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人的信任不是輕易就能建立的。


    直到一行人再次上路回京,祝氏騎在馬上,還在回想如瑾的話。


    兩輛馬車,前後左右相隨的護衛卻有將近千人。除了佛光寺回來時原有的那些人,覺遠庵後山上,保護如瑾本人的還有七八百,此次一並都跟下了山。有陳剛分過來的城防軍,也有關亭手底下的暗衛,而最靠近馬車的一圈護衛,卻都是如瑾私家鏢局裏抽調的人手。祝氏隻知道這些人手平日有另一部分人打理,連關亭那邊也不參與的。


    曠野裏的風又冷又硬,祝氏披著貂裘披風也抵不過寒冷,北風順著外袍縫隙鑽進去,早把手腳冷透了。可她隻是默默坐在馬背上,沒想過要進車取暖。兩輛車裏一輛坐著如瑾,一輛坐著蕭綾,但是她並不知道誰究竟坐了哪輛。如瑾上車時沒有叫她近前伺候,她也沒有主動上去幫忙,隻遠遠站在外圍,看著層層隨侍和護衛的背影。


    夜色越來越深,隊伍裏次第點起了火把,蜿蜒著向前後延伸,如同匍匐在野地裏的長蛇。祝氏望著火光發呆,神情木木的,腦袋裏卻全都是昔日和木雲娘相處的片段,紛雜淩亂,讓她頭疼欲裂。


    她和她相處將近十年了,最開始木雲娘不過是不懂事的小丫頭,到後來漸漸顯露出機敏和聰慧,才被她調到身邊幫忙。一點一點,她是看著這丫頭長大的。她們兩人一樣,都有家人在王爺手底下做事,也都對王爺忠心耿耿,當初被選入王府做掩人耳目的姬妾,她們私底下曾經十分雀躍,都覺得是莫大榮幸。


    “祝姐姐,隻有王爺最信任的人才能住在王府,對吧?”


    木雲娘當時剛剛及笄,卻穩重慣了,經常被人忽略她的年輕。可是接到入王府調令的時候,她終於展現出了符合年齡的活潑,雙眼發亮,走路都像是在飛。


    “是呀,所以往後的日子,我們要更盡心盡力。”祝氏記得自己似乎是這麽回答的。


    木雲娘拚命點頭,像剛得了主人賞骨頭的小狗。


    接下來她並沒有讓人失望,任勞任怨,多累多複雜的事情交到她手裏都可以得到滿意結果。而且她並非天生的過目不忘,但卻憑著努力將繁雜的瑣碎細節全都記在腦袋裏,遇到事情,總能率先找到相關的記錄,為上頭分憂。


    這麽一個又忠心又勤勉的得力之人,怎麽會做出背叛的事?


    即便親耳聽到木雲娘自己承認,祝氏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為什麽?


    到底為什麽?


    ……


    ……


    後山小寺人去屋空,隻剩了一老一少兩個和尚關門閉戶,在禪房裏敲著木魚做晚課。香煙嫋嫋,誦經聲聲,一切和往日都沒什麽兩樣,仿佛大隊人馬的來去隻是一場幻境。


    山裏的夜色比城中更黑,風過林梢的聲響也嗚咽如鬼泣,不過小小院落中的微弱燭光,卻於萬籟俱寂的黑暗中辟開一團暈黃的暖,將這裏變成另一方天地。


    一篇經文念到一半的時候,小寺的院門被人拍響,啪啪的,十分急促。


    兩個和尚張開眼睛,聽見門外伴隨著拍打聲的是一個女子焦急的呼喊。照幻微微凝神分辨,繼而重新閉目,“無關之人。”


    誦經聲又起,竟是從頭開始重新念。


    於是拍門和呼喊聲就伴隨著整篇經文的念誦,足有將近半個時辰。兩僧人不緊不慢做完功課,絲毫不為外麵聲音影響,最後才相繼起身,由那老的去開門。


    山門一開,外頭跌跌撞撞衝進一個女子,粗布緇衣,披頭散發,推開老和尚直往院子裏跑。


    “藍如瑾呢!讓她出來,我要見她!藍如瑾——”


    照幻站在前院小佛堂的門口,念了一句阿彌陀佛,“這位師傅,藍妃早就走了。你在門外許久,一個護衛不見,難道還猜不出麽?執念毀人心性,早點放下才是。”


    女子愣愣看了他一會,一抬腿又衝進了後院,將幾個房間全都打開查看了一遍,連柴房都沒放過。最後踉蹌著回到前院,抓住照幻的衣袖尖聲逼問,“她什麽時辰走的,是不是回京城了?”


    “一個時辰之前。現在想必已經進城了。”


    女子掉頭就往院子外頭跑,老和尚卻當先出去,並且啪的一聲掩住了寺門。


    “打開!你幹什麽,讓我出去!”女子上前用力拍打。


    照幻下了台階,近前幾步,“這位師傅怎麽稱呼?叫你忘塵,還是藍小姐?”


    這女子正是被送到覺遠庵修行的藍如琳。被點了名姓,她倏然回頭,“你認識我?!”繼而又恍然,“是藍如瑾說的?你和他什麽關係?她不去覺遠庵卻跑到你這裏待了半天……”她上下打量照幻,“看你這樣子,不會是……嗬,她的王爺久不在家,她耐不住空閨寂寞了吧?”


    小佛堂裏微弱的燭光透出窗外,和著星光,將照幻杏色僧衣鍍上一層淺暈,也微微照亮他俊秀眉眼。


    “還是叫你藍小姐好了,俗心難棄,你還當不起法號。”被當麵指責不堪之事,照幻也不生氣,聲音依舊溫和,“藍小姐要去哪裏?追上王府的車駕回京麽?覺遠庵規矩森嚴,你這一去,這輩子便再也別想見天日了。是誰幫你跑出來的,張氏?”


    藍如琳警惕地盯著他,“不用你管!”


    照幻笑笑:“我也犯不著管你。菩薩度人還要看緣法,何況我隻披了一身僧衣。你且站著,須臾自有人來帶你回去。”


    藍如琳一驚,“那老和尚去覺遠庵報信?”說著又拚命去推門,可是怎麽也推不開,急得尖聲喊叫,“放我出去!誰要你們多管閑事!你們兩個和尚,把姑子關在自家院子裏算是什麽道理!”


    門打不開,照幻也不理她,她就去撕扯照幻,左扯右扯不能得手,正鬧著,寺門突然開了。


    老和尚帶著幾個覺遠庵的姑子站在門口。執法老尼沉著臉,兩旁是隨侍的徒弟師侄,個個帶著兒臂粗的烏木棍子。


    “忘塵,你私自逃出庵堂,又叨擾兩位師傅清修,該當何罪!”


    藍如琳見到她們先是發抖,定了定神,繼而突然撒起潑來:“用你管?有本事你當場打死我!想抓我回去,就抬著我的屍體回,隻要我還有一口氣,絕對不會再踏進那鬼地方半步!你們這些老不死的整日把菩薩掛在嘴邊,打起人來眼睛可都不眨,我再不出來,就被你們打死餓死了!藍如瑾給了你們多少銀子,哄你們百般折磨我?我做鬼也不放過她,不放過你們!”


    說著,直愣愣就往一旁廂房的石牆上撞。


    幾個尼姑和照幻兩僧人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瞅著她要自殘,沒人上去阻攔。


    照幻還跟執法老尼說:“汙血髒了弊處,請貴庵負責善後,貧僧需要百兩銀子清洗牆壁地麵,重新粉刷。”


    老尼愣了一下,齒縫裏擠了一個“好”。


    藍如琳一頭磕在石牆上,撞得不輕,人有些暈眩。但血是沒出的,到底是自己的頭,一時沒舍得用全力。


    耳邊聽見兩人對話,她一口氣憋在喉嚨,劇烈咳嗽起來,“你……你的血才是汙血!百兩銀子,虧你說……說的出口!”


    照幻微笑著瞥她,“這次撞得太輕,藍小姐要不要繼續?”


    覺遠庵的執法老尼重重咳嗽一聲,揮手示意徒弟們上前拿人,並朝照幻兩人躬身:“貧尼管教弟子無方,讓師傅們見笑。”


    “不要緊。”照幻還禮,“忘塵能逃出貴處必然有人相助,師太回去細查即可。”


    “貧尼知道。給兩位師傅添了麻煩,改日貧尼帶她們在佛前懺悔,遙向二位告罪。”


    “好說,好說。”


    照幻笑著目送尼姑們遠去,關了院門,和老和尚各自安寢去了。


    藍如琳這一夜卻沒能合眼。被強行架回覺遠庵之後,執法老尼將她結結實實打了三十棍子,並叫全庵堂的弟子挑燈觀刑。藍如琳嘴巴被堵著,叫喚不出,隻挨了十幾下就暈了過去,最後是被人抬回屋裏去的。


    老尼動刑之後,並沒叫弟子們散去,而是點了一人出來,“忘緣,你可知罪?”


    一個低眉順目的女尼出列,端正行禮,“弟子每日三省,時時檢討,但畢竟入門時日尚淺,有疏漏之處,請師伯不吝指教,弟子定當改正。”


    她戴著女尼們慣常的圓頂布帽,一身緇衣幹淨齊整,帽子下頭也沒有掩蓋的青絲,乃是真正剃了度的姑子了。這庵堂裏有一部分帶發修行的女子,如藍如琳那般的,唯有德行出眾一心潛修,才有資格拜師去發。她是其中的佼佼者,進庵兩月就拜了師傅,研習佛法的進度也常被師傅師叔伯們誇讚。


    但執法老尼是唯一一個從不誇讚她的長者,這時候,神色更加嚴厲,當即命她跪下,“今日長平王府藍側妃派人前來上香,是你一力要伺候在前,所為何故?忘塵老實許久,今日卻突然逃了出去,你對她說了什麽?”


    忘緣恭順跪倒在地,“師伯,弟子並未對忘塵說過什麽,今日都不曾與她見過麵。至於要伺候長平王府的人上香,也並非如師伯所想,是弟子塵緣難斷。恰恰相反,弟子正是斬斷昔日一切,才能心靜如常麵對舊人。今日主動前去,也是為了自檢修行深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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