偲偲死後,韓雲霄一直後悔當初沒有堅持帶她走或給她看病,這樣想著的時候便記起那晚看大夫的事,不知是想重溫那一晚的情景還是好奇心使然,他在某一天夜裏又去了那家醫館,和老大夫無意中聊起來時,那大夫竟說起曾經半夜接待了一個蒙著麵的小娘子,不知是不是哪兒偷了漢子有了身孕,嚇得方子也不拿就跑了,他追出去的時候,的確見那小娘子身邊跟了個男人。睍蓴璩傷


    “她懷孕了。”


    韓雲霄不記得當時自己是怎樣的表情,隻是弄不明白偲偲的孩子是誰的,她是自願的還是被強.暴的,這一切如魔咒般困擾著他,總覺得一天不解開,他就不得安寧。


    今天晚上看著梁允澤,想起那次在城門口有些莫名的托付,突然意識到孩子的父親也許就是他,而他之所以勃然大怒到不惜當眾侮辱端柔並違抗皇命要悔婚,不正是因為得知偲偲死了麽?難道說他對偲偲……


    想到這些,雲霄心裏一陣激動和憤怒,但這樣的情緒很快就散了,偲偲已經不在人世,他追究這一些,又有什麽用膈?


    光陰如梭,偲偲帶著鶴鶴初到南疆時,鶴鶴還是三個月大的奶娃娃,一轉眼她來到這個城鎮已經一整年。


    又逢一年中秋節,鶴鶴已經會走路會喊娘,而偲偲也在街上開了家念雪胭脂鋪。


    因為她賣的東西好用又便宜,從她是年夏天開張到中秋短短幾個月,就幾乎搶走了整條街上其他胭脂鋪的生意。可是城裏人卻並不知道,念雪閣的主人,正是街尾那個年輕的小娘子脂。


    偲偲之所以隱匿身份來做生意,就是曉得做生意少不得拋頭露麵,萬一將來生意做大了傳揚出去,總免不了不必要的麻煩,而除了媽媽芳雪,她根本不想再讓曾經有過往來的任何人知道自己的存在,南疆之所以讓她覺得安心,也是因為這裏的人都不知她的過去,某種意義上,的確是一種新生。


    不過店裏的生意她總要來照看,更何況雇傭了小工,這逢年過節的自然要來打賞,從前金梅樓金梅堂不都是做生意麽,跟著芳雪自小耳濡目染,個中門道規矩差不了多少,靈活運用便是新的生意經。


    至於家裏,為了方便出門張羅生意,偲偲也為鶴鶴請了一個奶媽來照顧,奶媽是敦厚的老實人,並不知道偲偲就是念雪閣的老板娘,總之偲偲將兩邊都安排得妥妥帖帖,一切都在她自己的計劃之中。


    這天既是中秋節,偲偲早早提了月餅來店裏分派給夥計們,此外還包了紅包,看著夥計們高興,偲偲心情也大好。如今她不僅能賺錢養活自己和鶴鶴,更讓這些人也都有一份營生,雖然不敢覺得自己有多偉大,可些許的驕傲和成就感還是可以有的。


    夜裏一波逛廟會帶來的客流散去後,偲偲便叫夥計們準備關門歇業,讓他們也趕回去吃口團圓飯,可正當眾人收拾東西時,外頭烏泱泱地來了一夥人將店門堵死。


    幾個夥計都是當地人,一眼就認出了來者,便湊到偲偲身後告訴她:“都是街上幾家胭脂鋪的,老板娘小心,怕是要鬧事。”


    果然幾個為首的人一副掌櫃老板的模樣,但卻個個是五尺男人,將店堂上下打量後,便來細細地看偲偲,自然難得見這麽美的女人,個個眼裏都放了光,但很快意識到自己來做什麽的,便幹咳幾聲後大聲問:“你就是這裏的老板?”


    “奴家正是,不知這位大爺要買什麽東西。”偲偲大方地應答,說得一口地道的方言,一揮手,示意夥計們開工。


    “嗬嗬,你這裏有什麽東西可稀奇的,我們這幾家店裏賣的胭脂才是上好的。”那男人哼哼道,“你這鋪子裏東西賣得太賤,搞得那些娘兒們都不來光顧我們的鋪子,這買賣是要講規矩的,你故意壓價算什麽名堂,今天大爺我倒要和你好好理論。”


    那人一邊說著一邊走向邊上的架子,說到火大之處,竟一抬手就擼下了一架子的胭脂水粉。


    “阿近,算賬!”偲偲卻高嗬一聲,讓夥計撥算盤,“這位爺擼下的東西,他是都要了吧。”


    外頭一陣哄笑傳來,竟是不知什麽時候,念雪閣外已圍了裏三層外三層看熱鬧的百姓,如是偲偲反更不怕了。


    從前在金梅樓也沒少見過潑皮無賴,金梅樓善待乞丐卻絕不姑息流氓,而媽媽芳雪每每表現得很強勢,更告訴過偲偲,來鬧的人多半心虛,隻要你把腳跟站穩了,就絕對能壓過他的氣勢。


    “什麽,叫我付錢?瘋了吧你!”那男人怒極,挽著袖子就要上來對偲偲動手,卻被同伴攔住了,那一個還算客氣,對偲偲道,“老板娘你有你做生意的道理,我們也有我們的規矩,你這店新開張才幾個月,就壓低價格破壞了這條街上幾十年的規矩,今天我們來找你是說道理的,也希望你聽一聽。”


    偲偲冷笑道:“規矩是人定的,能定就能破,不破不立,你們墨守成規幾十年,又得到了什麽,不是被我這個新手搶走了生意。”


    “臭女人,你別得意!”那一個暴脾氣地又叫囂起來。


    偲偲不以為懼,反指著自家店裏的東西道:“這位掌櫃的別動氣,您若能叫出我這兒所有物件的名稱,念雪閣明天就關張。”


    “呸!老子做了十幾年生意,還會不認得這些。”那男人罵一句,走到一邊去,可是細眼一看就傻了,偲偲這裏的東西花花綠綠各式各樣,光盒子就十幾種,此外很多東西都是他從沒見過的。


    偲偲見他發愣,便笑道:“開鋪子前奴家就把咱們街上的脂粉店都逛過了,你們的東西又貴品種又少,女人哪有不愛好看的,可統共就這麽幾件東西,每個人出來都一樣的妝容,那做妝還有什麽意思?女人家真正要用的東西可講究了,整套妝容包括妝粉、胭脂、眉黛、唇脂、麵飾,還有染甲,可不是幾盒胭脂那麽簡單的事。而光一個粉,就有鉛粉、紫粉、珍珠粉、幹粉、水銀粉等等,就算是胭脂,最普通的紅藍花胭脂、綿胭脂、金花胭脂、花露胭脂、玫瑰胭脂你們又有幾種?”


    偲偲這一席話說得流暢幹練,從她柔亮的嗓音裏出來,更是有幾分悅耳動聽,光那數粉數胭脂就叫人目瞪口呆,外頭竟是叫好聲鼓掌聲此起彼伏。那幾個老板也是傻了眼,他們左不過是守著祖上留下的產業做下去,再不濟也能混個日子,並沒有想過真正做好什麽,如今被偲偲搶走生意影響了生計,當然就急了。


    “就算你有這麽多,也不能壓價,就是京城天子腳下做生意也是這個規矩。”那個暴躁的男人憤憤不平,咬牙切齒地看著偲偲。


    “你們的胭脂成本又有多高?不過是欺負女人家的錢好騙。”偲偲厲色道,“我這裏的價格合理公道,現在這些東西便宜,來日做出精貴的東西,我也會賣高價。做買賣講究童叟無欺,我是和客人做生意,不是和你們。梁國律法沒有規定同行賣貨必須一個價,你們若不服,盡管去衙門告我。可你若要砸了我的生意,我也不會忘了南疆還有青天老爺,梁國還有律法主持公道。”


    “臭女人,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也不問問大爺我在這地界是什麽身份。”那男人真的沒耐心了,再不管同伴的勸阻,吆喝自己的手下就砸鋪子。


    可偲偲卻冷冷一笑,再喊阿近撥算盤,砸了的東西回頭都跟這男人算賬。


    此言一出真正激怒了那夯貨,竟漲紅著臉直衝向偲偲而來,幾個夥計本想為偲偲擋一擋,奈何身形瘦小被這男人一把就推開了,眼看著那蒲扇大的巴掌要揮在老板娘身上,突然一道玄色身影閃過,那男人的手竟被高高地遏製住了。


    “霍先生!”人群裏有人喊出聲,眾人才認清來者是智和書院的教書先生,誰也沒想到平素溫和親善的讀書人,竟也敢來阻攔是非,英雄救美。


    “貴公子就要上京趕考,您若叫他知道父親做出這等蠻劣之事,該如何是好?”男子溫和地笑著,緩緩鬆開了那男人的手,說,“何況將來公子若中第,朝廷會來調查家中背景,今天的事老板娘若告到官府去,這案底可就留下了,您和夫人一生的心血,貴公子十年寒窗,豈不是都白費?”


    想到兒子的前途,那男人頓時偃旗息鼓,憤憤半晌,終是呸了一聲後,帶人走了。外頭看熱鬧的人隨著他們離去也一哄而散,偶有幾個婦人上來請男子去家裏過節,都被一一婉拒。


    “多謝先生相助,本該請先生吃頓飯答謝,奈何店裏亂成這樣,怕是有一陣要忙,先生若不嫌棄來日奴家親自上.門致謝。”偲偲謝過又笑著問道,“敢問先生可是在智和書院高就?”


    “不才正是,在下霍蠻。”男子彬彬有禮,加之那俊朗的樣貌,叫人觀之可親。


    偲偲也以禮相待,但眼下要收拾店鋪實在無暇招呼,就毫不客氣地直接下逐客令,笑道:“公子慢走。”


    霍蠻愣了一愣,旋即欣然一笑,卻說:“老板娘還未告知芳名。”


    一個陌生男人問才第一次見麵的女子姓名,怎麽看都是唐突的,可應對偲偲那句毫不客氣的“慢走”,竟也顯得挺自然。


    偲偲爽朗地一笑,指著店鋪上的招牌道:“奴家念雪,往後還請先生多多指教,今日招待不周,日後上.門親自道謝。”


    說完這一句後,再不等霍蠻離開便先轉身往店鋪裏去,難得一個中秋節卻鬧成這樣,還要夥計們留下幫忙,她已是很懊惱,一邊收拾一邊反省著,剛才自己是不是太傲了。


    可她怎知道,不過那兩盞茶的功夫,不僅念雪閣在南疆城徹底揚名,她這個老板娘的厲害也將傳得滿城皆知。


    “一見傾心?”霍蠻負手立在店外,又看了片刻裏頭的情景,望一眼匾額上的“念雪”二字,才淡淡一笑後離開了。


    在這個城鎮二十多年了,他好像第一次看見書上所謂的江南春色,而這個人的笑容遠比春色更美。


    中秋過後,天氣越來越冷,這一年因皇太妃抱恙,皇帝推遲了秋狩,直到中秋之後太妃痊愈,方帶領宗親子弟及女眷至圍場狩獵。


    前一年是梁允澤與韓雲霄平分秋色,皇帝欣賞之餘,未免對太子平庸的表現有所微詞,而上年未行秋狩,故這兩年皇後加緊敦促兒子磨練騎射,隻盼著他能博得皇帝歡心。但事與願違,太子勤加鍛煉的時候,別的人也不曾懈怠,他終因資質太差、技不如人,是年笑傲獵場的,還是梁允澤。


    而眾人本以為韓雲霄會在今年與之再一較高下,可韓大公子卻根本沒有參加,且他越來越少在人前露麵,性格益發得淡薄冷靜。但韓府有先祖恩旨世襲罔替的爵位,有朝中盤根錯節的權勢,又因人丁單薄,韓雲霄便是這個龐大家族唯一的繼承人,前途無可限量。隨著韓雲霄年歲漸長,多少侯門千金想嫁入韓府,但偏偏有韓府家規在前,韓雲霄性格淡漠在後,直叫人不敢隨意提起。


    言歸正題,且說此次秋狩太子又沒有什麽上佳表現,皇帝麵上不說,私底下卻當著皇後的麵訓斥過他,直言太子平庸無能,而之前為皇室開枝散葉的美事,此刻卻成了他耽於美色的話柄。


    話語之中,皇帝提及幾句次子,雖沒有什麽特別的意思,但叫皇後大為刺激,回過頭來便狠狠訓斥了幾個兒媳婦,命她們不許再糾纏兒子,隻叫他多多念書,勤加練習騎射,逼得比從前更緊。而太子性格懦弱,也不敢反抗,唯有從命。


    皇後折騰自己的兒子別人管不著,可她並不願就此罷休,似乎為了防範於未然,什麽心計都想到了,為達目的,實可謂無所不盡其極。


    這一日,禮親王因被皇帝留下談話,梁允澤獨自從朝中歸來,才進門就想往書房去,卻有母親身邊的丫頭等在了哪裏,見了便說:“娘娘請主子過去。”


    “有什麽事?”梁允澤似不情願。丫頭道:“奴婢是不知有什麽事,隻知道今兒宮裏來了人,是貴妃娘娘打賞的點心,可是人走了後,奴婢瞧見娘娘獨自抹眼淚,問了也不說什麽,隻叫奴婢等著爺回來給請過去。”


    梁允澤皺了皺眉,心想最近的確忽視了家人和母親,也有所不忍,便不再細問轉身往母親屋子裏來。


    霍氏見了兒子,是更覺心酸,支開下人後拉到身邊說:“貴妃娘娘給我捎帶了幾句話,要我近來別入宮去,我說怎麽這麽奇怪,不說叫我常去看看她,反不讓我去。於是逼著問那人,才曉得貴妃娘娘又在宮裏受了皇後的欺侮。你看這天越來越冷,後宮都已經用上了炭火,偏偏短了昭陽宮的供給,貴妃這幾天正咳嗽,她的宮女看不慣去理論,卻驚動了皇後。皇後帶著後宮妃嬪親自將自己的炭送到昭陽宮,貴妃跪著不敢接受,皇後冷嘲熱諷,當著其他妃嬪的麵羞辱她,她本就病著,這一跪就病得更重。宮裏人卻說她矯情,她便更不想我去了平添口舌。”


    梁允澤沉默。他是知道的,皇帝對父親的信任,以及對他這個侄子幾近溺愛的喜歡,是足以讓禮親王府上下所有人在這京城裏橫著走的,可盡管如此,母親的親姐姐霍貴妃,卻在宮中很不如意,縱然貴為貴妃,尚不如一個低等嬪禦。皇後忌憚她欺侮她,素來正直英明的皇帝卻仿若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當年寵冠六宮的聖恩隨著次子被送去南疆而煙消雲散,起先有人為此奇怪或惋惜,但時間越來越長後,人們再也看不到霍貴妃一星半點的光芒,便與之被遺忘在南疆的二皇子一樣,鮮有人提起。


    “娘找我說,想我為您做什麽?”梁允澤問。


    霍氏道:“你常在宮中行走,那些個管事太監都巴結你,隻要你去說幾句話,讓他們留心照顧一下貴妃,隻要別短了她的供給,就算要另花銀子,我來給就是了。”


    “娘,這件事不難,我去說一句,一定比皇後還管用,可是您覺得這樣做好嗎?父親若知道,也一定會怪您太衝動的。”


    “不好嗎?隻是給些炭火讓她過冬……”


    梁允澤歎道:“這些年任憑咱們家如何顯耀,貴妃娘娘在宮裏都極盡低調,她身為貴妃,僅次於皇後,本來不該受這樣的屈辱,即便是皇後,也不能隨便動她。可她為什麽事事隱忍,處處示弱?她為了自己嗎?她是為了二殿下。”


    “這我知道。”霍氏眼紅,微有哽咽,“她忍辱吞聲,就是怕自己礙人眼的話,會給兒子招惹麻煩,這二十多年來她都是為了兒子而活下去。可是你皇伯伯實在太奇怪,他並非薄情寡義之人,偏偏對貴妃和次子如此狠心,這樣天南地北地相隔,幾時是個頭?”


    “貴妃娘娘忍了二十多年,就不怕再忍二十年,她必然有她的打算,若有需要你我相助必然直言,萬一母親好心辦了壞事,豈不是更辜負姨母?”梁允澤很冷靜,挽了母親的手道,“你看若非她的宮女心疼她去找人理論,皇後又怎麽有機會羞辱她呢。她特特派人來告訴你不要進宮,顯然是怕你入宮看她,被人指責仗著我們王府撐腰,若再做文章,她的屈辱不是白受了?”


    “哎……”霍氏長歎,“這些道理我都懂,可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我瞧她在宮裏受苦,心裏就不舒服。我們若也是落魄的,不幫也就算了,可我們這樣好,卻什麽都不能為她做。”


    梁允澤安撫道:“您若能隱忍,就是在幫她了。”


    霍氏懨懨地答應著,又與兒子蘑菇了半天,便抓著機會說道:“莫怪娘多嘴煩你,兒女大事亦是我的責任,我也有權過問你。澤兒,如今沒人再逼你娶端柔,可不代表你能不娶啊,我們王府還等著你開枝散……”


    “三年吧,再等三年,母親大可以開始為我物色人選,三年後我必成家。”梁允澤跟平靜地回答,“隻是這三年莫再提這件事,您物色了什麽人也不必告訴我,三年後但凡您和父親覺得好,兒子必答應。”


    如此對霍氏而言,已不啻大赦,忙歡喜地拉著兒子道:“娘就等你三年,到時候什麽都要聽我的知不知道?”


    “是。”梁允澤冷漠地答應著,心想也許三年,足夠他忘記一個人,若是忘不了,那就用別人來麻痹自己,可這樣真的行嗎?


    不久禮親王回府,母子倆出來相迎,卻見他眉頭緊蹙,見了兒子便低沉聲道:“跟我來。”


    霍氏不敢多問,平素丈夫教訓兒子她都不插手,即便要心疼嗬護也在事後,但兒子被這樣叫去,她總是心中忐忑,許久才見丈夫從書房回來,一邊幫著換衣裳,一邊試探著問:“這是怎麽了,叫你這麽煩惱,兒子做錯什麽了嗎?”


    禮親王歎一聲道:“你我上輩子不知是積德太多,還是作孽太深,這輩子得了他這麽個小子。”


    “王爺的話我不明白。”


    “最近宮裏許多事,皆由皇後對咱們兒子不滿意造成的,你的姐姐霍貴妃也頗受牽連,顯然澤兒光芒太甚蓋過太子,是大大不好的事,偏他完全不知收斂,近年來我沒少提醒,可效果甚微。”禮親王憂心忡忡道,“他若再不知收斂,隻怕以皇後為首的太子.黨羽就要有行動。屆時若鬧得天翻地覆,有什麽意思。”


    霍氏卻冷笑道:“她自己生的兒子沒用窩囊,就容不得別人的好,這算哪門子道理?她若要鬧,索性由她鬧去,哪一天皇上大怒廢太子,把二殿下接回來,隻有皆大歡喜。”


    “你胡鬧,就是你們這些婦孺口無遮攔,才總平添禍端。”禮親王訓斥一句,見妻子委屈,又道,“我知你心疼貴妃,可你瞧貴妃的行事作風,我們不說為她做什麽,至少不能反其道而行給她添麻煩吧。你可要管住自己的嘴,小心禍從口出。”


    霍氏悻悻然,但還是說道:“你也別由著兒子在外頭叫人埋怨,是皇上非要喜歡咱們兒子,做什麽弄得我們死活巴結上去似的,這樣皇上也不樂意啊。總之我不會惹是生非,會管好自己的嘴巴,但你也別由著兒子在外頭叫人欺負。”禮親王無奈地瞪妻子一眼,嗔笑道:“你這兒子還能叫人欺負?他別惦記人家,那些人就念佛了。”


    霍氏好不得意,洋洋歡喜地笑道:“也不看看是誰生的兒子。”


    禮親王卻道:“偏你生養的,卻一點不懂他,方才他與我說你又提婚事,他已向你許諾了三年。”


    “是啊,隻有再等三年了。”霍氏懨懨,“人家都抱上孫子了,可我卻還要看兒子臉色。也不曉得他受了什麽刺激,怎麽就成了這樣。”


    “說你糊塗還不承認,你可知道前年他招惹一個公主府丫頭的事?”


    霍氏忙道:“那本是個青樓裏的丫頭,結果被端柔虐待死了,我已經去給她的家人送錢安撫了,當時便做好了,你是知道的。”


    禮親王歎道:“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你那傻兒子……哎。”


    等丈夫細細將那些事說明,霍氏聽得呆住,雖然覺得偲偲身份實在太低賤,可兒子喜歡她也不會討厭,也不說要娶來做正室,她並非是容不得人的,忙心疼又氣憤道:“怪他自己太小心,不把我這個娘當親娘說話,這事兒若早早告訴我,我能不為他去公主府要人。你那妹子敢不給,我就敢告訴天下人她的閨女拿春藥勾.引我兒子。我不怕丟這個臉,可看她敢不敢陪我一起丟臉。”


    禮親王哭笑不得,可如今事情已過去,說什麽都沒意義,往往看似無情的人,實則用情最深,兒子心底的傷害,夫妻二人皆無法揣測,而今唯一能為兒子做的,便是給他足夠的時間自行療傷。


    南方的秋天潮濕陰冷,偲偲因當初懷著孩子以及產後不久都經曆旅途奔波的傷害,縱然年輕,身子上也留下些許小毛病,譬如一遇到下雨天,便覺得腰膝酸軟,偶爾疼得厲害,就會整夜不眠。


    奶媽私下告訴她,若能再生個孩子,在月子裏好好養著,或許能把這些病給帶走,偲偲苦笑說:“我上哪兒生孩子去,若是再嫁人自然容易,可若一輩子一個人,怎能亂來給女兒丟了臉麵。”


    奶娘笑道:“雖然您嫁過人有孩子,可年輕漂亮,再嫁也不是難事。”


    偲偲麵上笑話幾句敷衍她,心底卻歎:“你又怎知,我並不曾嫁人,而這輩子也絕不會再嫁。”


    這天偲偲來念雪閣向夥計們講述新款脂粉該如何向客人介紹,忙活停頓後,叫來點心與大家一起吃,卻聽賬房先生笑嗬嗬談論自家孩子明年春天就要去智和書院念書,盼著他能有出息,偲偲突然想起來那位霍先生,自己欠人家的人情還沒還。


    於是離了念雪閣後,便去街上買來點心,一路相問下找到了已臨近城郊的智和書院,這裏地勢較高,偲偲到了門前,發現這裏竟然已經能遠眺大海,那一望無際的寬廣和澄澈的蔚藍,直叫人心神愉悅。


    接待她的是個年輕小書童,因先生還在授課,偲偲被安排在廂房等候,不久聽得外頭鍾聲作響,繼而是一大群孩子歡呼雀躍的吵鬧聲,便知是散學了,果然很快霍蠻便出現在了眼前,一身玄色長袍,素雅淡然。


    “不知是此刻散學,還帶了點心來給孩子們吃,就留著明兒給孩子們加餐吧。”偲偲指一指桌上的點心,又笑道,“自然也是想來謝謝公子的,本該一早前來,但鋪子裏忙著秋冬的貨品一直沒閑暇,怠慢的地方還請公子原諒。”


    霍蠻欣欣然看著她,而後毫不客氣地說:“看年齡,在下似虛長你幾歲,霍蠻佩服念雪姑娘幹練精明巾幗不讓須眉的本事,有心結交為友,姑娘若不嫌棄……”


    “自然好。”偲偲爽朗地答應下,不等霍蠻說完便接話道,“我一個生意人,沒讀過什麽書,市儈粗莽,所以隻怕是公子要嫌棄。”


    離京以來,便是當初的房東太太偲偲也不曾這樣主動去表示親昵,而偲偲此刻的目的,完全是為了鶴鶴的將來考慮,她勢必是要女兒讀書的,可自己實在有限不能教她什麽,那麽少不得要送來這書院,偲偲隻想著自己先以念雪的身份和霍蠻相熟,日後總能有機會再做解釋。


    霍蠻笑道:“既然如此,就不要彼此謙虛,往後你喚我霍大哥,我喚你的名字念雪。”


    偲偲頷首答應:“念雪在南疆無親無故,今日既然和大哥結為好友,來日就仰仗您了。”


    “你這話顯然客套,往後可不許。”霍蠻很高興,說了幾句後也不說坐下,卻是帶著偲偲在書院各處參觀,這智和書院是他一手創辦,也隻有他一個先生,所教皆是十歲以下的孩童,不知不覺已經八年。


    “聽大哥的口音,好像不是南疆人。”兩人坐定在觀海亭,望著遠處澎湃拍擊礁岩的海浪,偲偲問了這一句從最早認識霍蠻起就奇怪的地方,因為他的口音顯然和自己無異。


    “本是京城人士,舉家南遷後與父母離散,身邊隻留下忠厚老仆幾人,自小跟著他們在這裏長大,先學的便是京城方言,縱然也會說南疆話,但鄉音不改。”霍蠻笑悠悠說著,問偲偲,“念雪也是京城來的,是不是?”


    偲偲笑道:“在大哥麵前也不必隱瞞,我的確是從京城來,隻是個中曲折牽帶太多傷心往事,大哥若不在意,來日我想好了再慢慢和你說。”


    “我信你,你若不想提,也不會接我的話。”霍蠻很耐心,言辭間對偲偲是尊重,隱隱也有幾分疼愛。


    “果然大哥就是大哥。”偲偲很高興,回眸看看這清幽雅致的書院,再眺望磅礴的大海,自嘲道,“可惜我自小少讀書,總在金錢堆裏廝混,看著這麽好的地方,心裏直想著得多少銀子才能置辦下這樣的宅子,也不說做幾首詩來合著你這個讀書人風雅一番。”


    “你若想讀書,現在也不遲,學無止盡。”霍蠻笑道,“至於吟詩作對那種事,大多文人***客沒事顯擺來著,放著有趣的事不錯,挖空心思去遣詞造句,太浪費這大好的美景和身邊的人了。”偲偲大樂,撫掌道:“你現在若突然吟詩幾首,我就不知道該走該留了,你對牛彈琴,也會沒意思的。”


    霍蠻道:“怎麽會是對牛彈琴?我在這南疆二十多年,從未見過像你這樣聰明的女子,那晚麵對那麽多凶蠻的男人,也不見半點怯弱,我便喜歡這樣的女子。”


    偲偲一愣,莫名地看著他,霍蠻也意識到言語中的冒犯,忙笑:“實在失禮,念雪你別多想,別把我想成輕薄的男子,我所言的喜歡並非想冒犯你。”


    “當然不會多想,何況我來南疆這一年多,聽得最多的便是霍先生如何如何好,今天能和大哥在這裏以朋友的身份看海喝茶,可是之前做夢都不敢想的。”偲偲毫不保留地恭維著,可心裏卻已篤定,即便為了鶴鶴念書,也要與這霍蠻保持距離。


    的確他怎麽看都不是輕薄浪蕩之人,可又的確爽朗直白,不論是上一次問自己的名字,還是這一次這所謂的“失言”,顯然他很願意接近自己,但偲偲自知本非潔淨之身,又身負那麽多秘密,不說別人來招惹她,她就該恪守本分不去接近別人。


    “這裏風大,茶也涼了,不如到裏頭坐坐。”霍蠻見偲偲臉色微白,有些擔心。


    偲偲卻道:“不早了,我也想回去,一個女人家走夜路不好。”起身時,動作略嫌緩慢,霍蠻看在眼裏,便問:“可是身體不舒服?”


    偲偲苦笑:“不適應南方濕冷的氣候,前幾天連著下雨,我的膝蓋就不聽使喚了。”


    “你一個人不容易,既然我們已經是朋友,若需幫助時,千萬別和我客氣。”霍蠻很誠懇地說著,一邊也不挽留偲偲,將她送到書院門前道,“平日多曬曬太陽,吃些驅寒除濕的東西,會對身體有好處。”


    偲偲婉言謝過,便往街上去了。


    她本以為霍蠻會一直送自己到街上,心想霍蠻是南疆城人盡皆知的矚目人物,若被人看見與之走得親近,難免招攬口舌,對自己對鶴鶴對念雪閣都不好,故從往外走起就想著如何回絕他,孰知事實卻不必自己費心,霍蠻很有自知之名地在書院門前停下了。


    這讓偲偲很舒服,如今的她不說處處防著人,卻很不喜歡別人過分親近自己,今天本因霍蠻太過親切的話篤定要與之疏遠,但此一舉又讓偲偲有了好感,心想不必刻意遠離,有這麽一個保持距離的朋友也好。


    走回家裏時,天色已暗,推門進來便聽見女兒在哇哇大哭,平素鶴鶴都十分乖巧,即便才一歲多的娃娃,卻好像大人似的會讀母親的心事,她或喜或悲或怒,鶴鶴都會隨之做出不同的表現,連奶媽都說這個小娃娃神奇得很,而鶴鶴與乃奶媽也十分親近,少有這樣大哭的時候,偲偲當然奇怪和心疼,迅速跑進了屋子。


    奶媽見主人回來,鬆了口氣道:“夫人快哄哄閨女,鬧了好半天了。”


    “媽媽。”鶴鶴自己從椅子上趴下來,扭著圓滾滾的小身體撲向母親,她雖然會叫人了,可會講的話並不多,每每著急了,就連著“媽媽媽媽”地喊偲偲。


    偲偲腰膝無力,又走了大半天的路,被這肉墩墩的小家夥一撲,竟連著她一起摔到在地上,不禁“哎喲”一叫喚,卻惹得女兒破涕為笑。


    “小壞蛋,見你娘跌倒你就這麽樂?”偲偲拍拍她的小屁.股,寵溺地將寶寶擁在懷裏,不管多累多彷徨,聞到她身上甜甜的奶香,就會覺得安寧,一邊抬頭問奶媽,“她為什麽哭?”


    奶媽笑道:“下午帶著她在院子裏玩兒,外頭不知誰家的孩子跑過,大概是牽了兩條狗,那狗汪汪叫喚著,她聽著新鮮拉著我哼哼唧唧,我便告訴她這是狗,她就吵著要,我怎麽哄都沒用。”


    “嘖嘖,你才多大,就有脾氣了?”偲偲罵女兒一句,可鶴鶴好像根本沒在聽,正樂嗬嗬地揉搓著母親的臉。


    奶媽幫著把娘兒倆從地上拖起來,一邊去倒來熱茶給偲偲,一邊說:“夫人莫怪我多嘴,您把鶴寶這樣關在家裏也不是個事兒,等在長大了帶出去,連貓啊狗啊的都沒見過,別人該笑話了。”


    “我也想過,可是眼下我還沒功夫關心這些,好在她還小呢,不著急,有奶媽您在我就放心了。”偲偲自己喝著茶,女兒見了饞,便沾了些給她嚐嚐,一邊又道,“等她再長大些,我還要送她去書院念書。”


    “狗狗,媽媽,要狗狗。”茶水略苦,鶴鶴嚐了嚐就沒興趣了,撅著嘴很委屈地衝著娘親嘀咕。


    奶媽笑道:“夫人依了她吧,一個人怪寂寞的,咱們都是女人,家裏養條狗也好。”


    “狗狗,媽媽要狗狗。”鶴鶴聽得一個“狗”字,益發興奮起來,在偲偲身上又蹦又跳。


    偲偲心疼不過,到底答應了,哄著女兒說:“明兒娘去街上轉轉,若看到有奶狗給你買,可不許再哭了啊。”


    之後幾天,偲偲便留心給女兒買一隻小狗,可托店裏夥計找了好久,也沒有才出生的奶狗,起先鶴鶴還耐心地等,三天後仍不見娘親把狗狗帶回來,偶爾聽見院子外頭有狗吠,便哭鬧著要,偲偲起先罵過幾句,可奶媽說是孩子太寂寞了,又叫她心疼不已。


    這天早晨,偲偲醒來時女兒還在熟睡,平素都是鶴鶴一清早醒來趴在她身上又親又啃地弄醒她,難得自己比女兒醒得早,便靜靜地看她熟睡的樣子。


    鶴鶴不知在夢裏見到了什麽,正甜甜地笑著,偲偲摸摸她纖長濃密的睫毛,戳戳她肉鼓鼓的腮幫子,怎麽都愛不夠,可是俯身到女兒正麵,將她全部收入眼底時,女兒忽而微微一蹙眉,那嚴肅的樣子竟和梁允澤一模一樣,一下子戳到了偲偲的心,她愣愣地躺到一邊,獨自神傷了片刻,直到女兒醒了嬌滴滴地叫著“媽媽”爬上到自己身上才露出笑容。


    “寶寶,媽媽該拿你怎麽辦,我該拿自己怎麽辦?一看到你就想起他,難道這一輩子都不能忘記了嗎?”偲偲嘀咕著,女兒歪頭看著她,完全不懂母親說什麽可似乎感覺到了她眼眉間的哀傷,邊咯咯笑著邊拿濕漉漉的嘴唇貼上來,將娘親臉上舔了個遍。“你是小狗嗎,怎麽舔人呢?鶴鶴是小狗嗎?”偲偲哭笑不得,卻拉也拉不開。


    此時奶媽推門進來,一臉的興奮,服侍母女倆起來,等偲偲自己為女兒穿衣裳的空檔,附耳在她身邊悄聲說了幾句,偲偲奇道:“真的嗎,可是這樣行麽,興許是人家掉在我們門口的。”


    奶媽笑道:“若有人找上.門來,我們給些銀子就是了,地上撿到寶問天問地拿不著啊,咱們給銀子就算盡人情了。”


    “那就這麽辦。”偲偲欣然答應,回過頭來衝女兒道,“一會兒要好好吃飯,不好好吃飯的孩子沒有小狗。”


    “要狗狗,要……”鶴鶴含糊不清地急著,蹭著母親使勁撒嬌。


    偲偲將她裹得嚴嚴實實後,便抱著來到院子裏,指著遠處奶媽道:“寶寶瞧,這是什麽?”


    鶴鶴頭一回見到狗,或者說是她頭一次見到人以外的活物,起先嚷嚷著要狗狗,這會兒卻有些害怕了,蹭在娘親懷裏不肯往前走。但實則那條小奶狗才出生不久,走起路來也一顫一顫的很柔弱。


    “膽小鬼,不是你吵著要狗狗麽?”偲偲推著女兒的屁.股,將她一步步推到奶媽麵前,可是鶴鶴卻死命轉過身抱著娘的腿,那可憐的小模樣就快要哭了。


    偲偲大笑,蹲下來抱著寶寶,再捏著她的小手去摸摸小狗的腦袋,那小狗發出“嗚嗚”聲,又把鶴鶴嚇了一跳,她正要咧嘴哭,小狗突然伸出手指頭舔她的小胖手,濕濕暖暖的終於安撫了鶴鶴。


    “寶寶,這就是狗狗,以後就是鶴鶴的好朋友。”偲偲把著女兒的手,將她兩隻手都碰到小狗,鶴鶴已經不怕了,聽到那小狗“嗚嗚”地叫,便咯咯笑著要去親它,可小狗突然一抽搐,又把她嚇得不輕竟然握著小拳頭氣呼呼地砸下去,惹得偲偲和奶媽大笑。


    於是這條不知被誰放在家門口的奶狗被留了下來,偲偲因拜托店裏夥計去找過,是日便來店裏問是不是誰做了好事,可沒有人承認,偲偲自然信他們,再問有沒有與別人說過,也無果。她想不到還有誰會這麽有心,便默認了奶媽的說法,是他們撿到寶了。


    天氣越來越冷,日子眼看著進入臘月,念雪閣的生意有條不紊地持續著,街上其他幾家鋪子也沒再來鬧過,一切平靜而美好。


    但是一入臘月轉眼就要過年,奶媽雖然是寡婦,但因在偲偲這裏做了奶媽有了不錯的收入,之前嫌棄她的娘家哥哥便給了好臉色,巴結著要把妹子接回家去過年,偲偲知道奶媽動心也不想強留,更多包了幾個紅包,一個給奶媽,還有些讓她帶去散給孩子們。奶媽感激不盡,也知道偲偲自己帶孩子不容易,便許諾過了初五就回來,偲偲卻讓她安心過完元宵,說自己從前一個人帶著吃奶的鶴鶴也過過來了。


    但奶媽若離開,偲偲就脫不開身去店裏,於是早早安排妥當一切,臘八過後奶媽一走,她便整天都和女兒呆在一起。而鶴鶴再乖巧始終還是小娃娃,不是任何時候都能體諒母親的辛苦,偲偲偶爾被她弄得手足無措,母女倆便會抱著一起哭,但她又發現,每次自己哭過後女兒就會變得很安靜,好像是受驚,又好像是憂傷,這讓偲偲很心疼,心裏發誓再不衝丫頭發脾氣,再難過也不能在她麵前掉眼淚。


    是年除夕,偲偲和女兒帶著她的小狗一起度過,外頭鞭炮聲四起時,小狗嚇得汪汪亂叫,鶴鶴便追著它跑,滿屋子亂竄,偲偲在一旁看著也不阻攔,手裏握著暖酒杯,微微一笑後緩緩飲下,這酒一如以往的甘甜,可為什麽流到心裏後,總不免一絲苦澀?


    “鶴鶴,你將來又會遇到怎樣的人,開始怎樣的人生呢,娘真的好期待。”偲偲默默地衝女兒念著,“大師傅說你會給娘帶來幸福,十倍補償我懷胎十月的辛苦,那幸福是什麽?你又會怎樣補償呢?”


    正念叨,卻見鶴鶴捉住了小狗,整個身子壓在它身上又掐又打地欺負它,小狗無助地嗚嗚直叫卻不敢反抗,偲偲真怕女兒把小狗也折騰死,忙過來拉扯,哭笑不得地罵女兒:“你怎麽這麽厲害,現在和狗狗打架,將來去書院和同學打架麽?”


    提起書院,偲偲想到了霍蠻,自那日一別後已許久沒再見麵,她倒也不曾想過他,今日想起來不免自嘲:興許和你一樣,人家也早把你忘記了。


    除夕過後不久,初五那天奶媽竟真的回來了,知道偲偲帶著孩子不方便做飯,從娘家帶來好些東西,初五這晚給偲偲好好做了頓飯,也講了許多家裏的事,說她那哥哥如今把她當老佛爺一樣供著,但她還是喜歡在偲偲這裏,而偲偲有了奶娘幫著帶孩子,也著實鬆口氣,終於有心思計劃新一年的營生。


    破五後,初六一早偲偲便來到念雪閣,誰知她才開了店門焚香,竟見夥計們帶著鞭炮來了,眾人熱熱鬧鬧一起開了張,歇下來時阿近拿來一包東西給偲偲,說道:“這是霍先生年前給老板娘送來的年貨,但那會兒您已經不來店裏了,而我們又不知道您在哪兒住,就隻好留著等過了年給您。”


    偲偲毫不意外,她完全沒想到自以為早就忘記彼此的那個人,竟然惦記著給自己準備了年貨。


    “回頭我準備一份回禮,你們替我送過去吧。”偲偲應了這一句,之後張羅了半天生意,便還是叮囑大家回去,等過了元宵節再正式開張,而自己則帶著那包年貨回了家。


    包裹裏皆是尋常過節的東西,但意外的另有幾包藥材,霍蠻還留了字條,告訴偲偲這是用來給她入浴或泡腳用,可以去除體內濕寒,對腰膝酸軟很有療效。誰會不喜歡被人關心呢,偲偲也隻是個普通女人,對著這包東西呆了半天,而後才讓奶媽來拿走一些食物,至於那幾包藥材和字條,則自己收好了。


    很快,元宵節將臨,奶媽這天買菜回來,跟偲偲說街上有廟會,已經張燈結彩地布置開,正日那天還有花車巡遊會很熱鬧。


    偲偲想起鶴鶴出生的驚險,也意識到女兒再幾個月就兩歲了,卻從搬來後就沒出過這院子,而奶媽此刻正說:“帶鶴寶去逛逛吧,咱們倆一起看著孩子不會丟的,夜裏人來人往的也不會有人在意咱們,鶴鶴還從沒見過外頭的世界呢。”


    “讓我想想。”偲偲還是猶豫不決,但奶媽是有眼色的人,不會糾纏追問,這也是偲偲喜歡她的地方。


    是日下午,偲偲瞧見女兒在院子裏逗狗,天上忽而飛過雀鳥,啾啾鳥鳴聲吸引了她,小丫頭抬頭望著天空好半天才回過神,和她的狗狗嘀嘀咕咕不是說什麽,這一幕卻戳痛了偲偲,亦終於承認了自己的殘忍,她怎麽好束縛女兒,將她關閉在這狹小的空間裏。


    元宵這晚,偲偲終於在開了念雪閣後第一次帶著女兒出門,但因不想被人認出來,她借故天寒將自己的臉蒙了泰半,鶴鶴有了認知後還是第一次見到那麽多人,第一次見到如此熱鬧的世界,起先還有些害怕,但漸漸地就露出活潑的本性指揮著偲偲和奶媽帶她看這個買那個,三個人開開心心地玩了一晚上。


    夜裏回來,偲偲和奶媽一起給鶴鶴洗澡,因胰子沒有了,偲偲去房裏拿,再回過來時,卻聽鶴鶴奶聲奶氣地問著:“爹爹是什麽?”


    奶媽顯然愣住了,半天沒出聲,偲偲緩過神來忙進屋子,與奶媽對視一眼兩人都好尷尬,可鶴鶴見了自己,突然就好像忘記了這回事,隻叫著“媽媽來”,咯咯地笑著。


    見女兒如是,偲偲心痛不已,鶴鶴定是在街上聽到別的孩子叫“爹爹”,而她的生活裏還是第一次出現這個詞眼,她知道什麽是娘,但習慣像偲偲那樣喊母親“媽媽”,今天在街上聽見別人“爹爹、娘親”這樣地叫,她自然會疑惑,而且從她認知起,還是頭一回見到“男性”。


    給女兒洗完澡,哄她睡著後,偲偲自己洗漱後也要安寢,出來檢查門閂時,回過身卻見奶媽等在屋簷下,柔聲地說:“熬了杏仁奶,夫人喝兩口再睡吧。”


    偲偲知道她有話說,便也不推辭,兩人圍著暖爐坐下後,奶媽便道:“您也說了將來要送鶴寶去念書,那她就會接觸更多的人和事,往後她慢慢長大,您外頭若忙不在家,她也會問我越來越多的事,譬如今晚這‘爹爹是什麽’,我不是不知道怎麽回答她,可就怕說了不該說的讓您尷尬。”


    偲偲喝著杏仁奶,半天不語。


    奶媽又道:“夫人過去的事您不提,我也不想問也不想知道,可就想多嘴提醒夫人一句,您瞞著孩子越多,隻會讓她越困惑,您和她的關係也會因此不知不覺地疏遠,等有一天你們彼此明白了,大概就是都傷了對方心的時候,我和夫人相識一場,照顧這孩子一場,也實在不願看到你們母女有一天因為往事而生分。”


    “我明白。”偲偲擱下碗,輕聲歎道,“再給我一些時間,我會讓她去接觸外頭的世界,也會親自告訴她曾經發生過什麽。”


    兩人談完,偲偲回到房裏時,女兒睡得很香,夢裏大抵又遇到了好事,笑得甜膩。


    “寶寶,對不起……是娘錯了。”偲偲親吻女兒,眼淚悄然而下。


    元宵過後,年也算過完,念雪閣重新開張,街上的生意也漸漸熱鬧起來,人們開始為新一年的生計忙碌,不知又有多少新鮮有趣的事將要發生,這個南疆小城,也正是迎來了新的一年。


    雖說春雨貴如油,但天氣尚寒,南疆這邊海風一吹更是陰瑟瑟地冷得刺骨,屋子裏若熄了暖爐坐著,不消半刻就能叫人渾身戰栗。


    偲偲的膝蓋因從前被端柔折騰留下了病根,連著三四天的陰雨綿綿,便痛得她整夜難眠,更幾乎下不了床,連鶴鶴都意識到娘親身體不好,時常會趴在偲偲的身上親親,嬌滴滴說:“媽媽不疼,寶寶呼呼。”


    這日奶媽讓偲偲找個大夫來瞧瞧,偲偲想起來霍蠻給的幾包藥材,便說不如先試試看,於是白天用藥泡了澡,晚上睡前又泡腳,夜裏奶媽又給衝了湯婆子,竟是難得地踏實安穩地睡了一夜,第二天起來和奶媽說起,奶媽便敦促偲偲堅持,接連三天的藥浴和泡腳,偲偲膝蓋的疼痛大大緩解,而春雨也告一段落,南疆城裏總算迎來和煦的春陽。


    二月春風拂過,衣衫漸減,病痛全消的偲偲精神奕奕地來到念雪閣。與賬房對賬時,夥計進來說外頭霍先生來了,偲偲有些意外,但也正想著找他當麵言謝,便請略等片刻,迅速和賬房對好了賬目後過來霍蠻麵前。


    “前段日子一直在下雨,你的膝蓋可還好?”一見麵,霍蠻便問這一句,算起來他們也有幾個月沒見了,乍見不僅沒有什麽生分和尷尬,平常的就好像相熟多年的人。


    “就是那幾天疼得厲害,用了霍大哥給我的藥泡澡和泡腳才挺了過來,起先疼得我都站不起來了。”偲偲說著,滿是感激,親手給霍蠻斟茶,“想著親自去智和書院道謝,沒想到還是您先來了。”


    “我早該來了,但書院裏有些事耽誤了。”霍蠻卻一副他晚了的遺憾,說著又遞過一包藥材給偲偲,“你別大意了,要堅持用下去,我若猜得不錯,去年夏天你也很難熬吧,下雨前必然酸痛,而夏日又多雨。”


    偲偲笑而不語,承認了。“這裏有五天的用量,我五天後再給你送來,然後等書院裏種的玉蘭花開了,我為你做些藥酒,今年冬天再用藥酒泡腳,你這病根或許能根治。”


    偲偲笑道:“我也略懂藥材,這些東西不便宜,我之後自己照著樣子去藥房抓藥便是,大哥的書院不過教些孩子,說句不敬的話,念雪閣的營生定是比書院強的,所以這些東西實在不敢叫你破費,我自己能置辦。霍大哥的關心,念雪記在心裏了。”


    的確,一個教書先生能有什麽錢,但霍蠻並沒有生氣,隻是笑道:“隻是想為念雪你做些事,這藥材並不貴,我的智和書院也開了好些年,比你想象的好很多。你若執意要回絕,我當然不勉強,隻是沒了這件事,我要再想想能為你做什麽了。”


    偲偲愣住,不是不解他的意思,可霍蠻笑意欣然,溫和親切,直叫人多想一分抗拒都覺得愧疚,但偲偲心裏很明白,有些事多走一步就是錯,當年她錯了,而今不可一錯再錯。她是斷然不會再跌入情淵,她隻是不願別人因自己而受傷害,她不能用當年別人給予自己的傷害,去傷害眼前的人。


    “你店裏還忙,我先走了,藥材你用著,你趁年輕要抓緊治療,不然老了會更吃苦頭。”霍蠻不等偲偲說什麽,囑咐完這些,便起身告辭。


    偲偲不言語,默聲將他送到門前,霍蠻也沒再多說什麽,隻含笑離去。偲偲回來時,卻見夥計們都朝自己笑,阿近性格最活潑,湊上來笑道:“老板娘,霍先生對您可殷勤了,霍先生可是好人啊,剛才瞧見你們並肩站著,真是郎才女貌。”


    “霍大哥是讀書人,我和他隻是朋友而已,你們拿我開玩笑不打緊,可若叫別人聽去,影響了書院的聲譽,我們可就罪孽了,這樣的玩笑往後可不要說了,我不是怪你們,隻是提醒大家要尊重讀書人。”偲偲不動聲色,不喜不怒,隻是很平常地說了這一句,而後便到裏麵去了。


    店堂裏大家都麵麵相覷,很少見老板娘這樣,自然個個小心,但顯然他們幻想霍先生能和偲偲在一起的事,看來暫時有些難。


    五天後,霍蠻果然如約而來,可是偲偲似乎算好了今天他會來,便故意沒有來店裏,店裏的人都不知道偲偲住在哪裏,或會去什麽地方,霍蠻隻能留下藥材,無功而返。


    翌日偲偲來店裏,接過阿近遞過來的藥材時也隻是淡淡的,什麽都沒說。


    這藥材依舊是五天的量,之後每隔五天霍蠻都會親自出現在念雪閣,而偲偲也每每這一天不會來店裏,其他日子則都會在。


    眼看著兩人一次次的錯過,夥計們私下不免說這兩個人實在奇怪,霍先生明知道老板娘在特定的日子裏躲著她,夥計們也幾次明示暗示,為何就是不錯開來,在她在的日子來,非要這樣繼續下去呢?


    誠然,他們又怎知道,這兩人之間本有的約定。


    雖然偲偲避開霍蠻,但他送的藥材一直堅持在用,二月裏也下過幾次雨,偲偲膝蓋上的舊傷卻沒有發作,但足足一個月,兩人不曾見過一麵,不曾說過一句話,不知不覺已經三月。


    三月陽春,南疆這裏終於開始變暖,智和書院正式開學,也有新學生入學,霍蠻顯然忙碌起來,再後來每隔五天送藥材來的,便隻是書院裏的書童了。


    可是這件事已在南疆城裏傳開,誰都知道霍先生對念雪閣老板娘有意思,但似乎郎有情妾無意,霍先生的真心始終沒能感動到佳人,一些熱情的婦人們便趁買胭脂的機會,若見到偲偲便會大大地讚揚一番霍蠻,甚至有些人很直白地問偲偲為什麽不對霍先生動情,如此一而再的,偲偲為免尷尬,便更少出現在念雪閣,而偲偲被***擾的事也傳到了書院。


    這天智和書院的書童來送藥材,阿近悄聲告訴他:“明兒我們老板娘會來店裏,你們先生若有空,可趕緊來啊。”


    那書童也笑道:“是啊,他們這樣竟和牛郎織女似的,總不是辦法。我們先生這麽多年隻對孩子的功課用心,對一個女子如此上心,真是破天荒頭一遭。”


    兩邊的夥計書童一合計,勢必要給主子東家創造見麵的機會,畢竟這郎才女貌天造地設般的般配,若不能在一起,逆天是要遭報應的。


    翌日,偲偲如常來到念雪閣,近來她很少出現,但店裏生意卻不差多少,她多了些時間研究新款式,今天也帶來幾件新的東西,遇見老主顧便免費相贈,請她們用過後給予指摘。


    上午忙了半天,正要和夥計們一起吃午飯,霍蠻卻一身玄衣出現在了店裏,眾夥計竟呼啦一下散開,反叫偲偲好尷尬。


    霍蠻見了麵,卻是隻先道一聲:“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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