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頭毛旺直到戌末才從水榭裏出來,手裏提著個布兜子,原來塞在懷裏的貢李全都裝在了兜子裏頭,若是被日常打掃水榭的仆人開了,一準能認出來那兜子是用琴台上的桌布係成的。


    走到夾道附近,賀蘭早就不在那裏了,但花盞一眾人誰也沒往前湊,都等在那裏,等著裏頭出人來叫他們過去。見了毛莊頭出來,花盞上下打量他,笑著問:“莊頭要走了?看您老這模樣,倒不像是受了王爺的火。”


    毛莊頭眼珠子一轉,嬉皮笑臉的迎上去作揖:“花公公在這兒吹風涼快哪?您領著徒子徒孫不進去,原來是怕撞上王爺發火呀。嘿嘿,實不相瞞,小的別的本事沒有,哄人的本事一流,任誰發了多大的火都能立時給他熄了。上一刻打雷下雨,下一刻就能日頭高照。”


    花盞甩了一下拂子抽在毛莊頭身上,笑罵:“老貨慣會耍嘴!既然立時能熄,怎麽耽擱這麽久出來,倒讓我們好等。咱家沒空聽你耍嘴皮子,王爺賞你的東西都在這裏,一樣樣點清了帶回去吧。”


    毛莊頭摸著被拂子抽到的肩膀,眼睛往後頭內侍們拿著的瓜果衣衫上亂瞄,一副撿了大便宜的樣子,嘴裏還胡說個不停:“公公這一下抽的人真是舒服,有空您再給小的抽兩下子,小老兒一身的毛病就全都治好了,回去給您立個長生牌位在堂屋裏,上頭就寫‘妙手回春’四個大字,子子孫孫都供奉著您。”


    花盞啐了他一口,抱著拂子直往水榭裏去了,後麵跟班小雙子笑著踢了毛莊頭一腳:“快走吧,再杵這裏賣嘴小心師傅扒你的皮。”


    毛莊頭被踢了也不以為意,褲子上一個大腳印子都不帶撣灰的,又跟小雙子說:“公公上回要蟋蟀,我回去讓人進山抓了好多,撿著漂亮的養在籠子裏,這回全都給您帶來了,才剛進門時就讓人送您房裏去啦。”


    這回臨到小雙子抽他了:“快別提你那些破玩意,咱家剛才去看了,一個個半死不活的,光漂亮有什麽用,得能掐能打的才行,你們這群土包子什麽也不懂,趕緊把那堆蟲子都拿回去,別在府裏吵人。”


    “啊?不行嗎?那我回去再讓人捉,下回送來一準合您的意。”毛莊頭一邊翻騰賞賜的衣裳,一邊賠笑臉,“公公給派輛車吧,這麽多東西我兩隻手提不走呐。”


    “去去去,找賀管事去。”


    “那您讓這幾位公公幫我把東西抬到大門口成不成?”


    “讓賀管事給你找人,咱們要伺候王爺去了,別在這裏擋道。”小雙子帶人一溜煙往前去追花盞,不搭理毛莊頭的懇求。惟獨一個內侍停下來說:“甭在意那狗腿子的嘴臉,東西你先放這,去找賀管事派人給你抬,車肯定也有,總之不會讓你抓瞎。今兒個天晚了,不如住一宿明早再回去。”


    “哎,哎,多謝喜公公。”毛莊頭哈腰道謝。


    這內侍正是六喜,說完了話,也跟著朝前往水榭裏去了。小雙子還沒走遠幾步,耳朵裏聽見“狗腿子”幾個字,冷笑兩聲,“什麽東西,不是師傅寬宏,咱家早剁了你喂狗。改日犯在咱家手裏,可別怪咱心狠手辣。”


    其他內侍眼觀鼻鼻觀心,隻當什麽都沒聽見。


    ……


    鳳音宮。


    皇後最近心情還算不錯,被選秀賜婚等事惹起的煩惱漸漸淡了,宮裏嬪妃們誰起誰落,哪個侍寢的次數多少,雖然不盡然全能掌控了解,但大體也都在正常的容忍範圍之內。在後位上坐了這麽多年,皇後早已對這些事習以為常,舉重若輕的處理著,平衡著,日子過得還算可以——如果慶貴妃不時時甩臉子說風涼話,那就更好了。


    這一日嬪妃們請安散去,各處來討示下回話的人也都陸續走了,鳳音宮裏歸於平靜,藍汪汪的天高高在上,日光明媚,天氣不冷不熱,無端讓人心情舒暢。皇後坐在屋裏,臨窗榻桌上擺著各色絲線絨繩,正對著花樣冊子打絡子。


    這種事原不用她親自動手,針工局裏有專門精通絡子的宮女,再不然本宮裏秋葵底下幾個人也很是手巧,什麽繁複的花樣都拿得起來。但是,這是皇後的愛好。閑來無事的時候,或者心情鬱結的時候,手裏編著東西她才感到妥貼心安。若是心情好了,更願意打一些顏色鮮亮的東西出來。


    這天她打的是一隻蝴蝶。將長線兩頭釘在藤墊上,手裏拿著各色絲線往來編織,蝴蝶的翅膀,身子,連眼睛觸須都是要編出來的。就隻見她滿手攥了許多條金線珠線,往來穿梭翻挑,或鉤或抹或撚,有時候還要用牙齒咬了線輔助兩下,不一會,大半個蝴蝶就編了出來,活靈活現的金翅鳳蝶,隻需再往下編兩條鳳尾,一副漂亮的蝴蝶絡子就要完工了。


    秋葵端了新沏的茶來,悄無聲息的在旁邊瞅了一會,輕聲笑道:“娘娘的手藝越發好了,針工局裏最巧手的也及不上您,就是偶然有一兩個能勉強過得去的,編出來的東西也沒您的大氣華美,因為她們幾輩子也學不來您的氣度。”


    皇後忍不住笑了,手底下卻沒停:“跟誰學的貧嘴薄舌,敢拿本宮打趣。”


    “怎麽是打趣,奴婢說得可是真心話。”秋葵將熱茶輕輕放在桌角,見皇後興致不錯,就說起剛剛得來的信,“七王爺在家讀了好幾日書,今天也沒例外。”


    “今兒讀的什麽?”


    “《洪光政要》,說是前陳太宗時候的政務國策之類的記載。”


    “哦,本宮知道。”皇後咬住一根金線在上頭編鳳尾的垂翎,眨眼間編完了,左右看看,又開始編另一根,“老七這功用得太過了,這才幾日,換了好幾本史書策論,幾乎每天看一部了。那麽多的字,有的一部好幾本,就是煮來吃也吃不了這麽快,何況是一個字一個字的看,擺明了讓人說他裝腔作勢,不是真看。”


    秋葵笑說:“不管怎麽說,看書總比不看好,到底是個上進的樣子,也不枉娘娘將六小姐給了他。說起來也是咱們六小姐的本事,以前皇上不是沒說過七王爺,哪一回他真的改了?弄得這些年皇上都不怎麽搭理他。這不,咱們六小姐才進府,王爺就跟換了個人似的,皇上一說他就知道聽話,顯見是六小姐賢良有本事,知道規勸管束夫君,而且也管得住。”


    “她要連這點本事都沒有,就別做本宮的侄女。”皇後手指翻飛幾下,整個蝴蝶盡都編成了。


    秋葵稱讚不已:“這要是拿到花前掛了,一準能引得真蝴蝶飛來,除了娘娘,誰還能編出這樣的荷包來。看這顏色十分配金與黃,娘娘是給皇上打的吧?奴婢記得皇上有件淺色的便服,圍了那條石青盤龍紋的腰帶,掛這個倒是正合適。”


    皇後先前還笑眯眯聽著,後來見說起皇上,臉上就露出一絲少見的靦腆來,“皇上不一定願意掛,蝴蝶的樣子到底有些媚氣。”


    “哪裏媚了,娘娘打的一派雍容氣,和尋常蝴蝶不一樣,掛上了除了好看就是好看。下午奴婢往禦前送鮮羊湯去,順便就給皇上送了這個。”說著回身就去櫃裏找匣子,要把絡子裝起來。皇後也沒說什麽,任由她去找,低頭又從盛放零碎珠玉的檀木匣中挑出兩顆渾圓的東海珠,在荷包底下綴了,拎起來看看,覺得甚為滿意。


    放了絡子,皇後想起別的事來,就問:“老七除了在家看書,他府裏沒有別的事吧?”


    “沒有,六小姐將姬妾們管得老老實實,府裏清明多了。這幾日六小姐正在理王府的舊賬,一麵接手內宅各處事宜了。”


    “那藍氏還安分?”


    “安分,王爺委了她跟著六小姐處理內宅,她隻以六小姐為主,自己不胡亂行事。”


    “倒是比她那堂姐強些。”


    秋葵找了個一尺多長的香檀匣子過來,比了比大小正合適,看皇後不反對,就將絡子盛了進去,一麵說:“就算不比她堂姐強,見了她姐的下場,她也不敢起別的心思了。安分就好,若是不安分,六小姐也不是糊塗人,還能讓她得了勢麽,娘娘隻管寬心就是了。”


    “自然寬心,不寬心的隻有七娘那邊。”皇後歎口氣,“教了這麽久,本宮看她還是那個樣子,和她娘一個模子刻的,小家子氣,隻給張家丟臉。”


    秋葵自然得勸:“七小姐年歲還小呢,娘娘幫襯她兩年就好了,在家裏有四太太寵著她,進了王府,由不得她不將事事都從頭學起,曆練一段時間肯定要好得多。”


    “進了王府就讓她少回家,她那個娘,沒的帶壞了孩子。”皇後說起四弟妹就心裏發堵,口氣也不好起來,“過繼她一個孫子,倒像割了她的肉,若不是本宮鎮著,她險些要把國公府翻過來。孩子到了大哥那裏難道會有苦吃麽,日後承了蔭封,豈不比在她手裏強得多,鼠目寸光。”


    “哪能人人都有娘娘的心胸。”秋葵趕緊說些高興的事,“近日禦史翰林們遞了好多折子稱頌娘娘國母之風呢,娘娘省吃儉用救濟災民,史上有幾個皇後能做到娘娘這樣。四太太眼界小,您自然不和她一般見識。”


    提起這個皇後興致稍微好了點,順勢想起出京的永安王:“本宮若沒有一點心胸,早就住不穩這鳳音宮了。來日老六回來,本宮要好好褒獎他一番,他娘怎麽不討喜是她娘的事,本宮不會因此疏遠了他。”


    “娘娘聖明。”


    ……


    被皇後評為“不討喜”之人的媛貴嬪,自從要了張七娘做永安王的媳婦,不久就又病了,皇帝去了她那邊幾次,幾次都未得留宿,後來政務一忙也就漸漸丟開手。媛貴嬪每日一副湯藥,自己窩在崇明宮裏休養調理,也不出門見人。


    這一天晚上卻來了拜訪的客人,是靜妃。


    “好些日子沒見姐姐,身體好了麽?”靜妃進門就寒暄,一副來探病的熱絡架勢。


    媛貴嬪靠坐在床上正捧卷,見她來了要起來行禮,靜妃趕緊上前按住了她,順勢坐在床邊錦凳上,“跟我客氣什麽,若是來了就招你下地問禮,那我以後還真不敢來了。”


    媛貴嬪笑著謝過她,放下書與之閑聊起來。不過沒聊了幾句,就露出了疲憊的神態。


    靜妃就說:“姐姐這身子得好好養著,這才說了幾句話就累了,實在讓人焦心。”又指著床邊的書,“養病要緊,就別看這東西了,養好了身子有的是時候看。”


    媛貴嬪笑笑:“怠慢娘娘。”


    “什麽怠慢不怠慢,我不過是閑得發慌到處走走,打發時間罷了。恰好走到姐姐宮前,就來跟姐姐說說話,倒沒想到姐姐身子這麽虛,累著你了,是我的不是。”


    “娘娘說哪裏話,你願意來跟我閑聊解悶,我高興還來不及。”


    靜妃站起身來,“我還是不打擾你休息了,你好好歇著,等過陣子好了咱們再聚……”說著話,她突然看見床鉤子上吊著的梅花絡,不由隨口稱讚道:“這絡子打得好,手藝精巧極了,鬆花配著蔥綠顏色也嬌嫩。”


    媛貴嬪道:“這東西掛我床頭許久了,往常娘娘來時倒沒注意,卻不是什麽好東西,丫頭們隨便用絨線打的。”


    靜妃將那絡子握在手裏細看,一麵笑道:“你道我怎麽突然注意起這個來?原本我也不在這上頭留心,是打今日才開始的。”


    她突然停住不說,隻管看著媛貴嬪笑,媛貴嬪就順著她口氣問:“這卻是什麽緣故,娘娘要鑽研女工了?”


    “可不是我要鑽研,是皇上感了興趣。”靜妃一甩帕子,“姐姐不知道,皇上今日收了一個新人,長了一雙極好的巧手,剛承寵,就將皇上身上戴的零碎物件換了個遍,荷包扇墜玉絡子,件件都是她的手藝。皇上看起來頗為滿意,今兒戴著走了半日,大家這才注意起來。”


    媛貴嬪恍然,就說靜妃無事不登三寶殿,尋常不會來寒暄探病,原來是為了這件事特意跑一趟。媛貴嬪養病,對外頭事也並非一無所知,今日的事早就聽說了,不過被靜妃瞅著,也隻得問一問:“今年才選了秀,皇上又從哪裏收了新人呢?”


    “選秀又能頂多少用,滿宮裏嬪妃得有一半都不是選秀上來的。不過這次麽……倒也有些與眾不同。”靜妃掩口一笑,壓低了聲音,“是從清和署出來的舞姬,姓蕭,是那晚中秋宮宴上獻舞的其中一個,今兒中午被召去了禦前,下午就封了充衣。”


    正八品充衣,在滿宮嬪妃裏位份雖低,但一個舞姬以此起步,也未免太高了些。宮裏不成文的慣例是,正八品到從九品,充衣,答應,禦女,采女,這四等位份是給初入宮的平民女子用的,資質出身好一點的可以是充衣答應,若是稍差,封成禦女采女的都有。平日要是哪個宮女受了寵,自來也是從禦女采女做起,能以答應起步的都不多。而這個比平民和宮女皆不如的舞姬一上來就成了充衣,難怪靜妃要刻意來說。


    不過媛貴嬪聽了,倒沒露出什麽詫異之色,反而搖頭笑道:“想必是難得的女子了,可惜我不能出門,一時無法得見。舞姬出身,女工還能出類拔萃,該是個玲瓏人物。”說著輕輕咳嗽了幾聲,麵上疲憊更甚。


    靜妃忙讓宮女端水來,瞅著媛貴嬪喝了平複之後,才歎氣說:“我還是快些走了,不和你說這些有的沒的,耽誤你休息。你養著,我改日再來。”


    媛貴嬪沒有挽留,欲待起身相送,被靜妃按住了,她就隻在床上欠了欠身,讓宮女妥貼送客人出去。靜妃臨走的時候想起什麽似的,補了一句道:“姐姐沒見過蕭充衣,可也跟見過差不太多。她長得呀,和七王的側妃實在很像,改日姐姐一見,保準立時能認得出。”


    媛貴嬪微怔,那邊靜妃已經搖搖擺擺地走了,寢殿裏安靜下來,恢複了往日慣有的寧靜。


    貼身侍女送了客人回返,看見媛貴嬪默坐在床頭,上前輕聲說:“娘娘,是奴婢疏忽,忘記打聽蕭充衣的長相。”


    “這倒不怪你。皇上戴了她的手工,又是舞女出身,光這兩樣就足以惹人注意,莫說是你,本宮也沒想起要問一問她的長相,隻以為是個美人罷了。”


    媛貴嬪努力回憶中秋宮宴上的舞姬們,想來想去,除了領舞的,其餘人長得什麽樣子全然不記得,更不知道是哪一個長相酷似長平側妃。“你有印象麽?”她問侍女。


    侍女也是搖頭。


    媛貴嬪輕聲笑:“好幾支舞,幾十近百個舞姬,誰耐煩一個個辨認樣貌去,倒是難為皇上挑得出來。”


    侍女遲疑:“娘娘……會不會是巧合而已……”


    ------題外話------


    感謝這幾位姑娘~rourou,jyskl521,18005975553,愛bonita72,xywarm132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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