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卻不能夠消除心中憂懼,麵上沉沉籠著焦慮之色,如瑾看在眼中,心裏頭明白得很,輕聲言道:“女兒知道您在擔心什麽全文閱讀。隻是此事與當年外祖之事畢竟不同,您不必憂懼,上麵不會因此降罪的。”


    “你年紀小哪裏懂得這些,君王最忌諱被讀書人詬病。”秦氏蹙起眉頭。


    如瑾目光清亮如水,搖頭微笑:“文人學子的詬病並不可怕,君王若要對讀書人動手,必定是他們的言語涉及了隱秘或敏感之事。而我們家這次的事,說大可大,說小也小,其實並不凶險。”


    她幼時曾聽母親講過外祖遭遇之事。先皇晚年之時幾子爭儲,朝中各方勢力鬥得厲害,太學院一些學生涉世太淺,被人暗中煽動著指摘政事,最後還聚集了去圍攻六部重地,惹得朝野上下一片嘩然。那個時候,朝廷表麵懷柔將事情安撫了下去,時隔半年之後卻秋後算賬,背地裏狠狠懲治了幾個領頭的,更是牽連出許多士林名儒,造成極多冤案。


    秦氏的父親,如瑾的外祖父秦正源當年便是受冤者之一。他本是太學裏名望頗高的講讀博士,卻被人誣陷煽動學子造反。當時朝廷對待此事的態度是寧錯殺不放過,雖然告發者並不能拿出有力證據,秦正源還是獲罪入獄,若非朝中舊友極力護佑,性命就要丟在牢獄裏了。


    出獄後秦正源對朝堂之事心灰意冷,也不願再留在京城是非之地,便辭了太學博士之職回鄉隱居,然而終是心中鬱憤難解,沒過多久便溘然長逝。那時候秦氏與現今的如瑾相似年紀,跟著繼母與庶姐妹過了幾年,才依著兒時定下的親事嫁入藍家。舊年時候的悲哀辛苦給秦氏留下了許多陰影,其中之一便是害怕讀書人言論成風,知道那一不小心就會釀出禍端。


    因此一聽女兒的行為涉及學子文人,秦氏心中便是焦慮難安。如瑾隻得細細勸解她。


    “實與您說,這次皇上修整了宅子卻不給錢,就是看中父親膽小又愛麵子的性子,拿咱們取樂呢。這債咱們既然還不上,就不能死吞苦果。需得讓皇上知道藍家並非懦弱可欺,不是任由他拿圓捏扁找樂子的。”


    秦氏道:“我大約明白你的意思,當眾將事情掀出來,讓皇上麵子過不去,他就會替咱們消了這筆債。但是你惹了他心中不痛快,咱們家豈非危險了?”


    “所以才要讓父親寫折子。”如瑾輕輕替母親捶打肩膀消乏,低聲道,“修宅子是內務府的事情,隻要咱們替皇上將罪責都推給當差的,皇上麵子便保住了,最多隻惱怒一下父親不知輕重,可卻不會以為是父親故意與他為難。”


    “萬一他不這樣想呢?這事太難料了。”秦氏依舊擔心。


    如瑾暗自笑笑。皇帝的確可能不那樣想,可那又有什麽關係?他最愛的是顏麵,君王的顏麵,朝廷的顏麵,隻要藍澤折子一上便都可保全了。隻要顏麵無損,皇帝對藍澤的遷怒便不會動搖藍家根本,小打小鬧的玩笑,惹不下太大禍端。


    “母親,即便我家因此被申斥了,被貶被罰了,那又何妨呢?”如瑾笑道,“難道我們此時的境地就是好的麽,我倒是盼著皇上能早點貶咱們回青州。”


    母女兩個說話的空當,藍澤那邊已經默默離開了明玉榭,坐轎返回外宅書房。如瑾勸慰安頓著母親睡下,讓丫鬟不斷去前頭悄悄探聽。


    外院書房的燈火一直亮到深夜,子時過後房門打開,藍澤穿齊了全套朝服走出門來。頭上身上裹得嚴實,用以抵禦初冬夜裏滲人的寒氣。府門開,馬車駛出,不久之後如瑾那邊便得了消息,說是藍澤已經帶著折子出府去了,馬車正是駛向宮門。


    如瑾未曾換上寢衣,一旦父親不聽她的勸告上朝遞折子,她便要想別的法子給此事收尾。聽得父親去了,她才深深舒一口氣,靠在迎枕上微微露了笑容。隻要父親肯去,事情便妥當了大半。


    碧桃將燈移到遠處,用厚紗罩子罩上,屋中隻剩了幽暗一點微光。“姑娘放心了麽?快些睡吧,別熬壞了身子。”


    如瑾也是累極了,和衣倒在床上,翻身蓋了被子便沉沉睡去。


    ……


    像藍澤這樣的閑散勳貴,平日裏是不用上朝議政的,那些都是緊要重臣們該當的差事。這一日並非大朝會的時候,上朝的隻有區區數位臣僚,天色未明,燈火點點,陸陸續續有官轎接近皇城外宮門。


    本就心中有事,朝臣們各自忖度著昨日襄國侯家的事情,思量若是朝議此事自己該如何應對,到得宮門一看,那裏卻早已跪了一個人。宮牆之前盞盞燈火燃得明亮,那跪著的人影越發顯得佝僂。


    眼尖的人已經認出了那是襄國侯藍澤,不由暗自忖度猜測,目光都是閃爍不定。官轎在宮外停住,朝臣們先後下轎進宮,路過藍澤的時候卻無一人與他搭話,實是此時敏感,誰也不敢沾惹閑事上身。首輔王韋錄經過時倒是略微停了一停,然而也是沒說什麽,一瞬就走了。


    藍澤跪在那裏,懷裏揣著新寫的折子,早就將腿跪僵了。他來的時辰實在太早,日出前的天氣又是極冷,頭上疼痛,腿腳冰冷僵硬,別提有多難受。但是再難受他也不敢起身,隻咬牙堅持跪著,等待著皇帝傳召。


    時辰一到,皇帝臨朝,早有內侍稟報了藍澤在宮門外長跪的事情,皇帝臉色不太好,坐在龍椅上接受了臣子朝拜,眼神暗沉沉的。


    首輔王韋錄朝上瞧了一眼,借著低頭呼萬歲的時候,暗自與禮部尚書段騫遞了一個眼色。段騫垂著眼皮站了一會,等著其他人奏報了一兩件別事,這才緩緩出列躬身言道:“皇上,襄國侯在宮外跪拜求見,於此早朝之時想必是有要事稟報。”


    皇帝道:“段尚書可知何事?”


    段騫行禮:“臣不知。”


    “有誰知道麽?”皇帝掃視階下眾人。


    所有人都微微低了頭,沒有誰想要接話。皇帝道:“昨日的事情都傳進了朕的耳朵,你們身在宮外卻都不知,想是政務太過繁忙,無暇顧忌其他?”


    依舊沒人接話,提起此事的段騫隻好言道:“皇上,傳襄國侯進來親自奏告可好?聽聞襄國侯有病在身,涼地上跪時候長了恐怕與身體有損。”


    皇帝與他說話,眼睛卻是看著首輔王韋錄的,“就依卿所言,宣吧。”


    於是有內侍出去宣召,過了一會,扶著一瘸一拐的藍澤從殿外走進。藍澤腿腳跪得僵硬冰冷,走路不便,幾乎是被內侍半拖半拽進來的,一進殿就對著禦案跪了下去,磕頭大禮賠罪。


    “臣藍澤恭請皇上聖安。不經傳召擅自入朝,求皇上降罪!”


    皇帝垂眼看著他,臉色暗暗的,沉聲道:“免罪,起吧。朕要聽聽你求見的理由。”


    藍澤磕了一個頭方才起身,腿卻站不穩,一歪身還是倒在了地上,勉強用胳膊撐住身子告罪道:“臣失儀……”


    皇帝不發一言,任由他那樣半坐半跪在地上。藍澤一隻手撐著身子,一手從懷中掏出連夜趕寫的折子來,舉過頭頂,口齒含糊地奏道:“臣……臣請皇上為臣做主,嚴查晉王舊宅修整之事……懲處恣意妄為的宮人。”


    此言一出,殿中諸人神色各異,首輔王韋錄斜睨了藍澤一眼,胡子微微動了動。


    禦前伺候的內侍下階接了奏折,捧到禦案上展開。皇帝垂眼大致掃了一遍,再抬眸時,看向藍澤的目光依舊不溫和,卻少了之前的陰沉,更多是嘲諷。


    “襄國侯,你當街變賣家產,隻是為了與幾個內侍過不去?”


    藍澤聽著這話不好,身子抖了一下,最終橫了心咬牙撐道:“臣食君之祿,受君之恩,卻被小人害得一身重債。外人口口聲聲說臣強占民財,臣迫不得已才要去街上變賣家產,好讓人知道臣的確是無有銀錢。更是想以身做例,讓世人看看這些奸佞之人的所作所為有多敗壞。”


    皇帝似乎是笑了一聲,然而臉上沒有笑容,讓人以為是錯覺,“襄國侯,你是讓世人看小人,還是讓世人看朕?”


    “臣不敢!臣惶恐!”藍澤趴在地上連連磕頭,“臣對皇上忠心耿耿,絕不敢做任何對皇上不利的事情。臣隻為洗清自身,隻為讓小人現形啊!”


    藍澤說著說著哭了起來,很是可憐,似乎真是驚恐到了極點。皇帝盯著他看了一會,眼睛裏的嘲諷越來越濃,最終蓋過了所有陰冷。


    殿中諸人都不說話,除了藍澤的磕頭和哭訴沒有其他聲音。皇帝最終將目光落在了首輔王韋錄身上,問道:“你怎麽看?”


    他揚了揚臉,內侍便將藍澤的折子傳到王韋錄手中。王韋錄匆匆看過,目光一閃,立時躬身道:“臣以為襄國侯所奏之事是該嚴查,若內監勾結商鋪擠兌侯爵,應當嚴懲。然而襄國侯不顧朝廷體麵擅自當街叫賣,隻顧自身清白,不顧大燕國體,也當受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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