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慎之駐足回身,看見如瑾一頭烏發垂在胸前,淺衣素被,越發襯得一張臉雪魄冰肌。他想起第一次見她的時候,也是這般,她病,他醫,窗外桃花和屋內的寒梅香攪擾著縈在鼻端,讓他分不清冬與春的界限。


    “淩先生。”她叫他。


    淩慎之微微欠身,收了目光。


    也許兩個人此生的交集,永遠停留在生病問診上頭了罷。


    “藍小姐有事但請吩咐,隻是你身子虛弱,此時不要說太多話。”


    在場的胡嬤嬤和祝氏都留意到了淩慎之的稱呼,他叫如瑾“藍小姐”,而不是“藍妃”。這樣的稱呼不能不讓人多想。


    淩慎之很快注意到胡嬤嬤的目光,繼而醒悟自己失言了。他暗悔。但此刻又不能臨時改稱謂,那隻會越描越黑。


    如瑾倒是沒有在意這個,隻略略歇了一下,便接著說:“先生又救了我一次,這輩子欠你的恩情……恐怕是很難償清了。”


    “治病救人本是在下之責,何須客氣太過?若心裏不安,待病愈之後多付些診金也就是了。”


    淩慎之第一次主動提起醫治費用,也是為了掩飾方才的失言。如瑾笑了笑:“這是自然。隻是,我還要和先生說一句‘對不起’,請先生原諒我的癡愚,想事左性,以前疏遠了先生。”


    淩慎之沒料到她突然提起這個,不由抬眸。


    她的眼睛依然如以前那般清澈,隻是因病痛失了些瀲灩的神采,可是卻也因此少了幾分倔強,取而代之的是溫順柔和。她坦然迎接他的目光,當眾溫顏道:“自青州時起,先生便屢次救我幫我,到了京城之後更是救了我母親和妹妹的性命,說一句‘恩重如山’也不足以形容你的恩情。可若真將先生當恩公看待,恐怕也辜負了先生一片赤誠之心。”


    淩慎之心中震動。


    “去歲聖旨降臨,先生和我說的那些話,我一直都記在心裏沒有忘記。你處處為我著想,但是這一年以來,我卻因為顧慮重重,因為世俗迂腐之見與你起了隔閡,和忘恩負義之人並無什麽不同。可現在有事,先生依然二話不說前來相救,隻讓我慚愧羞恥,沒有麵目見你……”


    “如何這般說話?”淩慎之出聲打斷如瑾,眼角餘光掃過胡嬤嬤幾人,“在下看病難道還求回報麽?與人相交也不過是有緣則聚,所謂君子之交淡如水,這道理何須明說。這一年來侯府何剛也曾屢次看顧於我,到了此時,又何談什麽慚愧不慚愧,實是多此一舉。”


    如瑾略微閉目養了養精神,隔了一會方才開口,聲音裏是帶著愉悅的:“先生果然是豁達之人。那麽,以前的事就全都不提了罷。若先生不棄,我想與先生結為義兄妹,從此將先生當做親生兄長相待,先生可答應?”


    淩慎之眉頭微低。


    又很快恢複常態,溫和笑道:“在下一介鄉野草民,不想依附皇家。若無其他事,在下先出去了。”


    說罷也不等如瑾回答,轉身便離開了屋子。照他一貫的風度,這樣行動是十分失禮了。如瑾怎看不出他隱在眸光裏的斑駁情緒?隻是……方才那些話,她不得不說。


    從前,因為一來顧慮長平王的態度,二來更不想讓前途未卜的侯府和王府與救命恩人有太深的瓜葛,可現在淩慎之突入王府看診,這層關係是怎麽甩也甩不掉了。京中局勢不穩,私底下波瀾暗湧,未必不會有人盤查出淩慎之的身份對他動手。現而今不但不能再疏遠他,反而要堅定地護佑他。


    如何讓王府的人手心甘情願為一個市井郎中效命?


    結為義親雖然是笨法子,可也總比被人疑心她和他的關係更好。


    胡嬤嬤等人未必沒有想法,所以她才要當眾確立他的地位和重要性。這之於他想來是一種貶低,貶低了他的人格和感情。但是,她一點也不後悔。便是他從此對她失望,她也必須這麽做。


    “重新給淩先生收拾妥當的住處出來,安排伶俐的人手去伺候,解毒期間就讓他住在府裏。碧桃,你去淩先生家裏把東西都搬來王府,免得他查醫書還要兩頭跑。”


    如瑾的口吻不容置疑。祝氏連忙應聲:“是。”


    碧桃道:“先生那邊還有個小藥童……”


    “一並帶來。”


    碧桃匆匆領命而去。


    如瑾接著朝母親道:“胡嬤嬤、祝姑娘和竹春都是王爺用了多年的人,十分可靠,您不必疑心。府裏其餘的人手,就勞煩母親和各位一起清查了。淩先生是自己人,也請嬤嬤吩咐底下不許為難他。若有誰妨礙他做事,就是在妨礙我的性命。”


    胡嬤嬤斂容正色:“是。奴婢知道了。”


    “讓關亥給先生撥幾個護衛,若他出府,身邊必須有人跟著。”


    吳竹春躬身答應。


    秦氏雖然不大明白藍府出來的吳竹春怎麽成了長平王慣用的人,但見女兒艱難吩咐叮囑,也不忍駁她,忙一邊答應著一邊扶如瑾躺下,“快歇著,先生剛告訴你不能多說話,偏偏你不聽。累不累?”


    如瑾還真得累了,見安排得差不多了,於是順從躺下閉了眼睛。


    從此淩慎之就在王府住了下來,每日進內院來給如瑾行針止痛。宋醫婆幾個斟酌出的解毒方子也和他去商量,一日日給如瑾添加拔毒的藥量。秦氏帶著孫媽媽和飛雲主理如瑾一應吃食,恨不得住在廚房裏盯著人做飯燒菜,加了一萬倍的小心。胡嬤嬤接手府中日常瑣事,祝氏則帶人專心查找下毒之人。


    如瑾一天有半天都是睡在床上的,因為拔毒的藥物對身體有損,她總覺得精神不濟。然而外頭永安王的事情還沒落定,各司在緊鑼密鼓查辦當夜被抓的幾位高官,審案進展時快時慢,長平王遠在遼鎮指示不及,大半決斷都落在了京城幾位僚屬身上。他們偶爾會來稟報進展,如瑾也要打起精神聽著,適當提一點建議。


    淮南的反軍已然攻下八座較大的城池,一路往南挺進。淮江天險增加了江北朝廷軍隊渡江的難度,半個月過去都未見一隊渡江,反軍的總兵甚至自立為王,大有在南方建立小朝廷的趨勢。


    而遼鎮那邊,長平王率領的平亂軍推進緩慢,許久時間打下的地域不及遼鎮十分之一。京畿周邊衛所逐漸調兵過去增援,糧草又跟不上,拖拖拉拉直教人發急。京中人心惶惶,茶樓會館裏議論國事的人越來越多,稍微有點本事的都在往京外轉移財產,生怕哪日朝廷崩壞,京中要大亂。


    眼看過了立冬,天氣越發冷了,輜重司發給遼鎮平亂軍的冬衣卻在運送途中不慎失火,一把燒了幹淨。押送的將官帶兵畏罪潛逃,消息傳回京裏,滿朝上下齊齊發怒,將這些兵將的家眷全都送進大牢,定了斬首的日子。


    十月中,西北邊疆告急,魏地韃靼鐵騎叩關,常年向大燕納貢的兩個部落突然翻臉,聯手突進燕北地界,一路燒殺搶掠,軍報傳進京中的時候,已經有數個村落被屠戮一空。


    疆域之內戰火頻燃,危急存亡之秋,一群大小官吏在朝上爭論得麵紅耳赤,三天過去都拿不出一個妥當的章程。爭論的過程被密報入王府,如瑾一目十行掃過厚厚的記錄簿,不斷冷笑。


    一群自私自利之徒!


    這個時候還在搞黨爭,扯皮不休,隻想消耗敵方派係的力量,自己坐享其成撈功勞。天下哪有這兒便宜的事?偏偏幾派人抱得都是這種態度,今日你我聯合擠兌那一方,明日我和他聯合打壓你,合縱連橫不亦樂乎,不過一群肩不能提手不能擔的老匹夫,卻搞得滿朝上下烏煙瘴氣,宛如戰國。


    也有一心念著國家百姓之人,站出來主張齊心平亂,但奈何這等人平日就勢微,此時更是人微言輕,不被當成黨爭的犧牲品就不錯了。


    “近日你心浮氣躁,於解毒有妨礙。”這日進來的問診的淩慎之適當提醒。


    如瑾坐在院子裏曬太陽,滿地凋落的花瓣在微風裏瑟瑟,看著越發令人心情抑鬱。剛剛入冬,她已經穿了厚厚的錦裘,一張消瘦小臉被潔白風毛裹著,眉宇間盡是憔悴之色。


    唇邊和額角都生了紅痘,是心急上火的緣故。淩慎之說:“你不愛惜自己,也不管腹中孩兒了麽?調整好心情才能早日拔清毒物,調理了許久卻不見好,這樣下去情況堪憂。”


    如瑾深深歎口氣,將目光從遙遠的天邊收回。“先生該知道外麵的情況,我便是想寬心,又如何能夠。”


    腹中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她比誰都著急,可越急,越是不利於解毒,偏生外麵還局勢動蕩。


    淩慎之眸中有隱痛,目光掃過如瑾越來越高的腹部,知道任何勸解都很無力。外麵境況如此,連他都深感不安,何況是身在皇家的如瑾。


    “你……”


    剛說了一個字,緊閉的院門卻突然被人推開,關亥領著一個內侍未經通報就闖了進來。淩慎之眉頭微皺,難道又有什麽急事要來擾亂病人心境麽?


    懶懶躺在貴妃椅上的如瑾卻猛然站了起來,眼睛驟亮。不但沒有責怪內侍們的魯莽,反而不管不顧地迎頭走了上去。


    “小心!”淩慎之連忙追上去相扶,生怕如瑾一個不慎傷了身子。


    可卻有人與他同時出聲,說的是一樣的話。


    “小心。”


    淩慎之愕然看著如瑾撲到一個內侍懷裏,緊緊抱了那人的脖子。


    院子裏做事的仆婦們迅速無聲退了出去,關亥最後離開,反手關了院門。秦氏端著一盅熱湯從後頭廚房走過來,一抬眼,手裏湯碗頓時掉在地上,嘩啦摔得粉碎。


    “王……爺?”秦氏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如瑾已經哭得滿臉是淚。


    “讓你受苦了。”身穿內侍服飾的長平王朝秦氏點了點頭,而後伸手將如瑾環住,輕輕摟著。


    淩慎之無聲看著他,他也看著淩慎之,良久,緩緩道:“多謝。”


    “分內之事。”淩慎之的聲音有些冷。


    長平王不再多言,輕輕將如瑾的頭從自己胸前扳起來,疼惜道:“別哭了,貓兒臉似的,很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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