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刻,宮城最北的武安門外擠滿了各色各樣的馬車,本該空曠寂靜的偌大廣場像是平民區的菜市場,放眼望去全都是人全文閱讀。舒骺豞匫唯一的空地是宮門外緊貼著宮牆用長絹隔出的一條並不寬敞的走廊,貼牆根站了一溜灰衣內侍,神色肅穆,身形筆直。


    廣場上都是京城官宦人家的小姐和仆役,大多人都知道,灰色服侍是宮中最低等的內侍穿的,但這一排內侍沉著的氣勢讓人不能小覷,離著走廊近的人看了他們之後,便不自主的小心起來,不敢再高聲說話。


    “姑娘,要下車嗎?”


    碧桃掀開車簾朝外看了看,發現許多秀女都已經從車上走了下來,或被烏泱泱的仆婢簇擁著,或三三兩兩湊在一起說話,舉目看去,各色燈籠照耀之下,一片彩衣輝煌。


    “不用急。”如瑾掃一眼車角安置的琉璃沙漏,知道還有一刻鍾才到進宮的時辰,便讓青蘋將隨身帶的小包裹打開了。裏麵是油紙包著的點心,如瑾撿了一塊放在口中細細嚼起來。


    起床太早了,在家的時候沒有胃口吃東西,現在才有一些餓的感覺。選秀說起來簡單,不過是有頭臉的太監和嬤嬤們挑選一輪,再由帝後挑選一輪,但這麽多的人,要一一挑選完畢也不是一時半刻能完成的。如瑾怕自己的次序靠後,需要等的時間太長,臨行時帶足了吃食。


    青蘋忙將小炭爐上溫著的熱水倒出來遞上,如瑾就著茶水細嚼慢咽,不隻為飽腹,也為安撫自己的心。


    隔了一次死生之變,再次接觸宮城血一樣的紅牆,她終究是不能心如止水。


    三聲鑼響,幾丈高的武安門吱呀開啟。


    一臉皺紋的紅袍內侍從宮中緩緩走出,身後兩溜綠衣、青衣內侍緊緊跟隨,衣服前胸上的繡紋圖案昭示著他們的品級。這一行人從宮門走到眾人麵前的工夫,廣場上略顯喧囂的人聲便漸漸低了下去,再由兩個小內侍高聲嚷了兩句“肅靜”,武安門前便一片鴉雀無聲了。


    “唯德衍慶,地華天章……”


    紅袍內侍威嚴站著,高聲念誦了一通讚美大燕的禮詞,這是本朝皇帝登基後立下的規矩,不管做什麽事都要先將天地人君歌頌一遍。


    內侍的嗓音高亢柔美,每句話都抑揚頓挫,餘音嫋嫋。


    如瑾在內侍們出宮時下的車,跟廣場上所有人一起聆聽紅袍內侍的唱詞。不過她並沒有聽進去,那些枯燥浮華的陳詞濫調,她早就聽得夠了。


    她抬起頭,看向武安門上高高的城牆,那裏平時是有護衛戍守的,今日為了不衝撞秀女,所有護衛都撤了下去,隻有碩大的羊角宮燈吊在簷角,在風裏晃呀晃。


    天光微明,晨曦映出了烏雲的輪廓,黑的,灰是,厚沉沉的壓在頭頂天空上。四周都是人,卻都在靜靜聆聽內侍訓念誦禮詞,沒有人說話,甚至沒有人動,如瑾感覺自己被一道道的木樁子包圍了。


    “仆役退後,秀女進宮——”


    冗長的禮詞終於念完,所有內侍齊聲高喊。於是一直靜默的人群終於有了嘈雜的騷動,丫鬟婆子們紛紛與主子道別,叮囑的,鼓勵的,安撫的,不一而足。如瑾朝兩個丫鬟安慰一笑,讓她們回車裏等著去,然後便走向了宮門。


    其餘秀女很少有像她這麽利索的,磨蹭拖延的大有人在,引來內侍們幾次催促,最後連紅袍內侍都扯了嗓子發話,這才漸漸控製住局麵。秀女們被引入長絹隔出的走廊裏去,廣場周圍持槍的城門戍衛們便小步跑來,筆挺站成一堵人牆,將馬車和仆婢們全都隔開在另一側。


    紅袍內侍對著秀女們嚴厲重複了一遍入宮的規矩,不許說笑,不許離隊,違者立時趕出宮門,並禍及家人。如瑾站在人群裏靜靜聽著,然後跟著人群默默走,不顯山露水,將自己的存在感減到最低。


    當最後一個秀女走入宮門的時候,兩扇朱紅色的厚重門板隆隆合上,將這群年輕的女孩子們與外界完全隔絕。兩側牆壁上嵌著的宮燈並不明亮,使得長長的門洞顯得幽深而昏暗,順著門洞的方向往前看,宮城裏也是一片模糊的昏黑。


    就像秀女們將要麵對的未來。


    “下雨了!”


    “呀,有傘嗎,頭發都濕了!”


    出得門洞時,頭前的幾個秀女忍不住叫了出來。天上飄起了細如牛毛的雨絲,是今年的第一場春雨,卻不合時宜的下在了這個時候。


    一個窈窕的身影出現在如瑾旁邊,輕笑道:“民間嫁娶都以落雨為不吉,欽天監卻挑了這麽個日子來選秀,嗬嗬。”因為前方的嘈雜,這一聲調侃倒沒顯得突兀。


    如瑾側頭,看見豔光奪人的一張臉。


    “好久不見,姐姐安好。”是威遠伯家的海霖曦,如瑾沒接她的話,客氣的打個招呼。


    前方引路的內侍已經開始訓斥那幾個出聲的秀女,“入得宮門,女子最要緊是端方守禮,怎可喧嘩失常?不過一點小雨星,哪裏打濕頭發了,還不快快住了嘴跟上,再要有人無故高聲,定要按宮規處置!”


    嚴厲的訓斥換來整隊人的沉默。如瑾帶著複雜的心情看著這一切,今世的選秀與前世有了很大區別,日期,天氣,人選俱都改變了,她不知道還會有什麽新鮮事。


    “瑾妹妹好素淡的打扮,群芳之中一枝獨秀,定會讓人過目不忘。”海霖曦低聲開玩笑。兩人靠近隊伍的後側,離得內侍們遠了些,倒是不怕被他們聽見。


    如瑾無所謂的笑笑,並不答話。海霖曦卻不肯住嘴,又說:“我之前還在想,今年的選秀隻在京畿範圍,我怕妹妹無緣來參選,很為你感到可惜。不過到底是聖恩浩蕩,襄國侯府已經算是京城的人家了,看來以後咱們更要多多走動。”


    如瑾淡然一笑:“我資質淺薄,無緣參選亦無甚可惜,倒是姐姐今日氣度不凡,很有中選之相。”


    “那就承你吉言了。”海霖曦笑得高深莫測。


    說話間,隊伍已經行到了涵玉宮外,這是宮城西北角一座三進的院子,平日空著,選秀時才會開啟。宮院雖是寬敞,但也容不下好幾百個秀女,因此按著勳貴和文官、武官的分類,勳貴出身的秀女先進院待選,其餘人全都站在了宮外的空地上。


    雨比方才大了一點,不少人舉了帕子在頭頂遮擋,卻也不起什麽作用。便是進了宮院的如瑾等人也不能進屋避雨,屋裏都是選秀所用的布置,可擠不進去多少人。


    好些秀女臉上出現了惱怒的神情,可又不敢發作,悄悄的抱怨內侍們不近人情,還有小聲咒罵他們的。如瑾站在人群裏,任由雨滴落在麵上,她沒有塗脂抹粉,自然不怕被雨水弄壞了容妝。海霖曦笑吟吟的不吭聲,臉上濺了雨,便輕巧的用帕子擦去,還側頭對如瑾笑:“我用的脂粉不怕水,改日介紹給妹妹。”


    院門外突然又女子高聲說話。


    “各位公公,這雨看來是越下越大,大家都站在雨裏恐怕會淋壞了身子,即便淋不壞,那被雨水衝花了脂粉也不好,要是讓宮裏主子們看見秀女們頂著花貓臉,會以為咱們故意衝撞貴人。還請公公們給咱們拿點遮雨的東西來,或者找個能避雨的地方安置大夥。”


    一聲百應,許多人都跟著叫嚷起來,這個說身子弱不能淋雨,那個說雨水浸壞了衣服,空地上頓時一片嗡嗡之聲。


    如瑾訝然看向院外,剛才說話的聲音她感到熟悉,借著微弱的天光和宮燈之芒看過去,果然尋到一個舊相識。


    幾個內侍跟前站著一身藍裙的少女,膚色偏黑,明眸皓齒,正是在海家聚會時結識的江五小姐。她絲毫不顧內侍嚴厲的目光,笑嘻嘻地和他們提要求。在這人人都謹小慎微的宮裏,她立時顯得出挑起來。


    院子裏突然走出去一個女子,衝著江五小姐高聲道:“你是哪家的秀女,竟敢煽動大家罔顧宮規?適才那位公公已經說了,女子入宮之後以端方為要,豈能失了體統。各位公公在宮中日久,自然知道該做什麽,容不得你來多嘴,就算我們一眾秀女都要在這裏淋雨,那也是承了皇上皇後的恩澤,你還不速速退回去!”


    義正詞嚴一番話說完,涵玉宮內外所有人都齊齊看向她。


    如瑾便聽見身邊有秀女嘀咕,“建寧伯家的李大小姐又來丟人現眼了,長成那個鬼樣子,也隻能靠巴結內侍才能通過遴選。”


    那說話的李小姐顴骨比較高,臉又有些長,塗了脂粉之後的確有點惹眼,但也沒到像鬼的地步,顯是她過分的奉承話惹了眾怒。


    江五小姐被她教訓了一通,抬了下巴瞪她,“在宮裏淋雨自然是恩澤,不過宮中各位主子向來仁慈,興許更願意看到秀女們儀容整潔,你覺得呢?再說,就算是我說錯了話,做錯了事,跟前有各位公公看顧指導著,宮裏也有各位娘娘可示訓誡,你又是何人,敢越過了公公們,待各位娘娘教訓於我?”


    如瑾暗自失笑,先還擔心江五小姐魯莽僭越,原來這位也不是好欺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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