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愣住,一半人看著死豬,一半人看著趙一二。都說不出話來。


    我心裏叫苦,不知道該怎麽辦。


    那個漢子打發他的兒子,攙扶趙一二回家。這頓飯,看來是吃不成了。這家人估計也對趙一二的表現很厭煩。


    我們走在路上。趙一二又開始叫喊起來,我知道,那戶人家,正在把豬大卸八塊。


    楚大的怨恨,太強烈。


    趙一二回到屋裏,疼的渾身顫抖。


    我知道,相對於疼痛,最讓趙一二痛苦的,是臨時前的恐懼。


    我心裏想著,這一切快點結束吧。忽然我意識到一個問題,整個西坪,在過年前,將要殺多少頭豬。


    趙一二是不是要一次又一次的重複這個過程。


    我戰栗起來。卻又束手無策。


    趙一二又開始嚎叫起來。


    這一年的臘月,長陽西坪出了一個瘋子。到處勸說村民不要宰殺年豬。甚至好幾次,都衝到殺豬匠的跟前搶奪殺豬刀。開始大家都還比較客氣,都說他是趙先生的徒弟,可是次數多了,都不厭煩起來。一年到頭,就指望著殺頭豬過年,卻讓這個瘋子來搗亂。


    村裏私下穿著一個事情:趙一二師徒,都染上了豬瘟,而且不是一般的豬瘟,聽說隻要一殺豬,趙一二趙先生就能知道,不僅知道,還會在屋裏發狂……趙先生這麽好的人,也得了這種怪病,被豬精纏住了。他治鬼鎮邪了一輩子,到頭來落到如此下場……大家說道此處,都不免唏噓一番。


    我在西坪山上的村民眼中,就變成了一個瘋子。我愛挨家串戶的去那些殺年豬的農戶家中,想去阻攔他們,可是沒有用,一次都沒成功過。而且適得其反,隻要我到場的地方,那些本來已經死透的豬,都會出現某些詭異的動作。最過分的一次是,一家村民已經把豬殺死,把豬吹的鼓鼓漲漲的,正在旋毛。可當我在場的時候,那頭如同氣球的死豬,竟然飛跑起來,跑到豬圈,還吃了幾口豬草,才又被人摁住。


    當我再去下一家阻攔的時候,他們就非常不客氣。惡狠狠的把我趕走。


    我實在是沒辦法,隻能看著趙一二一次又一次的重複那絕望而又恐懼的過程。趙一二的精神眼看就要崩潰。別說趙一二要垮掉,我看著他痛苦的模樣,自己都要忍受不住,離真的發瘋也不遠了。


    一直持續了十幾天,這半個月比十五年還要漫長。趙一二整整瘦了二十斤,他更瘦了,顴骨高高的聳出來,臉皮成了枯黃色,眼神散亂。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我隻能給他灌酒,讓他保持在大醉的狀態,這樣他才能好過點。


    換做是我,早就跳到屋後的山澗裏去,一了百了。可是趙一二挺過來了。


    臘月二十三,農戶的年豬終於都殺完。趙一二消停了。


    到了除夕,趙一二才稍微恢複精神。我煮了臘肉給他,他看見碗裏的臘肉,就驚悸的大喊,把菜碗給揮到地下。他不能看見豬肉。隻能喝酒。


    趙一二的喝的很凶,這段時間以來,他每天都要喝一兩斤酒,我又開始擔心,再這麽喝下去,他遲早要得胃穿孔,或是肝硬化。我能發現,趙一二捏酒杯的手,顫抖的非常厲害,往往酒還沒喂到嘴裏,已經灑了小半。可他還是一如既往的喝酒,我還不能勸阻。


    現在我知道了,楚大根本就不想弄死趙一二,以楚大的凶惡,和趙一二的處境,而我又這麽無能。楚大想弄死趙一二輕而易舉,但是楚大就是要看著趙一二受苦,他在想著方折磨趙一二。就是讓趙一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我又想到金旋子的殘疾,還有楚大自殺方式的凶蠻。對趙一二問道:“你們詭道還真是邪門,怪不得和正統的道教不能走到一起去。”


    趙一二虛弱的說道:“我已經力所能及,我很想改變這個做法,可是我還是沒做到。”


    我恍然大悟,趙一二從進詭道,就想改變那些邪惡的法術。趙一二選擇王八並不是偶然的,王八並不是我的替補。趙一二看中了王八的品性和意誌,他相信,王八能做到他所做不到的東西。可是,若是真的如他所願,詭道的法術變得光明正大,那還是詭道嗎?


    我想起了金仲那張不服氣的臉。楚大和金仲當年也許就是不信服趙一二的做法,才導致兩房交惡。才到了如今的局麵。金仲想利用石礎、楚大侮辱屍體,這些在常人和趙一二眼中荒謬絕倫,傷天害理的事情,在他們眼中,僅僅就是個修煉道術而已。


    怪不得楚大如此深恨趙一二。


    好在這幾天楚大沒有什麽用別的方法來整趙一二。趙一二在春節前後幾天都很安靜,沒有中邪。這不是楚大善罷甘休了,而是山上到處響著鞭炮,所有的鬼魂都被鞭炮聲嚇的魂飛魄散,深深的躲進地下。楚大也不能例外,他甚至更害怕鞭炮的聲音,因為他生前的路數就是聽弦。


    我連忙去山腰的集市,買了好大幾掛鞭炮回來。心裏想著,楚大若是再來,我就炸鞭。這招能對付他。


    可是楚大一直到正月十五都沒來。我反而有點失望,我現在就想狠狠的懲治他一番,替趙一二出口惡氣。


    楚大一直都沒來,我知道他現在肯定隱藏在什麽地方,一有機會,就會出來害趙一二。可是我聽不到他在那裏。他聽弦的本身比我高。我才學了幾天啊,他可是唱了一輩子的戲曲。


    一天睡到半夜,我還在想著楚大什麽時候會再出現。正想著,門外傳來咚咚的敲門聲,我驚覺著從床上蹦起來。再一聽,頓時泄氣,來的是村民。外麵的人聲嘈雜。


    我慌忙把門給開了,趙一二也起來,走到堂屋。


    來人是個一對夫妻,衝進屋內,對著趙一二喊道:“趙先生,快看看我家軍伢子怎麽啦,從中午就開始發燒,現在越來越厲害,都燒糊塗了。”


    果然,妻子抱著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發燒燒的臉都是通紅的。我用手去探了探小孩的額頭,燙手的很。


    趙一二吩咐我拿了個溫度計給小男孩夾在腋下。拿了聽診器,聽男孩的胸音。


    過了十幾分鍾,趙一二又看了看溫度計,指數接近四十度。


    “應該是急性肺炎。”趙一二說道:“你們還是快點送到山下醫院去。”


    “天這麽黑,路上的雪都沒化,用腳走下山,天都亮了。趙先生,你還是想想辦法吧。求你兒了。”男孩的母親說道,一臉的央求。


    趙一二沉吟半天,拿不定注意。


    屋裏隻有點頭孢,沒有別的抗生素。可是注射頭孢是要做皮試的,我們沒有做皮試的試劑和針具了。這段時間,看病的人很少,我們沒錢買藥,都是一點隻能治傷風頭痛的口服藥物,給看病的人應付著。


    趙一二也沒方法,隻是先用涼水打濕毛巾,給男孩降溫。


    男孩的父母急了,不停的哀求趙一二想辦法。可趙一二那裏有什麽辦法可施。


    我看著男孩的樣子,已經燒得昏厥,手腳在時不時的抽搐,再拖下去,治好了,也燒成傻子。可是現在送到山下醫院,時間也不允許。


    “你們怎麽不白天送下山啊?”我埋怨這對粗心的父母。


    “我們那裏想得到啊?”男孩的父親也急得要流眼淚:“還以為就是一般的著涼。”


    男孩的父母看樣子要給趙一二跪下了。


    趙一二沉默半天,拿了頭孢出來,兌了生理鹽水,給男孩輸液。男孩的父母如釋重負。


    屋漏偏逢連夜雨,人倒黴了,怕什麽就來什麽。我從趙一二開始紮針的時候,就開始惴惴不安,沒想到真的出事。


    一個小時後,輸液輸到一小半,男孩開始嘔吐不止,臉色煞白,嘴唇烏紫,眼睛不停的翻白。


    我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男孩頭孢過敏。


    這下,真的不能拖了,我和小孩的家人,連忙抱起小孩,去找個農用車。農用車司機正在家裏打麻將,見了這個樣子,二話不說,撤了台子,連忙開車往山下開去。司機的老婆連忙披了衣服追上,叮囑司機慢點開。


    司機開著車,慢慢的往山下行去,路非常不好走。很容易翻到旁邊的深澗。小孩的母親抱著小孩,坐在副駕駛座。我和男孩的父親站在後廂板。我緊張的看著前方的路,心裏的緊張估計不亞於司機。看著身邊暗黑的山澗,心裏想著,千萬別出事。


    我對男孩的父親說道:“你們開始就坐這車下山就好了。”


    男孩的父親,埋怨道:“誰知道會這樣啊,趙先生這麽多年,都沒失手過,為什麽偏偏到我屋裏小軍這裏,就出這攤子事。”


    趙一二不是從前的趙一二了,他的醫術也一去不返。他現在無論是精神,還是思考能力,都連個普通人都不如。他現在隻是個酒鬼。


    啊呀,我不僅叫了一聲。


    現在我不在趙一二身邊,楚大……


    我雖然站在寒風中,腦門還是沁出汗水。楚大又會用什麽歹毒的方法折磨趙一二呢?也許現在,他已經動手了。


    車雖然開的慢,但總比走路快。兩個多小時,我們到了資丘的鎮上。鎮醫院的醫生都休息了,男孩的父親,就去醫院旁的職工宿舍喊。醫生們早就習慣半夜被叫起,連忙穿了衣服,匆匆開了急診室的門。


    還好,青黴素和頭孢過敏也是分程度的。小男孩就屬於程度較輕的那一類,醫生給男孩打了葡萄糖,增加男孩的血糖,男孩就不再嘔吐不止。臉上也開始紅潤。可是又吭吭的咳嗽起來。


    醫生看了看男孩說,過敏雖然沒問題了,可是肺炎很嚴重,要馬上留院治療。換了抗生素,給男孩安頓好。


    我見沒了事情,就又搭乘農用車上山。


    果然,回到趙一二家中,趙一二正在床上翻滾。我連聲詢問。


    趙一二疼了滿頭大汗。身體弓得跟蝦米似的。他捧著腹部,看著像闌尾炎犯了。我知道,趙一二不是真的犯了闌尾炎。


    又是楚大!


    我對著窗口,大聲罵著,“你有種明著來!鬼鬼祟祟的,有什麽來性(宜昌方言:出息)!”


    趙一二手緊緊抓著床頭的木板,手指甲都要迸裂。而我我,卻一點忙都幫不上。隻能幹著急。我連忙給趙一二未喂止疼藥,可是不管用。趙一二折騰到天亮都還在疼,這段時間,他受的折磨夠多了,他的忍耐力也在相應的增強,雖然疼的厲害,並沒有疼的叫出聲來。


    這次趙一二被楚大折磨的時間較短。第二天中午就不再疼。


    毫無疑問的,楚大忌憚我。我能肯定這點。


    正月過完,楚大沒有再來。我現在更加不敢離開趙一二半步,我聽得到楚大的聲息,他還沒到屋裏,我就聽聽到他哼唱的曲調,他忍不住要哼,也許他的魂魄就靠著這曲調而暫時凝聚。他也知道我在聽他的動靜,所以每次到了屋外就走掉。他不著急,他等趙一二失魂,等了十年,他不在乎多等幾天。


    總算是過了幾天安定日子。冬春交接,難得出了大太陽。我和趙一二在稻場上曬太陽。溫暖的陽光,曬的人懶洋洋的,昏昏欲睡。


    我看見山梁那頭,遠遠的來了一輛麵包車,一直開到房屋附近才下車。下來了幾個穿正統夾克的人。徑直向我們走過來。領頭的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頭發梳的一絲不苟。三四個年輕的下屬,有男有女,跟在他身後。


    趙一二看到他們來了,沒起身,打了個招呼,“老覃,好久沒見。”


    我看了麵包車車門上寫的所屬單位,是長陽縣衛生局的。趙一二是醫生,他父親以前是衛生局的幹部。趙一二和老覃,看來很熟悉。


    “建國,我來給你拜年。”老覃說道,臉上看不出有什麽企圖。


    趙一二說道,“坐,大家都坐。”


    我在一旁,冷冷看著他們故人見麵,寒蟬幾句。老覃和趙一二就有一搭沒一搭的扯些閑事。老覃說三句,趙一二說不上一句。趙一二現在累的很,沒那麽多精力講話。我看見跟著老覃的年輕人和我一樣,無聊透頂。一個年輕的女孩,都連續打了三四個嗬欠。


    附近的村民看見趙一二稻場上來了汽車,又圍了一圈人。也來了幾個看熱鬧。


    老覃突然不扯淡了,話鋒一轉,對趙一二說道:“建國啊,我在縣裏給你安排了個工作。在我們大院燒鍋爐,怎麽樣,不累,我們單位人不多。”


    我一聽,心裏登時舒坦,看來人落難了,還是有舊人幫襯。


    “工資不多,四百塊,吃住算單位的,房子我都給你安排好了。”老覃繼續說道。


    我想著,這世上還是有好人,總算是有人還惦記趙一二。


    沒想到趙一二想都沒想,就回絕了,“我不會上班的,你知道的,我當初就發過誓,絕不進公職。”


    “這不是公職。”老覃勸慰趙一二:“你也隻是臨時工。”


    “都一樣,都一樣……”趙一二沒有什麽精力解釋。


    我心裏想著,讓趙一二這麽心高氣傲的人去燒鍋爐,的確難以讓人接受。而且趙一二也說了,寧願浪蕩民間,也不願意給公家上班。


    我不知道趙一二的決定是對還是錯。


    老覃沉默了。


    “那你以後怎麽辦?”老覃隔了好久,又說道:“你又不能再給人看病。”


    我明白了老覃的來意。


    老覃是衛生局的領導,他是來取消趙一二的行醫資格的。


    “那天的情況是這樣的……”我激動的對老覃說道。


    “情況我都了解。”老覃打斷我,“小孩的家長都給我說過了,我很清楚。”


    “趙先生不給人治病,那我們吃什麽?”我無奈的問道。


    “建國,你的執照早就過期,我也不能老是維護你啊。”老覃為難地說道:“國家現在又有新文件,中醫也要考試,否則也算無證行醫。”


    “執照沒了,可以再考啊。”我說道。


    看著老覃在苦笑,我明白了,趙一二沒資格考試。他當年就沒從學校裏畢業,是從學校裏跑出來的,根本就沒有證明自己學曆的任何文件。也許當初他的那個執照,就是老覃動用關係給他辦的。


    趙一二麵無表情。側了側身子,讓另外一側曬到太陽。


    “這次鬧的動靜大了,你知道嗎,我保不住你了。”老覃繼續說:“醫療事故,你知道嗎,這是件醫療事故。”


    “我們當初也是沒辦法!”我喊道:“當時的情況很急!”


    “不做皮試就給病人用頭孢。”老覃說道:“這麽基本的常識都遵守,你們怎麽能行醫。”


    旁邊的村民聒噪起來:


    “我們就願意讓趙先生看病,你們管不著。”


    “醫院在山下,看病多不方便。”


    “你們的藥比趙先生的貴多了。”


    “不給錢,你們讓看病嗎?”


    “你們是不是嫌趙先生搶了你們的生意。”


    “趙先生給我看了十幾年的病了,我們信得過他。”


    一個婦女開始咒罵起來:“軍伢子的爹媽是不是發黃昏了,連趙先生都告。”


    ……


    “大家安靜一下。”老覃說道:“趙建國沒有行醫資格,他行醫是違法的,現在縣裏都知道了,你們要是為他著想,就不要找他看病。你們不想他坐牢吧。你們知不知道胡萬林啊,他當初也是名醫,可是他治死了多少人……”


    “你說什麽?”我手指著老覃大喊:“趙先生是胡萬林那種人嗎?他是那種為了錢,致人生死不顧的人嗎?”


    我激動起來,要衝上去打老覃。


    這段時間我憋屈的厲害,正好讓老覃碰上,我衝到老覃麵前,狠狠的揪起他的衣領:“我告訴你,趙先生不是那種人!”


    老覃身後的幾個年輕小夥子也是血氣方剛的,他們是來執法的,還真碰到了我這個暴力抗拒的人。


    我被他們扯開,脾氣大的已經在用拳頭揍我的下巴,“媽的,連我們局長都敢打……”


    我大聲喊著:“趙先生不是那種人!”身上拚命的掙紮,衣服都扯爛了。


    老實本分的村民也紛紛叫喊:“怎麽能打人呢,怎麽能打人呢。”


    我被他們緊緊的抓住。氣喘籲籲的,向老覃罵道:“你們連一條活路都不給人留,和胡萬林那種人有什麽區別。”


    老覃不理會我,對趙一二說道:“建國,我看著你長大的。你父親對我有恩,當年我在鄉下當赤腳醫生,以為會當一輩子,若不是他提拔我……”


    趙一二沒說話,把老覃冷漠的看著,渾濁的眼框裏閃爍著晶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親了。他對他父親的愧疚又被翻出來。


    “好!”老覃說道:“你不用幹活,我養著你,好不好?”


    趙一二鼻翼在抽動,還沉浸在對父親的自責中。胸口起伏不定。


    “建國,”老覃柔聲說道:“跟我下山吧。嗯?“


    趙一二的用力好大的力氣,不再激動了。對老覃輕輕說道:“我哪裏都不去,這是我老趙家的老屋。我死也要死在這裏。”


    趙一二說完,不理會老覃。歪著頭,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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