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膳房的角落裏,杜乘鋒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這是他這幾天裏第一次正經在床上睡覺,畢竟大號的床榻打造起來,遠比一個躺椅要麻煩太多,好在那些皇室的工匠們都足夠靠譜,這一架專門給他量身訂做的大號床鋪也就終於打造完成了。


    “我還以為這種手藝一輩子都用不上了……想當年我祖宗給太祖高皇帝打造床榻的時候,用的就是這樣的手藝!”


    在床鋪完成的時候,負責這份工程的大匠一陣感歎,他完全沒想到,這份在他眼中幾乎沒有用的技藝,居然還有重見天日的那一刻。


    把一個不是皇帝的人,比作開國太祖,這自然是極為僭越的,不過這個話說出來之後,卻沒有誰覺得有什麽不對——畢竟這種形容,主要還是形容那龐大的身軀,像這種過於龐大,甚至堪稱巨人的身軀,在眾人的印象裏,也就隻有太祖皇帝一個人是這樣了。


    隻不過除此之外,還有一點,是大夥都沒有明說的東西。


    那就是,安心感。


    如今的大陳早已沒有看起來那麽穩固,雖然表麵上還維持著最基本的體麵,但內裏卻早已千瘡百孔,而最近,甚至連最基本的體麵都維持不住了,就連他們這些匠人也已經察覺到了那些危機。


    “就像是一艘大船,裏麵的木頭都腐爛了,水都已經灌進來了,再怎麽修補也沒用了。”


    這些匠人或許不懂那些朝堂上的事情,也不懂那些強者們的事情,但他們仍舊能用自己的方式對現狀做出一些感知和理解。


    所以他們其實早就準備跑路了。


    沒有誰願意待在一條即將傾覆的破船上,哪怕他們世代都供職於皇室,正所謂樹倒猢猻散,既然這裏活不下去,那跑了才是唯一的生路——反正他們都有手藝在身,去哪裏都是餓不死的,至於盡忠職守……


    這種事還是算了吧,忠心是最不值錢的東西,在這深宮之中,他們已經看過太多,因為所謂的忠心,就白白枉送性命的事情了。


    忠誠這種事,也是有講究的,有些人是值得效忠的,這些雄主知道忠誠的分量,也不會讓那些忠義之士白白浪費性命,但還有一些人……這些人不懂得忠誠的分量,他們隻會將其當作理所當然,在他們的眼中,那些忠義之士天生就該為他們服務,他們也不想為這份忠義付出任何代價。


    那麽,他們如今的君王,像是那種值得效忠的雄主嗎?


    “哈哈。”


    匠人們的回答,是心照不宣的幹笑。


    年幼的小皇帝並非雄主,隻是一個被寵壞了的孩童,先皇在的時候,這一點還不明顯,但隨著先皇的逝去,隨著年幼的小皇帝一天天長大,這方麵的問題,就再也掩蓋不住了。


    “聖質如初。”


    這是人們對年幼皇帝的評價。


    若隻是普通的幼童,可能還算誇讚,但用這個詞來形容一個皇帝……那不管這皇帝到底多少歲,聽起來其實都有點像罵街。


    皇帝不靠譜,文武百官自然也不靠譜,南遷派係的聲音如今越來越大了,可他們之所以堅持南遷,還不是因為他們的家業都在南邊——匠人們大多是不想去南邊的,主要也是因為這個,在建康城裏,他們還是有名的皇室大匠,可若是去了南邊,恐怕皇帝自己都不一定有什麽聲音,到時候他們這些匠人們,又能怎麽辦?


    與其去看那些世家大族的臉色,他們還不如幹脆給某個強者幹活。


    比如之前那個自稱皇天的強者。


    強者的強悍,主要體現在武力上,至於武力之外,那終究還是要靠一些專業人才——就好像之前那片比武場,那座高台,就是他們修起來的。總有些事,是強者自己做不到的,而這也就意味著,他們隻要還有手藝,就總能有飯吃。


    唯一的問題,就是強者的脾氣不一定有多好。


    這也是為什麽匠人們會把強者單列出來,的確,這些強者或許不是皇帝,但他們卻掌握著某種遠比皇帝更大的權力——要知道就算是皇帝想要殺他們,也要找個理由,然後把侍衛叫過來,再把他們推出去,最後才砍頭。可換成強者的話……


    強者不需要這麽麻煩,他們甚至都不需要找理由,殺人奪命這種事,對他們來說就跟吃飯喝水一樣輕鬆。


    吃飯喝水需要理由嗎?


    完全不需要。


    他們麵對的是掌握著絕對暴力的怪物,甚至已經與人有了根本上的區別,麵對著這種無可抵禦的死亡,他們能做的隻有祈禱,祈禱下一個死的千萬別是自己。


    直到那位杜太師出現。


    對於這位杜太師,他們其實知之甚少,腦海中的印象,也大多來自一些傳聞——傳聞中,這位杜太師原本是反賊出身,即便被征召到宮中,也從沒對皇帝低過頭,甚至幹脆騎馬上了金鑾殿,說不盡的桀驁,普天之下,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如此狂妄的人了。


    所以這些匠人們,原本也是準備用對待強者的態度來對待他的,就像是對待那個皇天一樣,他們早已對此輕車熟路。


    隻是他們沒想到的是,這位新來的杜太師,有些過於好說話了。


    和那龐大的身軀完全不符,這身形高大的巨人極為溫和,不止沒有表現出什麽暴戾的樣子,甚至還給了他們足夠的尊重——也就是這一次,這些匠人們才知道,自己居然也會有被尊稱為老師的那一天,而麵前的強者,那個高大的巨人,為了讓他們不至於仰頭太過難受,甚至願意半跪在地上,與他們平視對話。


    這是第一次,有強者會跪在他們這些弱者的麵前。


    這讓他們受寵若驚。


    而接下來的日子,也印證了他們的判斷,在這個溫和的巨人住進了皇宮之後,整個宮廷的氣氛肉眼可見的發生了變化——就,雖然還是那一條破船,到處都是腐朽的痕跡,可隨著那位杜太師的入住,這條破船卻突然就不漏水了。


    “就像是……有一條又大又長的木板,直接堵住了所有的漏洞。”


    匠人們是這樣描述這種感覺的,依舊是用他們自己的理解方式。


    或許這也是為什麽他們會將其比作太祖皇帝,畢竟在他們的印象中,恐怕隻有無所不能的太祖皇帝,才能做到這種事情——那龐大的身軀甚至都不需要做些什麽,隻需要往那裏一坐,就給人一種踏實的安心感。


    隻可惜,那龐大的禦座,已經很久都沒有人能坐滿了。


    雖然也不是沒人坐就是了,可坐上去的那些人,怎麽看都太小了。


    渺小的身軀坐在那龐大的禦座上,完全沒有讓人安心的感覺,周圍的那片空蕩,留給人的隻有無盡的惶恐。


    “所以,要做個大床。”


    匠人們下定了決心。


    這也算是他們對那個巨人的回報,雖然他們沒辦法做到,讓那個巨人坐到禦座上去,這太過僭越,並且巨人自己甚至都不一定樂意,但做一個合適的大床,這個還是沒問題的——畢竟在這巨人來了之後,他們可是難得睡了幾晚的好覺。


    當然,這種話聽起來肯定是有些問題的,隻是睡個好覺而已,真的值得做到這種地步嗎?


    “真的值得。”


    無一例外,匠人們都是這樣想的。


    外人是不太好理解他們這份感受的,隻有他們自己才能真正體會到,這份踏實的睡眠,到底有多麽的珍貴——坐在一條風雨飄搖的破船上,想要睡好覺真的是極為困難的事情,這段時間以來,他們已經不知多少次從睡夢中驚醒。


    那是對於死亡的恐懼,還有對於未知的恐慌,孱弱無力的他們沒辦法修補這條破船,隻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沉下去——的確,他們或許能選擇逃離,選擇跳海,可是就算跳下去,他們就真的能活命嗎?


    不知道,完全不知道,他們每一天,都處在煎熬之中。


    直到,最近這些天。


    已經不需要再擔憂什麽了,也不需要再害怕什麽了,雖然一切的事情好像都沒有解決,破船依舊是那條破船,但隻要那位杜太師還在,這一切好像就都出不了什麽問題——沒有什麽會打進來,也不需要跑到哪裏去,誰都殺不了他們,他們隻需要正常的活下去就好。


    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他們自己也無法理解,要知道他們可是在皇宮之中,可是在做錯了一點事就要砍腦袋的地方,但他們卻可以確信自己不會死,誰也不會殺他們,這是極為不可思議的事情。


    “那個巨人大概會幫我們說話罷。”


    大多數匠人們也就隻能想到這個地步了。


    不過有少數匠人,卻隱約察覺到了這份安心感的來源,那是因為皇宮之中重新擁有了秩序——即便這所謂的秩序,僅僅隻是那巨人的話語,但那也比小皇帝的話語要強了太多。


    所以無論如何,他們都要讓那個巨人,擁有良好的睡眠。


    就像他們自己一樣,睡得踏實,睡得安心。


    他們用上了自己能用的一切手藝。


    首先是選材,用的是西南進貢過來的百年沉木,這種木質的香氣本身就有助眠的效果,一直以來都專供給皇室享用——當然,說是這麽說,真到這些具體辦事的匠人們手裏,他們愛給誰用給誰用。


    而後便是工藝了,他們這段時間仔細丈量了那巨人的身高尺寸,還有軀體分量,而後便針對性的調整了床榻的姿態——普通的床榻大多都是一整個平麵,這樣隻是方便製作,但卻不一定是最好的選擇,根據那個巨人的身姿,他們在床榻上留下了微不可查的細小弧度,這樣能讓那個巨人躺得更舒適,坐得更暢快。


    至於最後,他們甚至還聯係了宮裏的織造,專門為這座大床打造出了一套特製的被褥枕頭,這套特意加大的被褥枕頭不止能完美適配那過於龐大的身軀,更是能讓對方享受嬰孩般的睡眠。


    “試試就知道了!這個絕對行!”


    在將床鋪組裝完成的時候,匠人們對這位杜太師,誇下了海口。


    當然,這在外人看來,或許會是什麽誇讚,但這些匠人們自己清楚,他們所說的,隻不過是事實而已。


    任誰躺在這張床上,都能暢爽睡眠,這便是他們對於自身手藝的自信。


    而杜乘鋒,也親身體驗到了這一點。


    自從中午躺上去之後,他就沒睜過眼。


    訂製床鋪的效果好過頭了,他從沒睡得這麽舒服過——就,也不能說他一直以來就沒睡過覺,不過他一直以來的睡眠其實都挺湊活的。有床榻就睡床榻,沒床榻就睡地上,隨便鋪點草就當是床了,趕路的時候他甚至還在馬背上睡過。


    至於最近這些天,他也都是在躺椅上補覺的,曬著太陽的午睡確實很舒服,不過躺椅那個姿態,也確實沒什麽睡眠質量可言。


    起碼跟現在相比,真就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躺在量身定做的大床上,蓋著足以將自己蓋起來的被子,杜乘鋒甚至有一種自己身形沒問題的錯覺——要知道在忘憂鄉的時候,他都沒有過這麽舒適的睡眠體驗,畢竟忘憂鄉裏沒幾個正經裁縫,那些鄉親們可整不出足以將他整個人都蓋住的大號被子。


    “上次睡這麽舒服,是什麽時候來著。”


    杜乘鋒已經有點記不太清了。


    他隻知道,在躺上去不久,他就直接,進入了睡眠。


    深度睡眠一般是不會做夢的,那是身體的徹底休眠,而在這份休眠之後,身體也會重新煥發活力。


    可就在睡到一半的時候,杜乘鋒卻突然,做起了夢。


    他夢到了,自己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


    應該是剛來到這個世界不久,他剛拿到那柄大刀的時候,印象裏,他在拿到這柄祖傳寶刀的時候,那個叫楊三郎的小子還頗為氣憤來著。


    記得那小子趁著他睡覺的時候,好像還準備,殺了他?


    更新送到,大夥也早點休息。


    另:感謝大家投出的推薦票和月票,謝謝大家的鼓勵與支持。


    我也早點歇了,大家晚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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