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看之事,如果兩邊都是同住一地的,或者是世交,彼此之間素有來往,自然不用另外約地方見麵。但佟家並非常年在京的,對京城人家地界都不熟,而男方那邊也不是京都人士,隻有一個寡母,原是寄住在親戚家。佟太太倉促起意,倒也沒什麽可挑揀的選擇,有了一個就匆匆辦起來。所以兩邊初初接觸之後,有論起婚嫁之意,才學著市井人家找地方相看一下,彼此掌個眼,合不合意的接下來再說。


    佟家人到的早了些,這時候並非飯時,酒樓裏頭客人不多,樓下有彈琴的,隱隱傳了不疾不徐的琴音上來,很是怡人。如瑾一邊聽著,一邊和佟太太聊天,過了一會看時辰差不多,估計男方該過來了,便主動起身:“您和兩位姐姐先坐著,我見這琴聲很好,過去看看是什麽人。”原本是托辭,並非真要聽琴。


    佟太太會意,沒有阻攔,笑著起身相送,客氣地請如瑾一會回來,要點上一桌好菜請她吃一頓。如瑾笑應,佟秋水拽住了她衣角,低聲道:“別走,一會我有話和你說。”


    她的眼中有鬱鬱之色,又帶著一些期盼,還有連如瑾也看不清的光芒,像是月光之下瑩潤神秘的七彩琉璃。如瑾看看她,點頭應了。


    帶了丫鬟下樓,到酒樓隔出的琴室外頭聽了一會,就有夥計前來招呼。吉祥道:“要麽我們在旁邊小間裏坐坐,上頭還不知要多久,免得主子等得累。”如瑾點頭,吉祥就讓夥計們收拾了一個幹淨的房間。


    這裏離得近,那琴聲聽得真切,反而不若方才在樓上感覺好,有些過於展示技巧的地方失了情致,有些繁難的地方又顯得生澀,實在稱不得上品。連吉祥都聽出了幾分不地道,酒樓專門用來伺候女客的侍女進來上茶,吉祥就和人家閑聊:“你們這地方各處都算不錯,隻是彈琴的有些欠火候,連我這種隻知道皮毛的都覺得不妥,每日往來的肯定有行家,豈不是讓人印象不好。”


    酒樓侍女見如瑾幾人氣度不凡,身邊更有白麵無須的年輕男仆跟著,在酒樓時間長了些微見過一些世麵,就知道這間的客人不能怠慢,聽見吉祥當麵說彈琴的不好,也不生氣,欠身恭謹回話說:“現下彈琴的是我們陸琴師的徒弟,上午來頂替一會。夫人若是聽得不入耳,我們這便換了其他人來。還有琵琶和洞簫的樂師候著,不知道夫人想聽什麽?”


    如瑾笑道:“這卻不必了,就讓這位琴師彈著吧,沒有生澀的時候,又怎能練得後麵的爐火純青。”


    這時候原本不是酒樓客人上座的好時段,樂師用新手頂著也是正常,如瑾可不想因為自己的喜好就斷了人家徒弟向前的路。酒樓侍女聞言恭敬行禮:“多謝夫人恩慈體恤。”


    侍女走後吉祥有些悔意,歉然道:“是奴婢一時興起思慮不周了,不如主子替人考慮的周全。”


    “這是小事,無礙的。”如瑾讓吉祥和吳竹春兩個也在一旁繡墩坐下,和她們說,“咱們在府裏謹言慎行,出來鬆快鬆快也好,倒不用跟什麽人都板著繃著的,偶爾流露本心才是張弛有道。隻要知道,最終別給人添了麻煩就是。”


    吉祥點頭答應。主仆幾個就在小雅間裏坐著說話聽琴,那琴聲奏畢一曲,停一會,又起新的,是段西北的民間小調,曲子輕快悠遠,彈起來也簡單,這次的琴聲就比方才好多了,一時如瑾和吉祥都聽住。


    須臾奏畢,吉祥道:“這是咱們老家那邊的調子呢,以前恍惚什麽時候聽過。”


    “是有次在衛家聚會時,席間有樂工彈的。”


    吉祥想了想,點頭笑道:“還是主子記性好。”


    這隔間朝外一側的牆壁是鏤空的,朝著門口的過道,正好可以看見酒樓裏進出的客人。佟太太帶來的粗使婆子在那邊候著,如瑾透過鏤雕板壁的空隙,隱約看見有輛式樣普通的小小馬車停在門口,下來一個穿著藍緞褙子體態清瘦的婦人,因為門口日光很盛,遠遠的,能分辨出婦人緊抿嘴唇的端肅的臉,和依然半白的頭發。婦人帶著一個丫鬟,車後又跟過一個湖青色直綴的男子來,躬身送了婦人進門,佟家那個婆子就迎了上去,笑著行禮說話。


    “這大概就是佟太太要相看的人家?”吉祥輕聲。


    如瑾眯著眼睛,透過板壁細看那婦人和男子,衣飾倒都不顯得華貴,不過隻一照麵,舉手投足間良好的教養倒是顯露出來了,和一般的官宦或富戶都不一樣。如果那男子就是佟太太打算相看的女婿,那麽兩榜進士出身,在國子監做助教,行動間飽含文氣是必然的了。看他身量還算高,近三十的年紀,體態尚未走樣,待到走得近了,漸漸清晰的五官倒也端正,若是走到外頭,也當得人誇一聲青年才俊。


    不過,那個頭發半白的婦人卻過於嚴肅了,佟家婆子賠笑說話,她竟不給一個和緩臉色,很是端著架子。待到一行人上樓,吉祥微微皺眉:“這位夫人難道是……有些刻板呢。”


    如瑾也是暗暗歎息。若那婦人真是教養出兩榜進士的寡母,看樣子,態度頗為倨傲,未必會是一個好婆婆。而且,方才走過的男子雖然還算不錯,但總歸不是太出色的人物,不知佟秋水是否看得上。


    佟太太倒是很屬意這戶人家,聽口氣,似乎是要給女兒找個踏實門戶,不必高官顯貴,隻要家庭人口簡單,男子也肯上進就好。大概是受了佟秋雁進王府的影響,不肯再讓二女兒做姬妾的緣故吧。


    “看看再說吧,竹春,你去要盤點心,給樓上端過去。”如瑾目視善於應變也懂得觀察情勢的吳竹春。


    吳竹春會意,自去找酒樓侍女要了幾碟素麵果子,借故進了佟太太等人的房間。


    剛才那婦人正好才進門,佟太太正和人家寒暄。“……真是巧,上次我家老爺說起國子監有位郎先生,文采人品都十分出色,讚不絕口的,不想今日就遇見您二位。”


    雖然是互相相看,但到底是市井粗俗人家才會這樣行事,所以大家彼此見了麵,也找個借口,不直接說是來相親。佟秋雁出了嫁,倒是沒什麽可害羞的,佟秋水則是從人家一進門就一直站在後頭垂首,一言不發,也未曾朝人家看上一眼最新章節。


    那婦人聽了佟太太的話,板著的臉上有了一點和緩,不過也未曾笑,隻說:“我家外甥一向肯上進,誇獎他的人倒是不少,不過佟大人是能吏,得他一句誇,頂尋常人十句。”態度雖然客氣,卻難掩倨傲。


    吳竹春和佟家婢女站在一旁,聽出來這婦人並非郎助教的母親,郎家母子寄居在郎母的哥哥家,那麽這婦人該是郎助教的舅母。


    郎舅母臉上的傲氣讓佟太太的笑容滯了一滯,客氣的請來者坐下,態度卻不似之前熱情了。兩位太太就你一言我一語的聊起來,郎舅母的眼睛毫不避諱的直往佟秋水身上瞟,弄得佟秋水十分尷尬,臉色通紅。佟太太不大高興,再看那位郎助教溫溫吞吞的樣子,就更加不滿意,暗暗後悔自己心急,不該這樣草率約了人家見麵。可巧今日那兩邊通氣的中間人又有事耽擱,一時趕不過來,場麵更加不好看。


    聊上約有兩盞茶的工夫,佟太太實在覺得對方瞄佟秋水的舉動無禮,就讓大女兒帶了二女兒,借口出去。吳竹春跟出,笑說:“不如請兩位去我們主子那邊坐坐吧?”


    佟秋水道:“我過去吧,這裏也不能待了,姐姐且去陪著母親,那位太太態度如此,別把母親氣著。”佟秋雁笑著點頭:“到底是長大了,知道體恤親人,那你就去藍妃那邊坐一會,過後我們再去叫你。”


    吳竹春帶了佟秋水走向如瑾樓下的雅間,進了門,朝如瑾輕輕搖了搖頭。如瑾便知道,這是相看不妥當了,為怕佟秋水尷尬,遂將丫鬟和關亥幾個內侍都遣去了門外伺候。


    屋裏沒了旁人,這才低聲問:“如何?”


    佟秋水臉上紅潮未褪,將頭轉去一邊,耳旁翠玉墜子青綠欲滴,越發顯得她臉龐如嬌豔的花,將案上清供的幾朵木芙蓉全都比下去了。如瑾不由暗暗歎息,這樣好的顏色,也難怪,方才那男子的確尋常了些。


    佟秋水半日不言聲,如瑾隻好不追問她詳細感受,隻道:“終身之事,原本就不能一蹴而就,你這初初開始,且有的挑呢,這個不好再找別的人家就是,倒是犯不著窩心。我認識的秋水姐,可不是這麽小家子氣的人。”


    佟秋水聽出如瑾言語裏的關切,長長的睫毛顫了兩顫,欲言又止。


    “怎麽?和我有什麽不可說的?”如瑾笑問。


    佟秋水又低頭半晌,躊躇猶疑,一點也不像她的性子,過了一會,才隱隱露了決絕之色,抬頭道:“瑾妹妹,一會你回府,帶上我吧。”


    如瑾詫異。


    佟秋水有些著急的解釋:“我家母親對這郎姓人家很看得上,原本就打了主意,今天相看後隻要不是太壞,就盡可接受,早早將我嫁出去。可我一點都不想嫁這樣的人,我不想回去聽母親嘮叨勸告,讓我安分守己。妹妹,你幫我躲一躲。”


    大概是因為母親和姐姐的告誡,佟秋水已經多日不叫如瑾“妹妹”了,此時這麽叫出口,又直直望著如瑾,讓如瑾一時很是感慨。


    “秋水姐,你母親為何非要你盡早嫁人,婚姻大事,不應該仔細考量麽?”


    “大概……是被我表姨母勸說的,嫌我年紀大了,更想趁著父親在京城的時節,將我安頓在京裏,好與姐姐照應。”佟秋水語氣並不是很肯定。


    如瑾覺得這些理由都說不通,難道是佟太守那邊有了什麽打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嫁事原本女兒家自己就做不得主,佟秋水以往的性子興許還能抗婚,如今……似乎頹喪了許多,如瑾不肯定她能否為自己爭取了。


    可……為了這個帶她回王府?


    莫說這不是良好的解決之道,而且另一則,佟秋雁是怎麽進王府的,佟秋水怎麽不知避諱呢……


    如瑾沒有立時答言。不是不想幫朋友,而是覺得,這事不該如此草率處理。


    佟秋水道:“妹妹,你留我兩三天,就兩天便好,讓我躲過去。”


    “秋水姐,不是我不答應,隻是,你母親要真想讓你嫁人,你無論躲到哪裏,她都是可以給你定親的呀。你若看不上這位郎助教,好好與你母親說一說,我也幫著你勸她,你看可好?”


    “妹妹……”佟秋水咬著嘴唇,欲言又止好一會,才喃喃說道,“我……其實並非為了躲婚事,是……是為了躲表姨母家的親戚。姨父有個外甥近日來拜訪,住在那裏,他……總之,頗為不便。”


    “怎麽,這人打你的主意?”


    佟秋水沒說話,臉色卻是承認了。如瑾皺眉。若真是如此,佟秋水作為客居表親,自然很是困擾。“放心,我帶你回娘家住幾天,讓你躲過這陣子就是。王府裏要進新人,這時節你去了頗為不便。”她當下決定。


    可佟秋水卻說:“還是去王府吧,我想和姐姐聚兩日,過了今年,若父親回鄉或調任別處,我還不知道能和她見麵多久了……你放心,我隻和姐姐閉門不出,不給你們添麻煩。”


    如瑾被摯友殷切地望著,心裏卻莫名起了一陣寒意。


    她說不上來那寒意源自哪裏,可,就是覺得不對勁。今日的佟秋水與以往不同,說話,舉止,都隔了一層似的,如果不是因為要相看人家的忸怩害羞,那會是因為什麽?


    驀地,如瑾想起了自己入王府之前,佟秋水要毅然為姐姐進王府的事,那時她還讓她幫著打聽王府內情……


    “秋水姐,你——”


    如瑾問不出口,怕錯怪了朋友,更怕,沒有錯怪。


    如果我不帶你回去呢?若是有了難處,你為什麽不和我說明白,卻要找理由搪塞,我們不是至交好友麽,不是無話不談麽?她很想將話問個清楚,可話到嘴邊還是咽了下去。


    佟秋水是她兩世為人的過程中,唯一的摯友。


    前世,佟秋水彌留之際,還找了她去見最後一麵。可今生事事改變之後,如瑾知道自己和佟家越走越遠,但對於這個朋友,還是抱著希望的,將之與佟家隔離開來看待。


    可佟秋水當麵提出這樣的要求……


    “瑾妹妹,你幫我。”佟秋水耳邊的墜子快速晃動,在銅香爐嫋嫋緩緩的青煙中,越發顯得急切。


    如瑾別開了眼睛,覺得那雙墜子太晃眼。過了一會,才問:“秋水姐,你是深思熟慮的麽?”


    “是。”佟秋水似乎也感覺到了她的洞悉,答得斬釘截鐵。


    如瑾心裏掠過一絲痛意,像是被極細極細的牛毛針穿過,倏地一下,讓她自己都來不及體味那痛意來自何處。“好,既然你想好了,我便幫你。”她說。


    說出這句話,兩個人全都靜默了。


    彼此相知這許多年,仿佛第一次,私下交談不是愉悅的事,反而成了沉重。明明什麽都沒說破,隻是情意深切的扶持,可近在咫尺,兩人中間卻豎起一道透明的牆,隔牆能看見彼此,卻到底不在一處了。


    最終是門扇的輕聲叩響打破了屋中寂靜。“主子,酒樓的琴女前來道謝,您要見嗎?”


    道謝?為了方才那點小事麽?這彈琴的也是乖覺人了。不過一句話的事,擱在平時,如瑾是不會受人道謝的。可此時此刻,進來一個陌生人,總好過對著佟秋水靜默。“讓她進來吧。”如瑾說。


    門扇推開,吳竹春引著一個蒙著麵紗的年輕女子走進來,解釋說:“這位姑娘就是方才彈琴的人,聽酒樓侍女說了方才的事,特意來跟主子道一聲謝,說要謝謝您給她機會。”


    抱著琴的女子一身淺妃色衣裙,有些寬鬆,但卻在行動間正好顯露出她的身量腰肢來,比合身的剪裁反而更顯韻致。一蓬綠雲似的青絲之下,麵紗覆蓋了半張臉,露出光潔細膩的額頭和一雙明亮的眼睛。


    看到那雙眼睛的刹那,如瑾心底一震。


    好熟悉!


    卻是一種遠隔千山萬水的熟悉,距離感是毋庸置疑的,但,她幾乎可以確定是認識的人,而且,曾在她心中留下深深的烙印。是……


    “真的是您?”抱琴的女子率先笑了,語氣輕快,卻帶著寒意,讓不明內情的佟秋水也暫時忘記了自己的事,抬頭望過去。


    這聲音……如瑾緩緩凝了眉,抬起手,將鬢邊碎玉小攢花扶了一扶,盯住那女子的眼睛說:“既來道謝,能將你的麵紗取下麽?”


    “如何不能?”琴女立刻除了麵上輕紗,露出一張嬌麗的,笑吟吟的臉來,“真是難得的緣分,也多虧姑娘宅心仁厚,才引得奴婢前來道謝。誰知,在門口卻讓奴婢遇到了吉祥姐姐,奴婢還想這屋裏的人會是誰,卻原來,吉祥姐姐現在是您的人了。”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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