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停靈的堂前,皇親顯貴和主要的文武官員站成兩溜,中間對著金棺的過道上,兩名內侍押著一個瘦骨嶙峋披頭散發的女人,靜靜跪著。


    那女人不說不動,隻抬著頭用一種常人難以理解的目光瞪視金棺,幹裂蒼白的嘴角含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


    “文氏,你還有什麽要說的?”宗親府一位老臣大聲質問。


    那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在永安王行刺第二日,皇帝在病床上偶延殘喘待死的時候,溜進寢殿揮刀行刺的文太妃。在刑房裏被關了幾日,現在皇帝的棺醇很快就要抬入京郊皇陵了,她這個行刺者被帶來靈前行刑。


    見問,她臉上露出一個很大很大的笑容,轉頭看向那位老臣,“我沒有什麽可說的了,這麽些年過去,還有什麽可說呢?你想讓我說什麽?”


    那老臣微微往後縮了一下身子,因為文太妃的神情在他看來很滲人,且聲音也是喑啞的,像是冬天光禿禿的樹枝上驟然嘶叫的老鴰,一聲出來,就要嚇人一跳。


    文太妃咳嗽了兩聲,喘了兩口氣,接著問:“是不是想聽我說為何要殺他?還是,想聽我求饒,求你們放過我,放過我的家人?”


    老臣厲聲:“你犯下滔天大罪,如何能放過你!”


    “是啊,我沒那麽天真。”文太妃繼續回頭盯著金棺,仿佛在仔細觀摩上頭活靈活現的雕龍,“從我進去殺他的那一刻起,我就沒打算活著出去。至於我的家人……多少年了呢?我也記不清了。反正,他們早就不在了。要是想誅九族,就勞煩你們去挖墳吧,嗬嗬。”


    列中站出另一位老臣,“不要說廢話,今日先帝靈前你必須做出交待,你進寢殿行刺是何人指使,又是經何人幫忙混進去的?!”


    文太妃根本不理他。


    這老臣就說:“按照你的罪過,淩遲處死的必定的,但若你肯老實交待,我們也可網開一麵,給你一個痛快。”


    如瑾也在堂上站著,身邊是陳嬪,婆媳兩個誰都沒有說話。靈前伺候著張德,麵對老臣的意有所指,這老太監也是眼觀鼻鼻觀心,不為所動。


    文太妃幹脆閉了眼睛等死:“要殺,就動手吧。沒人指使我,也沒人幫我,我隻是了卻多年的心願而已,你們不必接著我的由頭踩人。在宮裏過了一輩子,我什麽沒見過,臨死,更不想摻合到你們的事情中去。”


    那質問的老臣怒道:“毒婦!你……”


    “動不動手?”文太妃打斷他,“我早已生無可戀,今日過來,就是想在他棺材前頭站一站,讓他看看我活著,而他死了。”


    說著,她站了起來,“現在我的心願達成了,你們還不動手麽?”


    “毒婦,帶你過來是讓你認罪,什麽心願,你倒是想得不錯!”


    “我沒有罪,認什麽?”


    文太妃靜靜看著光彩輝煌的金棺,正好好地說著話,突然毫無預兆地一頭撞了上去!


    “呀!這……”


    “快攔住她!”


    幾個臣子措手不及,要搶上去阻攔已經來不及了。


    文太妃撞得很準,狠狠將腦袋撞在金棺一角上,砰的一聲,頓時頭破血流,身子順著棺材軟軟滑在地上。


    張德就在幾步之外站著,身邊還有幾個隨從,但他們誰也沒動,就任憑文太妃撞了上去。


    如瑾扶著陳嬪靜靜佇立,前麵是同樣一言不發的熙和長公主。


    對於她們來說,這樣突如其來的死亡實在看得太多,看久了,早已能做到麵不改色。


    文太妃的血順著額頭流了一臉,也順著金棺角沿淌落,將雕刻精美的龍紋染髒。她軟軟靠著棺材底座癱軟在地上,眼見著是不成了。


    靈前驚呼不斷,勳貴朝臣們不能上前,一個老臣就憤怒吆喝張德,“還不將她拖開!靈前見血是大忌,大忌啊……剛才你們怎麽不攔著!”


    張德這才帶人上前,將文太妃抬到一邊,又張羅著拿清水來擦洗棺材和地麵。


    文太妃兩眼直愣愣盯著金棺,一直笑著,笑著,斷斷續續地說話。


    “我……血染棺材……到了地府也……也會纏著你,再殺你!再……殺……”


    笑容最終僵在臉上,她慢慢斷絕了氣息。


    如瑾無意中側目,看見熙和長公主朝無人處偏了偏頭,再轉回來,眼圈分明有些發紅。


    文太妃……熙和……


    她們是同一代的人。


    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讓文太妃不顧一切非要親手殺了皇帝,連等他自己斷氣都不肯?


    如瑾直覺熙和一定知道內情。而且文太妃能混進寢殿,大約她也是知道,甚至默許的?


    在幾個老臣爭論要不要對已死的文太妃補行淩遲的時候,如瑾幾人退出了靈堂。


    熙和長公主一言不發走在前麵。


    陳嬪回自己宮裏去了,如瑾讓抬輦的人加快腳步,追上熙和的步輦。


    “長公主,文太妃她……”


    “不要問了。”尚未等如瑾把下麵的話說出來,熙和已經開口打斷了她,“這宮裏有許多事,不可知,不可言。就算說出來,也沒有什麽意義。”


    也就是說,她是知道內情的。


    隻是不想說。


    於是如瑾再沒追問。深宮之中欲孽交織,她明白,的確是有許多事別說宣之於口,就是想一想,都會讓人萬念俱灰。


    熙和的步輦速度加快,漸漸遠去了。從給後麵看,如瑾發現這位性格剛硬的長公主背有些駝,非常少見的露出了老態。


    這天夜裏京城迎來第一場冬雪。


    下了大半夜,早起的時候地上積雪足有兩三寸。如瑾起床之後陪著母親用過飯,稍微在屋裏走動走動,就貓回了內室裏取暖。


    幾個銀絲炭火籠將屋裏熏得暖洋洋的,比積雪覆蓋的屋外舒服得多。


    院裏有雜役婆子在掃雪,沙沙的聲音傳進來,讓人覺得歲月悠長。這一刻如瑾非常想念長平王,想著若是他在家,兩個人坐在屋裏說話,或者去外頭看雪,應該都是很不錯的。


    她將昨日剛接到的平安信又拿出來看了一遍。


    長平王已經回到了遼鎮,信裏除了報平安,就是跟她說起塞外冬日的景色,說天地遼闊,朔風呼嘯,冷是冷極了,但一路策馬飛馳會讓人有一種油然而生的壯闊之感,是在繁榮熙攘的京城裏領略不到的。長平王說,以後要是有機會,等她身子好了,就專程挑個冬天去北地走一走。


    本來是十分凶險的行軍,卻被他輕描淡寫說成遊玩似的,如瑾除了感歎之外,竟也被他勾起了幾分出去走走的心思,想去北方荒野裏打馬。


    他什麽時候才能回來呢?


    什麽時候,天下平定了,兩個人能日日相對。


    隻是,繼位的詔書已經發遍天下,等他一回來就要正式登基了……


    到時候隻會更忙。朝裏朝外,京裏京外,整個天下都需要他操心了,兩個人真正能相處的時間肯定不多。


    “還好有你們。”如瑾低頭摸了摸肚子。


    仿佛聽到了母親言語似的,肚子裏的小東西微微動了動,惹得如瑾一笑。她想,等以後長平王在外頭忙亂時,她就在家裏專心照顧孩子,將他們養得白白胖胖,聰明懂事。


    “你們猜,爹爹會在你們出生之前趕回來嗎?”她和孩子說話。


    除了眼前的戰亂危險,想到以後,她一點也沒顧慮過別的。就算長平王日後君臨天下,她也覺得自己不用為某些惱人的事情擔心。


    一個敢在府裏養假姬妾掩人耳目的出格之人,會走尋常帝王的路子填充後宮嗎?


    ……


    ……


    這日如瑾午睡剛醒,吳竹春隔著簾子稟報:“主子,玉簪胡同宋氏那邊有事。”


    永安王的家小被貶為平民後,全家都安置在王府兩條街外的玉簪胡同裏,住一所兩進三間的小四合院。宋氏,就是當日宋王妃,沒了頭銜,大家都這麽稱呼她。


    如瑾叫吳竹春進來,“仔細說。”


    吳竹春輕輕進屋,立在拔步床外,見床外層的簾子還垂著,就知道如瑾還沒起身,於是站在外頭回稟:“宋氏帶著妾室們服毒了,臨死前留下一封信,是給主子您的。”


    如瑾呼吸一滯。


    怎麽毫無預兆的,突然就……


    “都有誰沒了?”


    “宋氏和五個姬妾沒了,用的是劇毒,下在午飯裏,宋氏召集眾人吃了一頓飯,當場就發作了。但是穆氏當時和宋氏吵架,隻吃了一口冷菜,中毒不深,現隻是昏迷著。還有……黃姨娘,她沒吃。”


    黃姨娘就是當日藍府的如意,永安王事發後,宋王妃等人全都挪出了王府,如瑾便把她也送了過去。


    “……她平日和宋氏走得近,宋氏召集姬妾服毒,說不定被她看出端倪,躲過一劫。”


    如瑾定了定神,“信呢?宋氏給我寫了什麽?除了給我的,她還有沒有寫給別人?”


    “沒有,飯桌上隻留了一封。”


    吳竹春從懷裏掏出信,封口是被拆開的,“奴婢找府裏醫婆確認過了,沒有異常,但內容奴婢們絕沒私自翻看。”


    “沒什麽,你念吧。”


    吳竹春依命打開信紙念起來,寥寥幾句,言簡意賅。


    原來並無別事,隻是臨終托孤。


    宋王妃求如瑾給瓊靈縣主找個新家,還特意指明不要富貴人家,平民最好,讓孩子平平安安地長大,過尋常人的生活。


    如瑾很意外,沒想到宋王妃會將女兒托給自己。


    ------題外話------


    xing010,weiyuluohua,何家歡樂,cathymrc,540509,lvwenli,謝謝你們,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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