝著酒,表情愈發地苦悶。


    這讓少年看的愈發地揪心了。


    跟著老人比起來,他這情況甚至還算好的了,雖然他打不過自己的仇人,但至少他知道自己的仇人是誰——而現在,或許是因為運氣好的緣故,他居然真的大仇得報了,起碼一個仇人已經被那小巨人當場碾死。


    可這老人……他就算想要報仇,他該找誰報仇?他的仇人是誰?


    就算少年歲數不大,也已經能聽出來,這老人的兒子,怕不是被人設了局給套死了,可也正是因為如此,這老人眼下就算想要尋找仇人都找不到,無頭怨恨最為傷人,這簡直……


    “好了好了,都過去了。”


    老人歎息一聲,明顯是不想繼續聊下去了。


    可眼底的那份陰霾,卻怎麽都掩蓋不住。


    喪子之痛,這份刻骨銘心的恨意,真的能就這麽掩蓋過去嗎?


    不能的,肯定不能的,但老人卻也知道,自己的憎恨,毫無意義。


    但是,真的毫無意義嗎?


    (本章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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