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裏隨著師傅走動貴門內府,婦人女眷他亦見過聽過不少,衣香鬟影,珠圍翠繞,大多是未見其人先覺其味,或濃或淡的脂粉香氣繚繞周圍,任是再怎樣甜美旖旎,在他看來亦是太過綺麗纏綿,還不若草藥清苦之氣來得爽利。


    而這一位隱在帳中的藍府小姐,身形未露,那一股清清冷冷的氣息卻隔簾透出,單憑一道素淡而不失婉麗的嗓音,已不由讓人在腦海中勾勒霜女素娥的模樣,明明形象就在心頭,然而一筆一筆的下去,卻總也描不分明。


    尤其是一句“醫德隻在心正”,說得那樣透,那樣冷靜,端是極有見識的話,與一般閨閣女子迥然不同。


    於是他便停了手,端坐於香楠文椅之上,含了一絲溫和的笑靜靜等待對方的結果。窗外分明春光旖旎,鼻端卻縈著若有若無的寒梅香氣,極淡,極清,一如簾中那位尚未謀麵的侯門貴女。


    床頭侍立的杏粉色裙衫丫鬟已然動了身形,素手持了床帳一邊,眼看就要依命卷起,懸掛於帳頂花瓣形狀的銷金銅鉤之上。


    地下一位婆子連忙緊走兩步,上前攔道:“且慢。三姑娘……”


    “退下!”


    清冷嗬斥直接打斷婆子的勸阻,簾內虛弱的聲音已帶了明顯怒意:“我這場病一直由蔣先生打理,每日脈象變化皆由其記錄斟酌,如今他不知歸期,難道就要如此耽擱下去麽?咱們家倒是不缺延請名醫的銀子,可其他大夫過來,又有誰熟知我的病情?若是延誤了,敢問這位媽媽是否擔得起?”


    那婆子老臉漲紅,喏喏立於原地不敢對答。她並非什麽得臉之人,隻是遇事愛往前湊著討主子歡心罷了,憑一張舍得下的老臉極盡奉承,倒也討了許多好處。這次隨著一眾婆子媳婦前來伺候,她本就未將平日寡言的三姑娘放在眼裏,因此才敢在藍如瑾發話後還撞上來阻攔。


    回頭瞥見眾人臉上或明或暗的嘲諷之意,她老臉更紅,直在心裏將藍如瑾罵了百八十遍。


    錢媽媽越眾而出,笑著將婆子拉進人堆裏:“李嫂子且回來,姑娘病情要緊,如今顧不得什麽了。淩先生請仔細斟酌一下,若是必須望診不可,還請先生費心。”


    端坐在側的年輕大夫抬了眼簾,隱去眸中激賞之色,換上一貫溫和目光,笑著重複了一遍適才聽到的話:“醫者眼中無分男女老幼,都是病人罷了——如今需觀此病人麵色,勞煩媽媽卷簾。”


    “不敢不敢,勞煩先生了。”錢媽媽走近床前,卻未立時動手。


    帳中藍如瑾明了其意,緩聲道:“無需更衣,媽媽請讓青蘋動手吧。”


    錢媽媽這才衝青蘋點點頭,兩人一左一右掀開簾幃,雙雙掛於銷金銅鉤之上。


    錦繡簾開,清芬撲麵,鏤雕蕙蘭香楠架子床上緞被散鋪,藍如瑾碧衣披發擁被而坐,病容難掩倦怠,卻一派端肅嚴整之色,凜然高華,不容褻瀆。周身孤清之氣使得一眾婦婢心中微悸,即便有人剛要升起看戲的心思,那心思也如雪地裏的火苗一般,尚未成形便被冰水熄滅了,僥幸騰起的青煙亦立時被寒風吹散。


    側坐於床前椅上的年輕大夫長身站起,目不斜視,轉身垂眸,一個長揖下去,口中肅然道:“會芝堂醫者淩慎之見禮,請觀貴麵,以斟良方。”


    言罷緩緩起身,這才抬眼去看簾幃中人,端肅之色磊落坦蕩,芝蘭玉樹,自有風骨。


    然而這一看,卻讓他微微吃了一驚。饒是平日如何沉穩淡泊,這一眼下去,呼吸亦不免一滯。


    眼前之人烏發雪膚,纖眉素麵,半闔雙目盤膝端坐,病中鉛華未染,卻從極淡的眉目中生出極豔的美來。然而,明明近在咫尺,豔光觸目可得,可那美卻如寒玉生煙,天光雲影,隔著一層薄霧似的,飄渺著,朦朧著,總也望不分明。


    淩慎之微一恍神,立時醒覺過來,心神一震,重新定了神色凝眸觀瞧。


    一息之間,心中明了,遂低頭再施一禮,轉身衝著錢媽媽道:“望診已畢,請隨我去外間斟酌方子。”


    錢媽媽福身一禮笑著應了,口稱“多謝先生”,一麵在前引路。


    這邊青蘋重新放簾子,藍如瑾張開雙睫,於簾櫳半合之際看住了那一道頎長背影,曼聲道:“先生勞苦。敢問我的病情為何反複不定,高熱難除?還請先生不吝言明,以安我心。”


    一襲青衫頓了頓,淩慎之停住腳步,並未轉身,亦不直接回答藍如瑾的提問,隻道:“我今日再開一方,於師傅往日方子並無太多出入,隻是幾個藥量略有增減,切請注意取藥時的分寸。另外,煎藥時務必注意火候,需心細妥帖的人看著方可。這兩點若做不到,煎製的藥汁隻怕口味又變,於病無益。”


    藍如瑾眸光一閃,唇角含了安然笑意。果然是個通透之人,言語所指,正是她心中所疑。


    於是便放緩了語氣,誠懇請道:“先生高明,小女子感激不盡。隻是我身邊並無通曉藥理之人,煎藥時難掌分寸,因此我這裏有個不情之請,若先生無甚要事,可否留在府上為我煎第一副藥,日後也好讓丫頭們有個比照?”


    簾櫳輕垂,於那半開半卷之間,方行至窗下的青衫背影映入藍如瑾眼簾。她隻看得到他束發的青巾,腰間的素帶,一襲落拓清影暈在窗外透進的暖暉之中,溫和從容,氣韻天成。


    隻聽他一笑,允道:“亦可。”


    藍如瑾便垂了目,任青蘋輕輕掩住了幔帳,輕聲道:“多謝先生。如此便請哪位媽媽費心為淩先生安排煎藥之所吧。”


    簾櫳終於合緊,將藍如瑾與外麵一切堪堪隔住。細密的腳步聲行出內寢,一眾婆子擁著大夫離開,屋中隻剩梨雪居幾個貼身的丫鬟。腳步聲隻在次間停頓了一下,立時又轉出堂屋去了。有婆子和淩慎之的低語遠遠傳來,卻再也聽不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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