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引嬤嬤是在次日辰初進府的,藍家上下剛剛用完早飯,一聽宮裏來人,藍澤親自站在外院正屋門口相迎,頭上還勒著止痛的藥帶子,左右各有一個小廝扶著全文閱讀。


    “太太,姑娘,宮裏的嬤嬤進內院了,正坐著軟轎往這邊走呢,一會就到。”


    如瑾問:“侯爺沒留著人家吃茶?”


    “侯爺留了,但是那嬤嬤說她就是來教導姑娘規矩的,不能自己壞了規矩,差事還沒辦就偷懶吃茶,請侯爺快點派人引她來見姑娘。”


    秦氏抱著小女兒喂甜湯,聞言就笑:“自討沒趣。”


    如瑾也是無奈。藍澤這身份根本不必親迎一個教引嬤嬤,還是帶病迎接,把人家捧上天去了,可惜人家沒買賬。


    自從進京之初受了冷遇,忽上忽下的狀態中,藍澤一直就沒擺正自己的位置,被人落臉是自找的。如瑾不關心他的臉麵,卻從這教引嬤嬤的態度中嗅出了對方的冷淡。


    這是沒把她這未過府的側妃放在眼裏啊。


    “等嬤嬤來了,引了她去旁邊的院子吧,我在那裏見她。”如瑾吩咐丫鬟。


    “瑾兒?”秦氏放下了湯匙,勸導長女,“你改改脾氣,畢竟是教引嬤嬤,別和人家鬧得太僵。”


    明玉榭旁邊的院子是個附屬小院,平日沒人住,如瑾用來見內宅管事的地方,房舍院落比起晉王府其他地方簡陋多了。昨日已經收拾了香雪樓旁的一個獨院給教引嬤嬤落腳,現在如瑾這樣吩咐,顯然是針對這嬤嬤給藍澤沒臉的態度。


    孫媽媽也勸:“以後姑娘是皇家兒婦,和宮裏打交道的時候多著呢,俗話說閻王好過小鬼難纏,姑娘別跟裏頭當差的人結怨才是,不然她們哪裏使個壞就是麻煩,忍一時風平浪靜,還是請教引嬤嬤去新收拾的地方吧。”


    如瑾卻堅持己見,“我雖看不慣侯爺,但這是自家事。遇到外人給他沒臉,也就是給我沒臉。教引嬤嬤身份貴重是不假,不過她敢跟安國公說那樣的話麽?她落的是侯爺的臉,實在卻是給我擺譜呢。”


    對待什麽樣的人用什麽樣的規格,那嬤嬤,當不起藍家給她收拾新屋子。


    秦氏和孫媽媽拗不過,隻得隨了如瑾的意,果然讓丫鬟將人引去了旁邊的簡單小院子。


    卻說那教引嬤嬤一路坐著軟轎被人抬來,滿眼都是精致樓舍,花木蔥蘢,亭台水榭錯落有致鋪排了整個園子,即便是宮裏出來的見慣了世麵,也有種入了仙境的感覺。等到軟轎一停,被藍府丫鬟引到了落腳的院子,四下看了看隻能算是幹淨的屋舍和布置簡陋的院落,頓時臉色就是一沉。其實按著京中官吏房舍的規格,這個院子也不算有多差,但嬤嬤是一路看著晉王府的美景過來的,這瞬間的落差讓她頓時有了被人輕慢的不快。


    引路丫鬟請她屋裏坐了,端上茶來,那茶水不用入口,光憑色澤和氣味也知道是普通茶品了,教引嬤嬤的臉色就更難看。


    藍府的丫鬟端了茶就離開了,剩下她和隨侍的兩個宮女等在屋中,一等就是兩盞茶的工夫,樹頂的鳴蟬吱吱叫個不停,聽得她心裏一陣陣煩躁。


    終於,那隻刷了一層清漆沒有任何紋飾的院門再次被人推開,一眾丫鬟婆子簇擁著一位瑰色衣裙的少女慢慢走進來,腳步款款,似乎一點都沒有讓人久等的愧疚感。


    教引嬤嬤順著大開的屋門看向步步近前的少女,眯起眼睛,板了臉。


    “果然是個狐媚的樣子,難怪娘娘看不上她。”


    隨著少女走到門前,教引嬤嬤看清了對方容貌身段,隻覺得那副彎眉紅唇的臉蛋非常不順眼。皮膚太白了,眼睛太亮了,唇上胭脂也太濃了,腰間絲絛一束,玲瓏曲線十分紮眼,處處都是媚態。


    教引嬤嬤故意沒起身,直直瞅著少女。那少女上了台階,邁著細碎的步子走到屋裏來,身後八個丫鬟婆子盡數排開成雁翅,分列在兩邊。


    嗬,嬤嬤心中冷笑,這是在擺貴門小姐的款嗎?先是久久不至,現在又帶了一堆仆婢,不過,嗬嗬,嬤嬤我是什麽地方出來的,會被這種小小的排場嚇到?


    本來以她的身份見了側妃是要行禮的,但仗著教引之職,她就是不起身,像是粘在了椅子上,隻管板臉望著少女一眾人。


    屋中有片刻的沉默。


    “這位就是宮裏來的教引嬤嬤?敢問如何稱呼?”終於還是那少女率先開了口,唇邊漾開溫和的笑。


    教引嬤嬤清了清嗓子,微微抬了下巴,倨傲的回答:“正是,老身姓尹。”


    旁邊跟來的兩個宮女俱都看了她一眼,再看看少女一行,然後雙雙垂了眼睛。教引嬤嬤的身份再尊貴也有主仆的區別在,哪有親王側妃站著問話她坐著回答的道理,兩宮女都捏了一把汗,可又不敢說話,隻好盡量置身事外了。


    少女卻依然笑盈盈的,絲毫不以教引嬤嬤的態度為忤,還很誠懇的道歉,“真是不好意思,讓尹嬤嬤等了這樣許久,實在是從住處趕到這裏的路程太長,嬤嬤來時也見了,這宅子的確太大了些。”


    “嗯,宅子是大。不過這樣的事情老身不希望再看到第二次,要說大,宮裏難道不比這宅子大得多,可哪位宮妃去鳳音宮晨昏定省敢以路遠為借口遲到?”尹嬤嬤的聲音依舊嚴厲,將教引的款擺出十二分來。


    少女就順著她的口氣說:“嬤嬤說得很是,您是來教導規矩的,這按時按點就是極重要的規矩,可見您是很盡責的教引人。遲到的確是我們不對,我這裏給您賠罪了。”


    說著,少女搭手屈膝,盈盈行了一個禮。


    旁邊兩個宮女愕然,飛快地瞟向尹嬤嬤。這下連尹嬤嬤也坐不住了,咳了一聲,連忙從椅上站起,雙手來攙扶,“側妃無需如此,老身當不起。”


    “不,做錯了就要賠罪。”少女竟然不肯起來,堅持將一個屈膝福身禮行了個十足十。


    尹嬤嬤額頭微汗。今天這譜擺得有點太大了……


    再怎麽說人家也是入冊的王妃,就是個側的,那也沒有給下人行禮的道理。教引嬤嬤說來說去還是皇家的奴才,主子給臉是主子樂意,她可不能要挾主子非給臉不可。秀女準妃等人也不乏有給教引嬤嬤行禮的,但基本都是剛一動作就被攙扶起來,雙方一笑皆大歡喜,和今兒這情況可不一樣。在此之前,她可是擺了半天的款,說了半日敲打教訓的話,然後人家才行的禮,若是這事傳揚出去,任誰也會覺得她不知深淺,包括派她來的主子。


    “側妃您言重了,折煞老身。”尹嬤嬤扶不起對方,幹脆自己也一彎膝蓋福了下去。


    “哎,嬤嬤快請起,我怎麽能受您的禮。”少女一臉慚愧的扶了尹嬤嬤。


    於是兩人雙雙站直了身子,尹嬤嬤鬆了口氣。那少女接著說:“您是宮裏出來的教引,代皇上皇後行訓導之責,我可當不起您行禮,您快請坐。”說著又回頭叫小丫鬟換熱茶端點心,十分的殷勤。


    伸手不打笑臉人,即便來時尹嬤嬤帶著什麽樣的偏見,久等中憋了什麽樣的火氣,在少女一番告罪行禮之後也都不好在擺在臉上了。被少女扶著坐回原來的位置,尹嬤嬤一直板著的臉孔有了一絲鬆動,語氣也緩了些,“您也請坐。”


    少女不好意思的靦腆笑笑:“您在這裏,我怎麽能坐。”


    這有點拘謹過頭了吧?尹嬤嬤有點詫異,“您不用客氣,老身雖然是行教引之職,但您也不能站著聽講。”


    少女還是不坐,尹嬤嬤略一琢磨,想起方才在外院被襄國侯迎接的事來,轉瞬明白了。有其父必有其女,這藍家一家子都是謙卑過頭的小家子氣啊。從青州那小地方過來的,倒也難怪。


    尹嬤嬤抿了一口剛剛被小丫鬟換過的熱茶,茶水入口發澀,顯然不是好東西,但此時她喝著也覺得舒坦,隻因地上站著的準長平側妃實在軟的上不得台麵,讓她倍有麵子。咽下了滾熱的茶水,她露出十分慈祥的笑容,“側妃還是坐吧,這端坐也有端坐的禮儀,老身與您講一講。”


    就見那瑰色衣裙的少女抿嘴一笑,慚愧道:“尹嬤嬤,方才我就要和您解釋來著,您總是打斷我的話,倒鬧了這麽個大烏龍,真是不好意思。”


    “什麽烏龍?”尹嬤嬤端著茶盞張眼。


    後麵雁翅排開的八個丫鬟婆子個個帶了無奈的笑容,瑰衣少女用帕子掩住了口,抱歉的說:“其實我不是側妃,我們家姑娘才是,我是奉命來知會嬤嬤一聲,姑娘還在路上,請您再等一會。”


    砰!


    尹嬤嬤手一抖,端著的茶盞一下子掉到桌麵上,骨碌碌滾動幾下,將熱茶潑了她一裙子。


    她身邊兩個宮女也猛的張大了眼睛,難以置信的看著瑰衣少女和後麵八個人。尹嬤嬤一時都忘了熱茶燙腿的疼,忽的站起身指著少女顫聲問:“你……你是誰?!”


    少女老老實實的回答:“我是姑娘跟前的丫鬟。”


    尹嬤嬤眼前發黑。


    她堂堂的教引嬤嬤,竟然給一個卑賤的丫鬟行禮了!霎時間她明白自己被人耍了,那雁翅排開的八個仆婢,臉上無奈的苦笑是多麽刺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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