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酉時到了,就要去休息。我還是忍不住問了一聲。


    “酉時一到,你就知道了。”金仲冷冷地說道。


    七眼泉的小學本來就隻有兩三間教師。


    現在兩間留給男客,一間給了女客。不來這裏,我還真不知道,這世上有本事的女道士還真不少。宇文發陳正指派幾個婦女,安排女道士的床褥。董玲也和她們一起。


    我和金仲安排在男客這邊,看著教室裏麵用課桌拚湊了很多臨時的床鋪,我就知道宇文發陳是做了準備,可是,來的人數,已經超出了他的預料。現在就已經住一大半。還有很多人,應該是明天才到。看樣子,明天來的人,要安排住在農戶家中了。


    床鋪上麵都用紅色的紙條,寫了門派。有的上麵已經做了道士在打坐。有的是空的。


    四五個道士坐在一起清談道德,看著仙風道骨。也有兩三個在一起呼三喝四的談天論地講交情,跟江湖豪傑似的。


    他們無一例外的,都不理會我和金仲。


    金仲翻著白眼,也不搭理這些道家同門。我留意看了看床鋪上貼的紅色條子,有嶗山派、武當派、青城山、九華山、白雲觀……這些大門派靠門近一些,往裏走,就是鶴山派、隨山派、遇山派、崳山派等式微的門派。


    靠著牆壁偏僻地方,有的門派,我連聽都沒聽說過,比如南極道,這個床上坐了一個人,樣貌清裾一個老年人,銀白頭發,花襯衣,布料考究的夾克,穿著非常時髦。完全就是個遊客模樣。


    他正拿著個dv在拍攝,我進了他的鏡頭。他還對著我微笑。我問他這個門派是什麽地方來的。那胖老頭說,是從馬來西亞來的。


    我撲哧的笑了,看來還真是個遊客。來七眼泉湊熱鬧。


    當我看到望德厚的時候,就笑不出來了。望德厚正在床邊坐著喝茶,看見我了,連忙招呼我,“小徐,過來,喝喝我們望家坪剛出的新茶。”


    我不喜歡喝茶,便坐下來和他聊天,金仲不善交際,徑直走到最偏僻的角落,那裏是詭道的床鋪,靠著窗戶。我心裏略微有點不快。宇文發陳表麵對我們是熱情的很,可是從床鋪的排向,就看出來,詭道在他心中的地位。媽的,把靠窗的位置留給我們,這山上到了晚上肯定很冷,夜風從窗戶裏吹進來,我還睡個什麽覺。


    我問望德厚,“你兒找到擺脫望老太爺的邪煞沒有?”


    望德厚嚇得連忙要堵我的嘴,“算了,我沒幾天活頭了,莫提,莫提。”


    跟我唯一認識的人寒蟬兩句。我也走到詭道的床邊。金仲坐在床上,癡癡的看著窗外。


    現在已經是傍晚,天色蒙蒙黑。


    我正在想著,不曉得風寶山的羅師父,來了沒有。


    忽然我眼前一暗。什麽都看不見了。屋內所有的人都噤聲,無聲無息的開始休息。


    “天黑了。”金仲說道:“酉時到了。”


    就這麽不到一秒鍾的時間,四周的環境就跟剪切後的電影一樣,場景完全變了。我眼睛看不到四周,但是我知道他們都睡了。哪能睡的這麽快呢,剛才都還熱熱鬧鬧的。而且天色也是,天邊的夕陽暮光,如同燈泡被人拉熄一樣,一點光線都無。


    隨之而來的是寂靜,令人心寒的寂靜。


    我和金仲用意識交談。我們都知道不該出聲。


    “怎麽回事?”


    “你算算水分就知道。”


    “現在是酉時一刻了。”


    “那一刻的時刻,去那裏了?”


    “不知道,我每年來都是這樣。”


    “剛才的一刻鍾,我們做了什麽沒有?”


    “不知道,隻有過陰人知道。”


    ……


    我又聽到聲音了,隆隆的聲音,很沉,很悶的聲音,來自於窗外的坪壩下麵。我眼睛又能感受到光線——紅光,來自與坪壩地下的紅光。


    “那是什麽?”


    “看過《封神榜》麽?”


    “看過。有什麽關係,那是扯淡的小說。”


    “許仲琳生性嚴肅,怎麽可能扯謊。”


    “他也是道士?”


    “他是過陰人。”


    “什麽意思?”


    “十絕陣”


    “什麽?”


    “紅水陣。”


    “七眼泉的下麵是洪水陣?”


    “知道為什麽我們詭道不受待見嗎?”


    “和紅水陣有關?”


    “我們是截教。”


    “……”


    我不問了。道教最初分鏟截兩派,封神榜後,截教被鏟教歸化。世上所有道教門派不再有鏟截之分,同屬鏟教分支。詭道一直遊離於道教之外,原來是這個原因。怪不得詭道不承認自己是道教。


    “九二年……”我繼續用意識跟金仲交談:“趙先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得不到道教的認可。所以做了個有實無名的過陰人。”


    “他沒得本事讓道門中人信服,卻偷偷摸摸的去找守門人。”


    “他為什麽不白天找?”


    “守門人白天不說真話,也不選人。”


    “你師父呢?”


    “我和我師父也覺得他做錯了。”


    “你們……”


    “他不肯放棄詭道截教的地位。”


    “你和你師父和他意見相左?”


    “他野心太大。”


    “你們誤會他了。“


    “他反對詭道入道教。所以詭道不被道門認可。”


    “他的想法,你不懂。”


    “算了,已經這樣了。”


    “我想去見守門人。”


    “你想學師叔?”


    “不,我想知道守門人為什麽要選他。”


    “你怎麽知道他是這個時候出去找守門人的?”


    “還用猜嗎?”


    金仲的嘴角撇了撇,是啊,不做出格的事情,就不是趙一二了。


    “你怕不怕?”金仲隔了很久才問我。


    “什麽意思?”


    “他們都怕。”


    “為什麽?”


    “洪水陣。”


    “什麽意思?”


    “是誅仙陣裏的一局。”


    “專戮道門。”


    “永不超生。”


    “我們是截教。”


    “沒分別。”


    “趙先生過去了。”


    “他計算了很長時間。他那年提前上來了一個月。”


    “我會算沙。”


    “你的沙漏呢?”


    “在我心裏。”


    ……


    金仲和我無聲無息的走出門外。我不知道屋內的旁人聽到動靜沒有,也懶得知道。


    我們走到坪壩的邊緣,金仲指著對麵的北峰,“那裏有一片鬆柏樹林。守門人在梧桐樹裏。”


    我一聽到梧桐樹,就馬上聯想到了那個溶洞中的梧桐樹。


    “那梧桐樹會發光嗎?”我問道:“綠色的?”


    “你在瞎說什麽?”金仲說道:“就是一棵梧桐樹,比普通的大。”


    我不再提問了。


    我們開始走向坪壩的邊緣。


    白天看來,這裏都是農田,水田剛剛插秧。還有別的農作物,土豆、花生之類,還有些來不及收的油菜。


    我和金仲走到坪壩的邊緣,是一個水渠,我看明白了,我在學校教室裏看到的紅光,應該來自於這些水渠。現在我看不到明顯的光芒,但是黑漆漆的水泛映出一點微弱的暗紅。


    這個紅光要隔得遠了,才能看得清楚吧。


    我問金仲,“他們為什麽不晚上來。”


    “他們可不願意冒險,等大家推舉好了,安安分分地去見守門人,豈不穩妥。”


    “你為什麽願意帶我去?”我追問道“你不怕嗎?”


    “我不怕。”金仲幹幹的說道:“算沙。”


    金仲站立一會,對金仲說道:“走吧。”


    “三千另十四”我說道。


    金仲把我的手一牽,雙雙跳過水渠。


    “一萬二千三百五十九”


    我和金仲往前方走了三十七步。


    “九十一”


    我們向右走了一百二十步。


    麵前又是個水渠。


    “四千另三十三”


    我們躍過水渠。


    ……


    我不停計算這紅水陣上的縫隙,避開凶險,慢慢和金仲走著。


    “四千另九十八”我說道:“這個古陣,是什麽來曆?”


    金仲帶著我往左前方走了十七步,邊走邊說:“道家當年鏟截二道,各自興旺。漸漸有了爭執衝突。”


    “許仲琳寫的《封神演義》,就是這個過程,可是很多都是不符合曆史的。”


    “他說的事情不假,隻是人和時間變了而已。”


    “這個紅水陣,真的是當年的遺跡?”


    “截教到了唐末還有勢力。這裏就是截教最後的門人被壓製的地方。”


    “他們最後都死了?”


    “除了詭道。”


    “詭道入陰。勉強流傳了下來。”


    我哼哼兩聲,怕不是怎麽簡單的原因。誰知道當年的腥風血雨,藏了多少狡詐和出賣在裏麵。我自從被蔣醫生催眠過之後,看待人和事的方式,已經有點偏執。


    我隨即沮喪,說起蔣醫生,還是我騙她在先。而且她死了。可是若不是她教那個叫花子女人催眠,趙一二和董玲也不會出事。可是蔣醫生對我個人,的確是不算太差……


    我腦袋裏就開始糾結起這個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不免分神。跳一個水渠的時候,一隻腳就踩偏了,一隻腳掉進水中。


    腳上的寒冷,瞬間傳遍全身,我渾身如同掉進冰窖。


    金仲馬上把我提起來,“有事沒有?有事沒有?”


    “我……我……好冷。”我哆嗦半天,才說出話來,“下麵就是那個地方……”


    “是的。”金仲說道:“你還想過陰嗎?”


    我不說話。我還沒想好。


    剛才的一瞬間,我有體會到了那種無奈。恐怖到極點的無奈。這個感覺和在神農架洞裏少都符給我的感覺剛好相反。


    那個是永恒的虛無。讓我不寒而栗。


    剛才的感覺,是永恒的存在,沒有盡頭的存在。讓人無盡痛苦的存在。讓人恐懼之甚,並不亞於空虛。


    “怪不得,他們都怕。”我說道:“和永無止境的感知相比。死了,真是個幸福是事情。”


    “是的。”金仲說道:“他們在那邊,求死不得。”


    “那張光壁呢?”我問道:“他出來是為了求死嗎?“


    “張光壁可不是從七眼泉出來的。”金仲說道:“他可以把握自己的生死……他現在還不想死,也不想回去……”


    我不想再繼續思考這些類似於哲學上的終極命題。太讓人痛苦了。


    可是金仲還是說了了句,“還是人世輪回,讓人活得有點希望。”


    “那又怎麽樣”我沮喪的說道:“即便是億萬世的輪回,終究有個什麽 意義呢。”


    金仲對我的話,沒有任何反應。隻是冷漠的說道:“我想不到這些事情。”


    我剛才那種絕望落寞的情緒更盛。不在言語,隻是不停的告訴沙礫的數字。和金仲在坪壩上繞著彎子行走。


    我走在地上,感覺這地麵一點都不踏實。好像如同雞蛋殼一樣地殼,誰知道什麽時候突然在腳下崩塌,我和金仲落入地下無盡延綿的世界。這種恐懼是懼怕鬼神不能比擬的失落。


    我越走越擔心。腿都開始酸軟。


    不過總算走到了對麵的北峰腳下。麵前是個長而緩的斜坡。斜坡上都是茂盛的鬆柏樹林。黑壓壓的,陰森的很。


    金仲從懷裏掏出蠟燭,點上了。在樹林邊找到一個小路,我和他走進樹林。蠟燭的光線很暗弱,隻能照到前方不遠處。走了不久,我心裏開始納悶,這個樹立沒有任何生機。按照現在的季節,樹林裏應該有很多鳥獸蟲豸才對,可以點動物的生息都無。若是放在從前,我肯定嚇得畏畏縮縮,讓金仲笑話。可現在……我摸了摸,身上的布偶,不僅坦然。接觸多了,知道的多了,恐懼的感覺就慢慢的消逝。


    金仲猛地意識到我的想法,對我說道:“你學了羅掰掰的本事?”


    “嗯。”我說道:“有什麽不妥當的?”


    “怪不得你收了那個倀。我還以為是他找上你的。”金仲不屑的說道:“看來是我多事……”


    我們在樹林了走了半個小時。


    金仲停下腳步。前方是個方圓幾百個平方的空地。天空略略有了點月光露出來,我可以看到,這片空地,沒有任何鬆柏樹木。


    但是有一棵大梧桐樹。


    “你說的比一般的梧桐樹大。”我笑道:“還真是個大實話。”


    空地的中間,是個需要七八人環抱的大樹。**層樓房的高度。


    我和金仲走到大樹跟前幾米處。我看見擺放了好幾個大石頭,方方正正。金仲找了個石頭,坐了上去。我也一樣,找了塊坐下。石頭上光滑的很,看來經常坐人。


    金仲不說話,四周又開始寂靜無聲。過了很久,我都坐得不耐煩的時候。我發現大樹的樹杆有點變化。這是我眼睛逐漸適應環境後看到的。


    我繼續打量樹杆。我看清楚了,樹杆上倒掛這一個非常巨大蝙蝠。那個蝙蝠慢慢的用爪子移動身體,從樹杆上,滑到樹杆的下方,然後正立起來。我看花了,這不是個蝙蝠,是個人。一個身材矮小的人,隔了幾米遠,看不清楚臉。


    “金家的老幺?”那個人說話了,語調很怪,是個女人聲音。


    金仲做了個長揖。我也跟著做了。


    “你是他徒弟?”那女人這次問的是我。


    “你是守門人?”我反問。


    “哈哈。”那女人說道:“你肯定是趙一二的門下。”


    “你不是什麽都知道嗎?”我說道:“可是你說錯了。”


    我馬上明白了,提前一天來找守門人的,隻有趙一二的先例。如今,我和金仲又不遵守規定,守門人理所應當的認為我是趙一二的門下。


    守門人不再理會我,而是和金仲開始說起話來。我在一旁安分地聽著。聽了一會,我就越發的奇怪。他們兩人的談話,就是普通的日白,就是侃大山,東北話是嘮嗑。都是守門人問,金仲答。內容淨是些零零碎碎的事情。


    一直講了兩個小時,還沒有停下的意思,我還在奇怪,怎麽金仲轉性了,變得嘮裏嘮叨。


    我忽然沒來由地意識到,守門人是在獲得信息。人世間的信息。


    “你多少歲了?”我橫插一句。


    金仲和守門人同時停下。金仲哼哼兩聲。


    守門人說道:“你看呢?”


    我明白我這句話問得很傻。果然守門人的回答,印證了這點。


    “我沒有年齡。”


    沒有年齡的人,隻有兩種:從未出生的人;永遠存在的人。


    我說怎麽她要和金仲扯些閑話,她是要了解,世間的變化。最重要的是,她需要明白語言。


    她若是幾十上百年的不跟人交流。從語言上,就和世間隔閡。


    想到這裏,我連忙接過金仲話頭,跟她講起社會上的事情。她和跟金仲說話一樣,就程序化的問著。我也滔滔不絕的說著。


    當我說到現在的人,可以用電腦上網的時候。守門人表達出極大的興趣。


    估計跟守門人交流的都是各門各派的道士,和民間神棍。像我這樣上過網絡的俗人,是第一個。她沒聽說過。


    我的講了很久。守門人都不發問,等著我繼續講下去。我講的興起,都沒意識到她已經沉默很久了。


    於是,我停下來。等著守門人說話。


    可是仍舊是沉默。不知道,守門人在思考些什麽。


    “也許以後,就不需要過陰人了。”守門人隔了很久,突然說出這麽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來。


    我都不知道什麽接話。


    然後又是長時間的沉默。


    “你來找我,是想做過陰人嗎?”守門人終於說道正題上來:“十三年前,趙一二做得到的事情,你今晚不見得做得到。”


    “他做了什麽?”我問道。


    “鐵樹開花。河水倒流。死人說話。”守門人說道:“你能做一件,就是過陰人。不然就老老實實的回去,推舉好了,再來找我。”


    我和金仲相互對望,心裏都明白,這三件事情,都是逆天理自然的事情。那裏有可能實現。


    不對不對,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金仲也意識到了。


    “黃陵廟。”


    我和金仲的意識迅速交換。鐵樹若是生長在熱帶以北,即便是生長千年,也不會開花。所以中國自古,就有把鐵樹開花,當作不可能的典故。


    可是十幾年前的黃陵廟,裏麵有一株鐵樹,真的就開花了。引去無數遊客觀看。


    至於是不是趙一二的作為,我無法可知。但是當年趙一二肯定是用黃陵廟的說事,忽悠過了守門人。


    “我做不到。”我老老實實的回答:“我今晚來,也不是想走捷徑當過陰人的。我是想知道,趙一二是怎麽對付一直在那邊的張光壁……還有,張光壁為什麽非要回來?”


    “這個跟我沒關係,”守門人說道:“我隻放人進出。”


    “我深更半夜裏冒風險來找你。”我說道:“就是想知道,趙一二當年當了過陰人,到底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他一門心思要過陰,可是仍舊敵不過張光壁,這不是他的作風。他不做沒把握的事情……可是既然他做了,為什麽又這樣……”我急了,開始語無倫次,我以為隻要能找到守門人,就會知道答案。


    可是守門人竟然一句和她沒關係,就把我給打發了。


    金仲忽然拉起我,“走吧,守門人不會跟你說這個的。”


    我甩開金仲的胳膊,“我的好朋友,就是趙一二的徒弟,跟他一樣,什麽天生異能都沒有,他明天就要爭取過陰人的身份了,他是不是也會和趙一二一樣,到頭來,把命搭上,也一事無成……”


    “走吧,走吧”金仲在拉我。


    守門人不說話,卻開始唱歌起來:


    “東邊一朵黑雲起,


    西邊一朵血雲開。


    誰個孝家開歌廠?


    引得四方鬼魂來。


    陰風慘慘開歌路。


    歌路開來嘴笑歪


    起歌樓來紅滿地,


    搭歌台來白骨衰,


    ……”


    我一聽,呆住了,守門人唱的就是《黑暗傳》,一點不錯,可是唱詞,和我看的根本就不一樣。金璿子生前給我說過,“和守門人交流,必須要能背《黑暗傳》,可是現在守門人唱的《黑暗傳》,是《黑暗傳》嗎?


    金仲把我拉著往回走,我不死心的大聲喊道:“是不是凡人過陰,終究一場空……”


    “住嘴!”金仲把我的嘴巴給堵上,“你還想不想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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