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瑾仔細回想這些日子以來做過的每一件事,說過的每一句話,思量著是否有疏漏的地方全文閱讀。


    趕走範嬤嬤、懲罰院中奴婢的那次,行事頗為激烈,失了大家女眷的風範,亦有不能容人之嫌,現如今想來是過於急切了些,然而當時心境難平,剛剛經曆生死憂憤的慘痛,腦海中全是瀲華宮裏血紅色的蕭瑟,哪會有什麽平和的心境。


    不過,雖急切,卻沒有錯處。至於後來對身邊奴婢的獎懲處置,以及對碧桃、紅橘等人的或用或貶,想來老太太是知道的,既然未置可否,也就是一定程度的默許。再到四方亭一事……


    行得凶險了些,所用之人並非萬無一失的體己,莫非是在錢嬤嬤等人的嚴查之下,有誰露了破綻?


    如瑾藏在衣袖中的手暗暗收緊,低垂的眼眸閃過倔強之光。


    就算露了破綻又怎樣。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她做了,絕不後悔。


    出神的時候,時間過得最快。如瑾隻覺略略沉思了一小會,耳中聽得的馬蹄聲已經恢複了清脆。城門通往山寺的泥濘道路已經走過,石佛山下道路鋪了平整的石板,一直通往半山腰的幽深廟宇。


    時辰掐得剛剛好,藍府的馬車停在寺前空地上的時候,恰好有早起的沙彌開了山門。


    “阿彌陀佛,施主又是這般準時,今日佛前第一柱香非施主莫屬。”


    丫鬟們撐了傘,如瑾帶了四邊垂紗的風帽,扶著藍老太太走下馬車。老人家笑容滿臉,合掌為禮:“勞煩師傅帶路。”


    沙彌微笑著在前引路,如瑾陪在老太太身邊,款步踏過山寺朱紅色的門檻。濃厚的檀香氣息鋪麵而來,夾著雨中混雜青草香的泥土味道,飄搖恍若一夢。


    是第二次走進這座禪寺了。上一次還是前世的時候,驟然當選宮嬪,跟著長輩過來上香,求菩薩保佑日後宮中的平安順遂。那時候是什麽心情呢?她已經記不得了,隻記得當時滿殿香煙嫋嫋,佛祖在煙霧之後看不清麵容。


    母親鄭重地告訴她不能直視神佛之像,不然會被怪罪的,許的願求的簽也就不靈了,所以她未曾仔細看得那盤膝而坐的佛祖到底是何神色。


    是悲憫的笑著嗎,笑她在宮中那些寂寞又混亂的日子,笑那煙雲一般的恩寵,笑她的愚鈍,笑瀲華宮裏那樣淒慘的結局。


    “阿彌陀佛,藍老太君經年虔誠如一日,佛祖有靈,必有所感。”殿門口迎接的智清方丈一聲佛號,將如瑾從久遠的記憶中拉回。


    遠方天際透出微微的光亮,並不明朗,灰蒙蒙的依然陰著天。正殿兩旁栽種的翠竹被殿中燭光照著,投下斑駁的晃動的影。有剛做完早課的僧人從大殿側門魚貫而出,腳步無聲而沉靜,一襲襲灰衫黃衫飄然而去,漸漸消失在清晨細碎的雨裏。


    藍老太太和智清方丈笑著對談幾句,先後踏入空無一人的殿中。方丈身後的年輕僧人將點好的香燭遞過來,老太太雙手接過恭敬跪下,在金色蒲團上三叩九拜,潛心祝頌。


    如瑾除下風帽跟著跪了,依樣行禮完畢,緩緩抬起頭來,一直抬到能看見高高在上的佛像麵孔為之。已有幾百年曆史的石佛端然盤坐,手綻蓮花,眉目含笑,垂下的眼眸似正與如瑾對視。


    有知事的婆子在後頭悄聲提醒:“三姑娘,直視佛祖是不恭。”


    如瑾恍若未聞,隻管看著。笑得這樣慈悲,仿佛真有神靈附著其上。她以前是從來不信這些的,直到死。


    死了,經過那樣匪夷所思的事,也就不由得不信了,也許冥冥之中真有神明執掌天地?不然怎會有她這樣偷天換日的重生?


    一旁陪伴的智清方丈正在閉目念誦平安經文,並不知道如瑾的無禮直視,他身後的年輕僧人倒是看見了,也隻不過寬容一笑。


    似是感覺到年輕僧人的目光,如瑾轉目望去,正好對上僧人平和清澈的眼睛,是常年修佛才能有的從容鎮定。仿佛一株花,一陣風,一方天光雲影,一場雪落春來,如瑾隻覺撞進了一個自成一體的天地之中,連殿中有些濃重的檀香都變得輕柔了。


    仔細看時,僧人的麵容卻是平常人的樣子,並不如何俊朗出眾,然而眉宇間淡然出塵的氣質,包容寬和的目光,隻讓人覺得他與眾不同。


    如瑾微微一怔,隨即意識到自己失禮了,衝僧人歉然笑了笑,重新轉頭向佛,又隨著祖母垂首跪拜了一回。


    方丈念誦的經文告一段落,藍老太太大拜起身,笑著道謝:“有勞方丈。”


    平日裏進香的習慣,禮佛完畢老太太會隨方丈去後院禪房講經,這次也不例外,智清方丈引著眾人朝後行去。正殿側後方有一個前後三進的小小院落,單為身份貴重的香客們歇腳用的,因為藍老太太常來上香,每當她來,這院子就不接待別的香客了。


    進了小院禪房,方丈與藍老太太落座,年輕僧人奉茶後侍立一旁,如瑾也立在老太太身後,隨行的丫鬟婆子們都在門外廊下等候,房門開著,隨時可以聽候傳喚。


    藍老太太接了茶謝過,見智清貼身伺候的換了人,笑問道:“是方丈座下哪位弟子,以前未曾見過。”


    那僧人躬身合掌:“小僧照幻,師從平州鴻源寺誡清法師,恩師仙去,特囑弟子前來聽從智清師叔教誨。”


    智清方丈笑道:“他是誡清師兄晚年最後一個弟子,極有慧根的。”


    藍老太太恍然:“原來是誡清法師高徒,久聞法師大名,可惜未曾得見,法師竟這樣早就去了。”


    兩人聊了一會,天光越發亮了,屋中燭火已熄。智清拿了經文來準備開講,藍老太太轉頭吩咐如瑾:“你素日不看佛經,此時想必也聽不進去,不如去隔壁歇著,你便宜,我也能認真聽經。”


    老太太的習慣,聽經時不喜身邊有人打擾,往日帶藍如琳來也是將她打發出去,如瑾雖有些聽經的意思,但也不得不答應下來,行禮退出了房間。


    雨還在下著,丫鬟婆子們都侍立在廊下,無事可做的緣故,大多呆呆地看著雨點打在地上。見如瑾出來,碧桃和青蘋迎上來問:“姑娘可要去歇歇?隔壁禪房很幹淨,今日起得太早,暫且眯一會去罷。”


    如瑾抬頭看看灰蒙蒙的天色,覺得有些悶,搖頭道:“在外頭吧,左右這院子裏隻咱們一家,看看雨景也不錯。”說著廊下走了出去,伸手去碰那被雨水洗過的花葉子。青蘋連忙撐了傘,於是如瑾耳中就充滿了劈劈啪啪雨打傘麵的聲響。


    小院收拾得頗為幹淨,花木也種了很多,這一叢那一叢的從前院直連到後院去。如瑾一路走一路看,心情也漸漸舒緩下來,不知不覺從第一進院落走進了最後一進。


    院牆外有幾枝細碎的櫻紅色的花朵伸進來,在雨中越發嬌豔可人。天地間一片灰暗,這幾枝花就更顯得難得。如瑾一時看住,停在那裏,站在傘下靜靜與花相對。


    有風吹來,牆角的小角門未曾鎖上,吱吱呀呀地響,在風裏微微晃動。


    “姑娘,風有些大了,吹得雨直往人身上撲,傘都擋不住呢,咱們去屋裏吧,或者在廊下站著也好些。”青蘋勸道。


    如瑾看風將枝條吹得搖搖擺擺,那些細碎的小花快要經受不住似的,心中微微歎息。


    猛然一陣風大,角門終於被吹得洞開了,啪地一聲重重打在牆壁上。驟然的聲響驚了如瑾一跳,不免朝那邊看去。


    這一看,卻是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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