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三盞茶的工夫,淩慎之就提著藥箱踏進了辰薇院的門檻。從長平王府到他所住的平民區路途並不近,就算坐著馬車一路暢通無阻也要四五柱香的時間才能到,碧桃卻一來一去打了一個來回。問起來,隻說是快馬加鞭。


    吉祥詫異:“你什麽時候學的騎馬?”


    碧桃臉色微紅:“……我是坐王府馬車過去的,淩先生聽說此事,說馬車太慢了,將馬卸了要騎馬過來。我惦記姑娘,就……就央了他一並帶我過來。”


    在鬧市上一男一女同騎一匹馬?定會被許多人盯著看吧……吉祥見碧桃臉上發窘,一邊引路進屋,一邊善解人意地飛快說道:“事急從權,也顧不得那麽多了,快些請進!”


    院中除了丫鬟就是婆子,全是女眷,淩慎之並未刻意回避,一路快步走進了屋門。今日無風,他一身淺青色的長衫卻因疾走而飄搖,卷起滿地凋落的金桂。


    在青州時吉祥就聽說過淩慎之的大名,當然,因為種種原因,那時候他的名聲有些不大好。而後京城中秦氏安胎,如瑾和父親大鬧,滿府上下都是知道的。對於這位神奇地保住秦氏腹中胎兒又聲明有汙的年輕郎中,藍府丫鬟們私下都十分好奇,也曾悄悄議論過。吉祥自矜身份,但其實也想弄明白這淩先生到底何許人也。


    此時近距離清清楚楚地見到了,她才默默歎了口氣——這般出挑模樣,怪道會被人恣意議論。


    感慨隻在一瞬間,淩慎之很快進了內室,而如瑾忍痛的低吟也將吉祥驚醒。她趕緊接過淩慎之的藥箱子,搬了錦凳放在床前。


    淩慎之朝秦氏匆匆見個禮,坐到凳上搭脈。


    因他來得匆忙,如瑾的床帳並沒有放下來,按理,連太醫問診都是要隔簾請脈的,何況他一個民間的郎中。荷露輕手輕腳上前要放簾子,淩慎之突然開口,說了進門之後的第一句話:“且慢,容我看看她的眼睛。”


    他麵色凝重,毫無顧忌地盯著如瑾滿是汗水的臉龐,未有一絲避嫌之意。這不符合皇家的規矩,荷露有點發怔,舉目討吳竹春的示下。


    吳竹春點了點頭,並讓荷露退下,親手上前掀開如瑾的眼皮。如瑾此時已經處於半昏迷的狀態,淩慎之進來她都沒有意識到。


    原本清澈瑩潔的眼眸此時卻顯得有些渾濁,些微的血絲充在眼白裏,兩隻眼睛都是如此。淩慎之問道:“近日熬夜了?”


    “沒有,每日二更天就睡了。”秦氏忙說。


    吳竹春道:“睡得不晚,隻是近來主子夜裏不太安穩,奴婢值夜時候聽著,每夜裏倒有半數時候未曾睡熟。”


    隨著祝氏同來的木雲娘插言道:“王爺帶兵在外,主子又怎能安眠?人前不肯說,背後想必是徹夜惦念,擔驚受怕。”


    秦氏深深歎口氣。她住進來這些天常見木雲娘和祝氏,祝氏整天笑眯眯的喜歡說笑,木雲娘卻不怎麽愛做聲。但此時這句話,著實是說在了點子上。如瑾懷著身子,長平王卻不在家裏,到外頭刀光劍影的怎麽不讓人擔心。眼睜睜看著女兒每日操心勞累,秦氏心疼得很,此時此刻看著她躺在床上臉如白紙的樣子,隻希望能以身代之。


    淩慎之一邊細看如瑾的眼睛,一邊凝神聽脈。屋裏人便都住了嘴,靜悄悄地不再出聲,免得影響他看病。祝氏木雲娘等王府的人第一次見淩慎之,不免都暗暗觀察他。祝木兩人些微知道淩慎之和藍府的瓜葛,胡嬤嬤方氏幾個卻是不明所以了,眼見著淩慎之舉動處處越禮,秦氏卻不加攔阻,反而還非常信服他的樣子,皆是納罕不已。


    好一會,淩慎之才微微直了直身子,將手拿開。跟前的吳竹春順便要把搭脈的帕子收起來,他卻攔了,仔細問起如瑾最近的飲食起居。丫鬟們和秦氏方氏事無巨細地告知,他越聽,眉頭凝得越深,最終墊著搭脈的帕子將如瑾手腕抬起,認真觀察起她的手和胳膊。


    旁邊伺候著王府的醫婆,其中那宋婆子見狀,若有所思。祝氏眼尖,發現了宋婆子麵色有變,忙問:“怎麽……難道……”


    她不明白淩慎之的舉動,卻知道宋婆子是幹什麽的,那是府裏專擅解毒的人啊。


    宋婆子輕輕搖頭,示意祝氏噤聲,因為那邊如瑾悠悠醒轉了。


    “……先生?”如瑾看到床邊青衫竹簪的俊逸男子,恍惚以為自己睡迷了在做夢。


    “腹中很疼?”淩慎之的聲音總是溫潤,像是三月天裏暖陽下拂過的微風,即便凝著眉頭說話,依然清越好聽。


    “不妨事。”如瑾彎起唇角笑了一下,“又要勞煩你……總是給你添亂。”


    這笑容實在是太勉強了,淩慎之看得心中一窒,聽見她客氣的話又頗不是滋味,脫口便道:“既然怕給我添亂,以後少逞強便是。今日長平王側妃在宮門前立威揚名,連我住處周圍都傳開了,你現在是能逞強的時候麽。”


    說完,立刻意識到自己越界了,當著滿屋的人這般說話,實在是……


    一個王府側妃,一個市井郎中,他哪有立場去責備她?


    怎會突然這樣?淩慎之暗有悔意。


    麵上卻雲淡風輕地繼續說道:“你所懷乃是雙生子,豈能掉以輕心。若非今日勞神過度損了元氣,些許熱症調理一下便好,怎會如此凶險。”


    算是解釋方才的越界。


    然而未等他把話說完,屋中眾人全都驚詫莫名。“什麽?雙生子?!”秦氏的驚喜瞬間轉為驚惶,若是雙生,這般腹痛……女兒平日又不強健,實在太危險了!


    如瑾也是第一次聽說自己腹中是雙生子。一時連疼也忘了,隻是驚異。


    胡嬤嬤等人已經紛紛掉頭去看方氏。


    她是專門安胎的,平日裏太醫按例來請平安脈,如瑾基本都沒讓聽脈,隻派丫鬟簡單說些起居,然後讓他們開些不疼不癢的溫補方子,為的就是防人知道自己真實情況,被有心人利用。宮中水深,子嗣又重要,便是慣用的太醫也不能盡信。於是平時都隻有方氏一個人在記錄脈案,若是雙生子,早前就應該聽她提起了。大家卻一絲信兒都不知道,莫不是淩慎之辨錯了?王府眾人還是相信方氏多些,都等她說話。


    方氏被眾人看著,肯定地點了點頭,溫和說道:“這位先生所言不錯,藍妃的確是雙生的脈象。”


    胡嬤嬤聞言不悅:“怎麽不早說?”


    祝氏也道:“方嫂子,這可不是玩的,你既然知道了就該早日告訴大家!伺候雙生的孕婦要格外小心才行,你照顧了咱們那麽多人,這點事都不知道嗎?”


    祝氏平日說笑大咧咧的,板起臉來也非常嚴厲。方氏便有些羞愧,躊躇了一陣才為難地解釋:“藍妃身子弱,對她來說懷雙生子有些危險,我是怕早日說出來的話,萬一……況且府裏照顧藍妃相當精細,比尋常照顧雙生婦人規格高多了,我就……”


    祝氏怒道:“糊塗!若你早說,今日無論如何我也不會讓藍妃出門!”相比別人,她更清楚如瑾今日要去做什麽。


    方氏無言以對,隻是低頭跪在了地上,磕頭俯首。祝氏還要罵,副手木雲娘趕忙低聲勸住她:“稍後再說方嫂子的錯吧,先照顧藍主子要緊。方嫂子……大概不是不重視藍主子,隻是更重視王爺的感受,怕萬一有差池王爺會失望。”


    “相比自己感受,王爺更緊張藍主子安危!”祝氏壓著嗓子怒了一句,暫且作罷,轉頭去看如瑾。


    如瑾正凝目望著淩慎之,用虛弱的聲音殷殷求懇:“求先生……救我的孩子。”


    “放心,你隻是憂思過度,加上秋日天幹物燥染了熱症,兩下夾擊牽動胎氣,隻要放鬆心情好好將養,過上十天半月就沒事了。你且休息,我下去開方子,一定記得按時服藥,最近不要吃難消化的東西。”


    “多謝……”


    被疼痛折磨許久,如瑾無力再說更多的話了。


    淩慎之站起身來,深深望了她一眼,轉身大步走去外麵。廳堂中早有丫鬟備好了筆墨,淩慎之卻道:“你們進出照顧主子,我在這裏寫方多有不便,還是挪去外頭。”


    荷露忙領著兩個小丫頭將東西收拾到耳房去。


    秦氏追出來詢問詳情:“先生說的可是真的?小女她真是熱症而已?可怎麽疼成這樣,還見了紅!”


    淩慎之不動聲色看了看秦氏身後的胡嬤嬤等人,“藍夫人稍安勿躁,待我寫個方子出來,吃幾服下去一試便知,您隻管寬心。”


    “菩薩保佑!”秦氏雙手合十,對淩慎之的能力還是很信服的,總算勉強鬆了一口氣,情急之間也沒客氣,徑直便催道,“先生如此說我就放心了,請先生快些寫方!我先去照看女兒。”


    “夫人且慢。”淩慎之叫住她,“許久不見夫人了,您身體如何?坐下來容我給您搭個脈。”


    “這時候就別管我了,先生寫方子……”秦氏說了半句,卻意識到淩慎之目光大有深意。


    她心中猛地一跳,立時便改了口,“哦,我再與先生說說小女的起居,好讓先生斟酌藥量。”說著回頭又吩咐孫媽媽,“你先跟胡嬤嬤一起回去照顧姑娘,我稍後便回。”


    孫媽媽會意,邀請胡嬤嬤一起回正屋,“咱們先去看藍妃吧,淩先生開方的時候不喜跟前人多,有太太在這裏就夠了。”


    胡嬤嬤目光微動,卻沒說什麽,帶上王府眾人離開了耳房。


    這邊秦氏透過大開的房門觀察外頭,見院中仆婦都在遠處走動,才焦急問道:“先生可是有話要說?”


    淩慎之微微欠身:“單獨留下夫人是在下失禮,隻是這府裏的人不知誰可盡信,隻好如此……夫人,令愛不是熱症,乃是中了熱性毒物的症狀。”


    “什麽?!”秦氏眼前發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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