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瑾微愣。


    她第一次聽見這樣的論調。


    青天老爺,巡查禦史,查抄貪官的皇帝……曆來戲文話本都是這麽講的。若有當官的昧著良心搜刮民財,高坐金鑾殿上的皇帝除非不知道,若知道,肯定要問罪查辦,若是那高官重臣無法無天皇帝卻不管,那麽皇帝定是昏君——曆來,誰不是這麽認為的?


    可長平王竟說他的父皇,默認默許貪墨之事?即便對皇帝有切齒之恨,可如瑾仍然不得不說,當今是位勤政的天子,也並不糊塗。這樣一位皇帝,會對臣下的貪汙睜眼閉眼麽……


    轉瞬間,她仔細想了想,的確,是有可能的。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為君禦下之道吧。


    “那麽,既然如此,這次怎麽又查了呢?”她問。


    “自然是因為數目大了些,造成的後果又惡劣。”長平王涼涼一笑,“六哥辦事多認真啊,又是眼裏不揉沙子的剛正耿直,發現劣跡立刻一查到底,效率齊高地牽出整整一條線的螞蚱來,這種事,父皇怎麽能不震怒。”


    倒也是,許你貪是一回事,貪的多少,挑什麽時機貪,你也得把握好了才行,不要打我的臉。何況當今又不是昏聵之輩,到底還是有治國之心的,他發了銀子給災民,中途被人截了,能不惱火麽。


    “可這事……和太子有什麽關係。”如瑾想起長平王剛才說的太子差點丟了儲君位,“難道太子也伸手了不成?”


    “本王的賢妻真聰明。”長平王誇獎一句。


    如瑾皺眉,太子的手未免太長了,儲君之重,以後整個天下都是他的,貪圖這些錢財做什麽。“他要銀子有用嗎?”


    “養幕僚,養死士,培養心腹大臣,拉攏黨徒,哪樣不需要銀子了?”


    原來如此。


    如瑾覺得自己對這些事還是太無知了。她熟悉內宅,熟悉深宮,熟悉女人間的爭鬥,可對外頭,的確隻了解皮毛而已。


    繼而想到長平王要爭儲,是不是也需要許多銀子呢?“王爺,那您……”


    “放心,我才不傻。銀子是要緊,可也得看怎麽搞法。”沒等她說完長平王就給了答案。


    如瑾決定不問下去了,既然他心裏有數,追問詳細也沒用,反正她又幫不上。


    她隻關心一件,“太子殿下的事,皇上召您入宮幹什麽?”


    “嗬嗬,這次上本的禦史裏,有個是我當年一個乳母的侄子。”


    “王爺參與了?還是……皇上以為您參與了?”這兩樣,有本質的不同。


    “父皇隻是稍微有疑心,叫我去了,聽我澄清。”


    “他信嗎?”如瑾知道皇帝其實是個疑心病相當重的人。


    不過長平王卻說,“信不信什麽要緊,他叫我去,原也不隻為了聽我自辯。咱勤奮了好些天,累也不是白受的。”


    如瑾直到幾天之後才慢慢體會出他這話的意思。


    這幾天裏頭,太子伸手賑災銀的事在京裏鬧得沸沸揚揚,先是以淮南道幾個禦史牽頭的奏折為引,而後朝中言官大沸,上書如同雪片一樣飛到了皇帝案頭,譴責的,義憤的,分析此案原委的,深入揭舉涉案官員以往**事的,更有細數太子曆年過失的,將其失德之事有的沒的全都抖落出來,到了後來,將太子妃和慶貴妃娘家也拉進來一起褒貶指摘。


    其勢之盛,其力度之強,速度之快,蓋過近年來任何一件事,想讓人不懷疑背後有人推動也難。


    太子那邊自然也不會坐以待斃,就有為太子說話的人站出來駁斥,上書鳴冤,以內閣首輔貝成泰為首。然而如果說參劾太子的上書是大江大河,那麽為太子說話的,就隻是一盆水而已。兩邊完全不對等。


    這種情況很快從朝堂波及到民間,在皇上和閣臣們還沒有將此事做定性定論,案情也並沒有水落石出的時候,京中讀書人圈子裏已經在熱議此事,更有上千人集結在一起,到皇宮外圍堵上朝的大臣,寫血書請願,請求徹查嚴辦,給水深火熱之中的大燕災民做一個交待。


    而文人中也有太子的擁躉,大輿論下,一小撮人在茶樓會館高談大言,說這整件事都是一個陰謀,是有人要惡意抹黑中傷儲君,不然為什麽案情還沒有查清,輿論就塵囂日上,且都對太子不利呢?


    矛頭直指正在江北坐鎮徹查此案的永安王。


    這種陰謀論自然起了一點效果,但更多的,是惹來其他讀書人更大的義憤填膺。文人聚集的場所因此屢屢發生衝突,君子動口不動手的風度也在國家大義麵前瓦解,一言不合頭破血流的事情每日都有那麽幾起,弄得京兆府衙門的低等循街吏卒們焦頭爛額,非常惱火。


    在這樣的情勢下,朝上的第一要務自然從賑災變成了查辦貪汙案。每天的早朝時間越來越長,下了朝,皇帝還時常召相關臣子入內奏對。


    而這期間,長平王一直被叫到跟前旁聽。


    於是如瑾明白了,在太子和永安王兩邊都有可能不幹淨的情況下,餘下來的唯一一個成年皇子撿了漏,終於進入了皇帝視線。


    而長平王連日來摒棄歌舞,一概往日本色,用心苦讀的行為,不管是不是做戲成分過多,總算是一種交待,讓世人知道,這個年久不爭氣的皇子總算懸崖勒馬了,還有得救。既然有的救,那麽讓他旁聽一下議事,也是該當的。


    有個言官不知道是天生不開眼,還是受了什麽人的指使,上折子說長平王雖然痛改前非,但畢竟沒有積累,該先去跟著鴻儒進學,以後再視情況慢慢入閣旁聽。折子遞到皇帝手裏,皇帝紅筆圈出了其中一個少寫了一點的字,批道:依你所言,你先去學寫字,學成之後再來上折。


    於是通政司再不接這人的折子了,要直到皇帝認為此人學成了才接。但皇帝那麽忙,朝臣那麽多,他怎會有空去關注一個言官的字是不是學好了,也就是說,此人這輩子,恐怕再也沒有上書的機會了。對言官來說,這就是完全扼殺了他的前途——而其實,他那個少寫了一點的字,不過是草書寫慣了,寫奏折時無意間微露了一點草體而已,並非錯字。


    此事一出,朝臣們全然明白了皇帝的態度。於是有天議事時,首輔貝成泰還破天荒的問了問旁聽的長平王的意思。


    “這份折子所言,七王爺覺得如何?”


    他指的是有人參劾永安王鎮壓災民暴—動做得不妥,失了從先帝起就開始提倡的仁愛。這自然是給太子開脫的那一派。


    長平王說:“本王不宜置喙,不過因勢利導是對的,雷霆手段也並非一無是處,六哥這麽做想必有他的道理,等他回來閣老當麵問清不遲。”


    皇帝看看他。


    貝成泰又問:“那麽這份折子呢?”


    是指摘太子的,上頭竟然寫了“屍位素餐”這種言辭,就差沒鼓動廢掉儲君了。


    長平王說:“太子殿下多年來勤勤懇懇,大家都看在眼裏,這言辭過激了。這次的事還未水落石出,給殿下定罪未免為時過早,如果事後證明是那些貪官汙蔑他,豈不冤枉。”


    貝成泰追問:“七王爺也覺得殿下是被冤枉的?”


    “本王覺得三哥不是這種人。當然,一切都要看查辦的最後結果。”


    皇帝打斷了二人對話,拿起另一份折子,說起別事。


    之後,有次閑談時長平王偶然說起廷上這段事,如瑾問他為什麽要給太子說話,他道:“其實在言官文人們鬧起來之前,就是我被傳進勤政殿一天的那次,事情早就已經查清了,父皇案頭擺著的是吏部刑部大理寺聯手查出來的結果。”


    如瑾頓悟。


    他那次回來說的是——太子險些丟了儲君位。


    險些,也就是沒丟了。


    皇帝明知道太子有罪卻也沒有動他,態度早就表露的清清楚楚。


    但是,這些天對太子不利的言論塵囂日上,皇帝不會改變主意麽?如瑾狐疑地看向長平王,看到他氣定神閑的樣子。


    腦子裏飛快將整件事想了一遍,突然,她意識到一個問題。


    太子這回太被動太弱勢了,而相對的,永安王那一方卻強硬得令人咂舌,似乎勝敗已成定局。可這定局……從來都不是幾句人言非議就能定下的啊!


    “王爺,六王那邊未免操之過急了罷?”她感覺到不對勁,可當她對上長平王那雙含著笑的眼睛,這隱約的感覺就轉瞬成了確定——這事,本來就不對勁。


    零星見過幾回永安王,寥寥幾麵,可她也能肯定,那個氣度沉穩的皇子不會做出這麽誇張的事。就是要扳倒太子,也該是潤物無聲的徐徐圖之,怎麽會抓住一點痛打落水狗呢。


    “王爺,是您?”她忍不住問。


    一切都是這個家夥在後頭推波助瀾麽?看他平日見下屬的風格,倒是很能做出這種背地操控之事。


    長平王抬手摸了摸她的腦袋:“真聰明。”


    他不知什麽時候突然有了這個毛病,時不時在她頭上摸一摸,像摸小孩子似的。如瑾偏過頭躲開,去鏡邊照照發髻有沒有被弄亂,暗道這人可真是壞心腸,麵上裝好人,背地裏卻給太子和永安王兩個人下套。


    借著永安王的手攻擊太子,既打疼了太子,又讓皇帝對永安王起了疑心——言流偏向永安王越多,皇帝的猜忌心可就越重呢。


    “您可小心著點,夜路走多了遇鬼,永安王和太子不是笨的。一旦被他們察覺……何況您還進內閣旁聽去了。”她腹誹著,卻還得提醒他。在太子被申斥而失去了入閣參政權力的同時,一直默默無聞的他突然進去,豈非成了眾矢之的。


    “你這麽關心我?”長平王笑眯眯看她,“放心,我心裏有數。”


    他的有數不知都包括什麽,如瑾隻知道藍府外頭的護衛又多了一倍,而她身邊跟著進出的內侍關亥也開始每日帶人在院外值守了。


    她明白,一旦長平王漸漸走近眾人視線,這些都是必須做到的,最基本的保護。


    ……


    萬壽節轉眼就到。


    因為民間有災,朝中有案,這次的萬壽節皇帝沒有大辦,隻和幾個嬪妃及兒女們吃了一頓便飯。


    去宮中赴宴之前,如瑾特意跟長平王討了示下,派人去張六娘那邊走了一趟,結果發現張六娘已經把要給皇帝的壽字繡好了。於是如瑾就把暗中讓寒芳她們動手完成的壽字放到了箱底,原就是備用,張六娘繡了,她就不去湊熱鬧。


    待坐車進宮的時候,先在二門那邊幾人見了麵。長平王對張六娘視而不見的態度,隻有如瑾笑著寒暄了兩句。張六娘除了瘦了一些,眼下烏青多了一些,其餘倒還如常,並沒有被禁足的窘迫、憤恨或者歇斯底裏,而且還帶了一點淡淡的笑。


    “我這些天閑著無事,夜裏也睡不安穩,索性就不分晝夜地做繡工了,倒是沒誤了時候。”


    “王妃辛苦。”如瑾客氣一句。


    “不辛苦。這些日子家裏的事都是妹妹在打理吧?這才是辛苦。”張六娘上了車,落了簾子。


    這話不好接,如瑾也就沒接。一切都是長平王做的,張六娘自己本身也並非無辜,如瑾跟她如常說話已經是給麵子了,可沒打算聽她帶刺的話。誰讓她摻和藥散的事。


    進了宮,到了宴上,開宴之前大家先送壽禮。如瑾意外地發現蕭充衣也在,而且還是跟在皇帝身後一起進來,最後入席的,座位更是被安排在了距離主位很近的地方,跟慶貴妃麵對麵。


    按她的位份,連這宴會都不能參加的,更何況是坐在前頭。


    皇後送的是一個親手雕刻的團福玉環,玉是上等的好玉,但作為給皇帝的生日禮還是有些輕了。不過,這份禮物勝在心意,親手用刻刀一筆筆雕成的東西,價值自然不隻是玉而已。而且近來宮中提倡節儉,送這個正是節儉之體現。


    皇帝連日忙於朝政,身體欠佳,一入座就在椅上墊了軟席靠著,見皇後拜壽送禮,撚起錦盒裏晶瑩剔透的玉團福細看兩眼,點頭讚道:“不錯。”


    盒子裏還放著玉絡子,青碧色的玉,淺鬆綠色的絡子,配在一起很順眼。不過皇帝卻說:“隻是這絡子稍嫌素淡了,不若上次綾兒打的那個鬆花色。”


    皇後笑容略淡。


    其實鬆綠鬆花配上碧玉都是可以的,看起來都舒心,隻不過鬆綠的更能與玉渾然一體,皇家氣度,自然是簡單之中求精致,所以皇後才選了同色。


    皇帝卻要鬆花色。


    這時蕭充衣在旁站起,打開了自己帶來的錦盒,裏頭齊齊整整一套絡子,從上到下可以配整全身衣服,怎麽戴都成。色彩也鮮亮,是墨色壓大紅交替的編織,祥雲紋為主。


    她笑說:“皇上這是什麽喜好,依臣妾看,那玉團福配上淺鬆綠才好,配什麽鬆花色,未免太嬌嫩了,是女孩子該戴的,您湊什麽熱鬧。您要是覺得鬆綠不好,不如用玄青,襯著碧色還沉穩些。”


    當著這麽多人的麵開口就說皇帝喜好不對,還真是膽子不小。如瑾看看蕭充衣。


    她還是和以前一樣敢說敢做,隻是,似乎比前世話更多了些,言語也爽利一些。


    對麵的慶貴妃已經露了不悅,很少見的幫著皇後說起話來:“你插什麽嘴,皇後娘娘拜壽呢,本宮都在旁候著,你倒顯擺起自己來。”


    如瑾暗歎,這個慶貴妃……真是不知道何為收斂。太子境況不好,她還敢當著皇帝的麵給新寵不痛快。


    果然皇帝就給了她沒臉,放下玉團福朝蕭充衣招手:“蕭寶林,將你的壽禮也呈上來吧。”


    座上多數人變色。


    寶林,從六品,比充衣高了三個位份,皇帝一句話就讓她連升三級。


    這樣的恩寵,從皇帝登基以來就從沒有過。蕭充衣才承寵多久,既無子嗣又無顯著功德,甚至跟嬪妃們相處的也不得宜,卻得了如此跨越的晉升。


    不但慶貴妃羞怒交加低了頭,就是皇後也掛不住笑了。


    可是蕭綾卻隻是笑笑,跪下謝了封,然後舉起錦盒。康保親自下了禦階將盒子接過去,端端正正放在皇帝麵前。皇帝就一件一件的翻動,然後拿起一個和玉團福大小差不多絡子比量一下,說:“就這個吧,等你打了玄青的再換。”


    蕭寶林應了,起身回座,算是送完了壽禮。


    因有了這樣一個意外,接下來大家再送什麽也都算不上稀奇了,皇帝的反應也是平平。太子妃和宋王妃先後拿出自家的繡品壽字,都是幾尺長的掛幅,隨後張六娘也拿了出來,三幅壽排在一起,全是紅底金字,看著十分喜慶。皇帝點頭說不錯,皇後這才重新露了一絲笑,命人將三幅壽全都立時掛在了殿中。


    宋王妃旁邊的穆嫣然看看蕭寶林,再看看如瑾,笑著說:“以前恍惚聽說藍妹妹女工欠佳,可你們府上這幅壽字繡得真不錯,原來都是訛傳,妹妹也是靈巧人。”


    如瑾對她瞟向蕭寶林的眼神十分不快,淡淡道:“都是王妃繡的,我自知女工不行,不敢在萬壽節上失禮獻醜。”


    “噢,那麽這算是六娘的壽禮了。妹妹的呢?是不是另有別出心裁的禮物,快拿出來讓我們開開眼。”穆嫣然笑嘻嘻歪頭,作了嬌憨之態。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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