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話一句一句問下去,內侍們陰柔的重複聲充斥著廣場,禦階上的傳到下頭,下頭的,再一排一排的傳開去,直到天玄廣場的盡頭。厚厚的宮牆隔著,所以外麵的人聽不到這裏發生了什麽,可是那寂靜中飽含洶湧暗潮的氣氛,卻像是籠罩在廣場上空的黑煙一樣,將東方破曉的晨曦之光都阻擋住了。


    人人噤聲。


    原本不說話的更加閉緊了嘴巴,喘氣都盡量低聲,而那幾個哭天搶地的禦史,也相繼的,漸漸的,低了聲息,直到說不出話。


    情緒最激動的花白頭發的禦史早將發髻磕散了,披頭散發的,額頭鬢角的血流了滿臉,在皺紋的溝壑之中劃出驚悚的弧度。內侍們的質問傳聲讓他一時忘記了早已想好的話,停止了磕頭,直起身子呆呆看著禦階上挺立的皇帝。


    金色龍袍晃花了他的眼睛,他看不清皇帝的臉,卻深深感受到心底油然而生的畏懼。那是一國之君無形中就可以散發的氣勢,非他這等低級官吏可以承受的。


    皇帝說的話,都合情理,加之咄咄逼人的氣勢,一時讓人無從反駁。


    太子靜靜跪在禦階之前,任由禦史們鬧騰,任由皇帝質問,隻是微微垂首,保持恭謹的儀態,不發一言。


    後麵,長平王和閣老們目視腳尖,亦是沉默。


    當皇帝的問話結束之後,內侍們的喊聲還在半空回旋,東方彤雲後頭的朝陽突然噴薄而出,將高高的宮牆拉出長長的影子。


    白頭發禦史正好跪在影子的末端,地上突然出現的一半明一般暗讓他吃了一驚,從被皇帝震撼的呆愣中回過神來。“皇上!皇上明鑒啊!”他嚎了一嗓子,終於打破廣場上令人窒息的寧靜。


    “臣等一心為國,為祖宗社稷著想,為天下蒼生著想,為後世子孫萬代著想!儲君乃是國之根本,儲君無德而國本不穩,天下蒼生再無得見天日之時,太子侵吞賑災銀兩置子民於水深火熱之中,若是日後執掌天下,國將不國啊!老臣禦前失儀在先,自覺愧對皇上,愧對大燕列祖列宗,自當以死謝罪,但老臣等人所求之事皆是公心,萬望皇上以國為重,早立賢良儲君!”


    再次慷慨激昂的陳詞之後,這白發禦史回手一抹,竟然從鞋底裏頭摸出一把刃長兩寸的小巧匕首來。


    背後長平王最先瞧見,但是視若無睹,依舊不說不動。


    直到幾個閣臣被匕首反射的日光晃了眼,這才發現事情不妥。


    “快!他手中有利刃!”


    “大膽,禦前亮刀,你是要弑君嗎?!”


    “他怎麽會帶了鋒刃進來!他怎麽會帶了鋒刃進來!”


    幾個老家夥七嘴八舌叫嚷起來,但嘴巴全都比動作慢,光嚷不往前上。眨眼間那禦史將匕首在脖子上一抵,口中高呼著“皇上恕罪,老臣先走”,手上就那麽用力紮了下去。


    “啊!老師!”


    “天啊殷大人!”


    其他禦史驚叫著,紛紛撲上前救人。禦階下的帶刀護衛們刀鋒半出鞘,齊聲大喝,震懾群臣。兩個護衛走上前去查看究竟。禦史們嚎哭著擋在自殺的殷禦史跟前,場麵很亂。


    長平王的臉上適時出現驚愕之色,卻是眼睛一眯,看見一個禦史趁亂將刺入殷禦史脖頸上的利刃又朝皮肉裏按進三分。


    於是那自殺並不是很成功的白頭發老禦史徹底斷氣,鮮血像是煮沸的開水從脖子傷口裏汩汩冒出來,轉瞬間就染透了官服雪白的衣領。


    真的是死諫。


    直身而跪的太子緩緩叩首,將額頭貼到了地上。


    帶刀護衛擋開幾個禦史,到跟前探了探殷禦史的鼻息和脈搏,確定是死透了,起身朝禦階上示意。


    皇帝冷冷的俯視下方混亂,目光掃視群臣。


    廣場上有了騷動。幾十年不曾有過的死諫突然出現在眼前,很多人都無法繼續故作平靜。現在的禦史哪裏還有前朝陳時的威風,縮頭很久很久了,什麽禦前鬧事、跟皇帝頂嘴,那都是傳說中的老故事,直到這些年言官逐漸受到重視,他們的身影屢屢出現在重要事件之中,和陳朝言官鼎盛時期比起來,也不過是小巫見大巫,遠遠沒有恢複元氣。


    然而這次大朝會上的血濺五步,卻是血淋淋地真實上演了。


    這群人,終於要正式走上台前,開始左右天下大勢了麽?


    那麽其他人,又會在這其中受到什麽損害,獲得什麽利益呢?不乏一人開始下意識的思考這樣的問題,而最直接的,就是這次血諫的原因——廢太子,該支持還是反對?許多人不顧禮儀,將目光投向禦階上居高臨下的皇帝。


    皇帝半日沒說話。九龍白玉階高而遠,底下人看不到他的表情。


    廣場上隻有騷動中產生的輕微的嘈雜,以及剩餘幾個諫言的禦史發出的,痛苦的幹嚎。禦前護衛們的刀光雪亮,映著越來越高的朝陽。


    萬眾矚目之中的皇帝,終於抬了抬手。寬大的金色袍袖在清晨微微的風中鼓蕩著,袖上龍紋翻騰耀眼。“拖下去,杖一百,罷官,全家發配南疆。”他說。


    “拖下去,杖一百,全家發配南疆——”盡職盡責的內侍們高聲重複,將聖意傳達給廣場上每一個人,讓他們聽得清楚明白。


    長平王眼角瞄到首輔貝成泰,看見他嘴角極快極輕的上翹了一下。他是支持太子的。


    而那邊跪著的太子殿下,俯身的姿勢更加恭謹了。不過,緊繃的背部在皇帝下旨之後,變得輕鬆了一點。


    群臣先是一愣,當禦前護衛將殷禦史的屍體從他同伴的手中搶出來,強行拖走,在地上拖出鮮紅一道血痕的時候,終於有人忍不住站了出來。


    “皇上,三思而行啊!殷大人雖然行為失格,但一片忠心為國,請皇上體恤老臣赤誠!”


    “皇上此令一出,不明緣由的人會誤會皇上偏袒罪人,恐怕天下臣民寒心。”


    最先是兩個老翰林站了出來勸諫,隨後,稀稀落落出現了十幾個勸導的聲音,這些人還算出於公心,並沒有說什麽過激的話。不過,當貝成泰似乎站立不穩身形稍微晃了晃之後,另一些人站了出來,與前頭開口的那些人唱了反調。他們指責殷禦史包藏禍心,勸皇帝堅持旨意,一定要嚴懲這些心懷不軌、意圖左右大燕根基的跳梁小醜。


    廣場上開始出現嗡嗡的討論聲。隨後,更多的人開始表達看法,有中立的,有支持太子的,更有支持諫言禦史們的。甚至有幾個人擋在了路上,不讓護衛們將殷禦史的屍體拖走最新章節。


    大朝會開始亂成一團。


    對於這幾個人,皇帝隻是簡單三個字,“阻者殺。”然後拖屍體的護衛就手起刀落,利索拔刀,將攔路者全都斬於腳下。之後,連帶著殷禦史和幾個新死的人,一齊拖走。平整幹淨的青石磚上留下幾道醒目的血色長痕。


    飛濺的血光頓時震住群臣。嗡嗡聲小了下去,支持廢太子的聲音也漸漸變弱,消失。


    長平王眼中微有譏諷。


    皇帝的強勢瞬間控製住場麵,當內侍們高喊“肅靜”之後,再也沒人敢吭聲了,包括之前痛哭流涕的幾個出頭禦史。


    裕隆帝駕崩之後,編史之人將這個早晨發生的事件稱為“天玄血光”,有大儒讀史至此,在頁腳做了評注,說,燕之言官,失陳之骨氣多時矣。


    這也難怪。在強權刀劍之下受統治的文人,有骨氣的又怎會站在大朝會的廣場上。


    朝會結束的時候,皇帝對廢太子的奏請表明態度,說:“太子有失德之疑,淮南案結束之前閉門東宮,不得參與朝政。”


    跪伏的太子高呼“謝父皇慈恩”。


    如瑾聽說這件事之後,問長平王:“皇帝有意袒護太子,你準備怎麽辦?”


    早已經清晰的案情,皇帝卻偏要刑部大理寺那邊仔細審問,給個結果,那必定是有利於太子的結果了,審案的人要做的,就是領會皇帝意思,將太子盡量摘出去。


    長平王之前那麽賣力鼓動,替永安王造勢,他的下一步計劃是什麽呢?他應該有考慮過這種情況的,如瑾想。


    不過,她又補了一句:“如果王爺不方便相告,我也不勉強您。隻要您自己小心些就是,整個王府,還有……我家,陳嬪娘娘,都與王爺休戚相關。”


    “那麽你呢?你擔心你自己嗎,還有我,你不擔心?”長平王笑問。


    如瑾脫口想說“我自然關心王爺”,可是這禮貌性的言語終於沒出口,因為被他盯得發窘。


    長平王摸摸她的頭:“放心,我知道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這次本來也不是為了拿掉太子。”


    如瑾待要追問,見他不欲多言,也就住了口。這些事隱秘之極,她不能問個不停。


    隻不過,心裏到底有些懸空空的,不由就想到了陳嬪整年抄經的行為。當自己對一些事無法掌控的時候,寄情於安神靜氣的佛教典籍,的確可以緩解不安。怪不得陳嬪總有一股子與旁人不同的沉靜,即便位份不高,即便時常被人瞧不起,可她是與眾不同的。


    於是,又想起佟秋雁。她也在抄經。


    她是誠心祝禱麽?如果是,那麽在那姬妾同住的西芙院裏,也能尋得一方寧靜天地吧。


    所以這日午睡起來,長平王不知去了哪裏,如瑾在屋裏有些悶,就想起佟秋雁來,叫了丫鬟一路散步,慢慢走到了西芙院跟前。


    這院子前後種了成片的木芙蓉,正是花期,各色品種次第蓬勃地開著,還有幾株“三醉”珍品植在院門口,嫣然盛放。


    門口有兩個小丫鬟在灑掃,做得並不用心,一邊幹活一邊說笑玩耍,地上散落著幾枚銅錢鳥羽做成的毽子,色彩鮮豔,賞心悅目。


    不過看到如瑾過來,兩個丫鬟連忙恭恭敬敬上前行禮,又將毽子全都收起來藏在背後,生恐被主子怪罪似的。“藏什麽,想玩就玩,隻要把事情先做好了,盡管開心就是。”如瑾笑著說了她們幾句,又問佟姑娘在不在。


    小丫鬟連忙說“在”,一個引路,一個通傳,規規矩矩將如瑾一行請進院子裏。待如瑾進了院被人接著,她們又回到門前去做事,相互對視著吐吐舌頭,這個說“側妃真和善啊,我還以為要挨罵呢”,那個說“就是,王妃跟前的大丫鬟都比她厲害”。這個又說“最近王妃被關在院子裏不得出來呢,內院有事都是側妃拿主意”,那個就說,“總這樣才好,我覺得輕鬆多了。”一個年長的婆子路過,皺眉嗬斥兩人噤聲,不要亂嚼舌頭。兩人這才住了嘴乖乖幹活,不過私下裏還是誇獎側妃。


    接了如瑾的是祝氏,王府裏積年的老人,大概二十五六歲的樣子,寬額直鼻,眼睛大大的,有一股子男孩的英俊,並非女子的嫵媚之姿。她說話做事也頗為幹淨利落,脾氣似乎也直接,如瑾和她見過幾次,印象還不錯。


    小丫鬟引了如瑾進院的時候,她正在太陽底下挑鳳仙花,一朵一朵擺開了放在絹帕上,然後對著陽光細細查看顏色,將合適的放進小瓷臼子裏。看到如瑾進來,她就扔下花走上前,笑著行禮問好:“藍妃怎麽有空到這裏來了?”


    “午睡起來有些乏,到處散散,就散了過來。”如瑾笑和她點頭,然後看了看十分新鮮的鳳仙花,“怎麽這時節還有它呢?”


    院子裏做事的丫鬟婆子過來問禮,如瑾揮手讓她們散了,該幹什麽幹什麽去,不用管她。大家應命散去,有屬於後院房裏的,就去後頭通知主子。


    祝氏指了指自己屋子的窗台,半開的窗扇後露出幾盆盛放的鳳仙來,“是我在屋裏自己種的,試了兩三年才摸清了這東西的脾氣,現在一年四季都能開花了,冬天也不缺染指甲的東西。”


    她手上留著半寸指甲,比起有些人動輒三四寸還要戴護甲的是遜色多了,但勝在修剪的齊整,顏色也染得鮮亮,紅彤彤的十個指尖,頗為妖嬈。


    “外頭鋪子裏不是有賣指甲膏子的。”如瑾的指甲從來不染,隻是偶爾在別人那裏見過幾次指甲膏,什麽顏色都有,聽說比鳳仙花好用。


    祝氏卻說:“那東西沒意思,還是自己搗了花汁子塗抹起來有趣。”她的丫鬟淘好了明礬端過來,她就讓先放到一邊,一會自己親手調配,然後指了指那邊佟秋雁的屋子,“藍妃是不是來看她的?”


    如瑾聽出她語氣裏的關竅,她把佟秋雁叫做“她”,聽起來很是排斥的樣子。許是住在一個院子裏,平日難免有些摩擦?如瑾不管她們之間的事,笑說:“是,聽說佟姐姐近來一直在抄佛經。”


    “嗯,抄得很上心呢。”祝氏挑了挑斜飛的眉毛。在早已得知如瑾和佟秋雁是同鄉的情況下,聽著如瑾口稱“佟姐姐”,她依然沒有隱藏不屑。


    如瑾覺得這個人挺有意思,脾氣也太直接了些,忒容易得罪人。不過這樣的人心機一貫不深,如瑾倒是不排斥她。


    前後院的人此時都已經知道了如瑾的到來,先後有人帶了丫鬟前來問禮,笑著請如瑾去自己屋裏坐,約有十幾個。如瑾一一婉言謝過,說隻是來找佟秋雁,讓她們不必拘禮,各自散去便是。


    佟秋雁沒有出屋,出來的是伺候她起居的小丫鬟,到如瑾跟前深深行禮說:“佟姑娘讓奴婢給藍妃賠罪,她正抄經抄到一半,不敢中途停筆,怠慢了藍妃,請您別怪罪。”


    “無妨,是我打擾她了。”如瑾笑笑,讓眾人散了,示意那小丫鬟引路。


    祝氏不屑地搖搖頭,揮手讓眾人趕緊回去,別在這裏堵著,然後自己繼續鼓搗鳳仙花去了。


    如瑾輕手輕腳進了屋,看到佟秋雁正在書桌前端坐,大概是抄經的緣故,眉目很是祥和。


    “藍妃見諒,失禮了。”佟秋雁手中的筆沒有放下,抬頭超如瑾笑了笑。


    “你別管我,繼續抄吧。”如瑾輕輕搖搖手,緩步走到案邊去看她抄的經文。很端正的小字,頗為秀氣,一行行的蠅頭小楷布滿長長的雪紙。“還有一小半,你先等等。”佟秋雁知會一聲,埋頭繼續奮筆。


    如瑾就在旁邊靜靜的等著,看了一會她寫字,又到一旁欣賞榆木盆景裏的小擺件。


    過了大概有半柱香的時間,佟秋雁放下了筆,將經文壓在桌上晾墨,走出書桌福身告罪:“真是怠慢藍妃了。”


    “客氣什麽,你這是正事。”如瑾扶了她,“說起來,我倒是羨慕你有這份心境。”


    佟秋雁拉著如瑾落座,嗔怪小丫鬟為什麽不上茶,那小丫鬟趕緊告罪去了。佟秋雁說:“這丫頭木頭木腦的,不知道做事,您可別笑話。”


    “怎會。”如瑾笑說。佟秋雁總是這麽過分恭謹,讓人不知道該怎麽親近她才好,如瑾一時興起過來看看,聊了沒兩句,又有些後悔。她覺得有點別扭,也感到遺憾。大概是彼此身份所限,終究是回不去閨閣相交時的過往了。


    說了一會話,熱茶端上來,佟秋雁親手奉給如瑾,然後說:“有一事相求,請藍妃幫幫忙行嗎?”


    “什麽事,你盡管說。”


    “我想出去一趟,母親給妹妹相看了一戶人家,想讓我幫著看看。您能帶我出去嗎?”


    ------題外話------


    豬長老,老陳,chuqiuzhiye,anitahsu,catherine333,sslok29,雯雯媽521,鬱金香與黃玫瑰zwk,林紫焉,rourou,zouzou1,13554040326,感謝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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