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再不舍,還是要讓老太太入土為安。


    可憐老太太去世了,紀家兩兄弟卻一無所知。昨日有人來宣了旨,他們還未從父親被斬首的震驚和悲戚中緩過來。父親日日與他們說著大道理,做大文章,自個兒卻犯了這樣的死罪。纓忠本是潛心苦讀,待有朝一日金榜題名,如今卻是這般光景,是生是死還未可知。


    外頭來了獄卒,帶了酒菜。


    “趕緊起來,走之前吃頓好的,路上有你們好受的了。”


    獄卒何時這麽大方?兩兄弟看著那飯菜不敢輕舉妄動。


    “嗬,還怕我下藥不成?愛吃不吃,若不是上頭副司交代,你們還想吃這些?我呸!”說著獄卒作勢要將飯菜收走。


    “別,別……”纓弘急了,他們自入了大獄,就沒吃過一頓飽飯,餓了幾天,好不容易見了這些飯菜,就算是有毒他也吃了!至少還能當個飽死鬼。


    “這就對了嘛,若是人都死了,再好的東西也沒命吃了。紀家夫人倒也傻的可笑,活人都吃不飽,卻還為死人花銀子……”


    兄弟倆聽獄卒這麽一所,隻覺得不對“:你說什麽活人死人的?”


    “你們莫不是還不知道吧,紀老太太死啦……”


    “你莫胡說!”纓弘一聽急紅了眼,一把就上去揪了獄卒的衣領子。


    “你幹啥!找死啊!”獄卒發了火,一把將纓弘推開,一鞭子就下來,打碎了碗盤,鞭子帶過了纓弘的臉頰,瞬間皮開肉綻,出現了一條深深的血印子。


    “弘之!你沒事吧!”纓忠拚死護了上去,可一個溫弱書生如何與暴戾的獄卒對抗,被獄卒重重踢了一腳,滾到了一旁。


    那獄卒還不解氣,從來都是別人跪著求了他,何時被人揪過衣領子,甩起手上的鞭子就要往纓弘抽去。


    “哥們莫動一時之氣。”另一個獄卒上前做了製止,對著揮鞭的獄卒搖了搖頭。按聖上的旨意,這兩人是要發配邊疆的,萬不能死在獄中,到時上頭追究下來,他們吃不了兜著走。


    那獄卒一聽,火氣無處發,到底還是對著地上的人揮去了兩鞭。


    纓忠一看形勢不對,忙翻了個身,護在了纓弘身前,兩鞭子下來,疼的他咬了呀,身上冒了兩道深深的血痕,觸目驚心。


    “大哥!你沒事把!”


    纓忠趴在纓弘身上,疼得蜷了身子,卻故作輕鬆地“:我無事,男子漢大丈夫,不過挨兩鞭。”


    領頭的獄吏看得不耐煩,幾人拎起了紀家兄弟就往外帶“:飯菜都打翻了,也別吃了,趕緊上路吧。”


    兩兄弟根本還沒從剛剛的噩耗裏反應過來,任由獄卒推著他們往前走。纓忠每走一步,身上衣服粘著血肉就扯得生疼,可他現在腦子想的全是老太太過世的消息,男子漢大丈夫,竟流了滿臉的淚。等他被推出了地牢大門,突然看見外頭的強光射進來,忍不住眯了眼,看不清前方的路。


    纓秀早就焦急等在了城外的長亭,遠遠看到兩個熟悉的身影,腳上拖著重重的鎖鏈,不禁悲從心來。


    等他們走近了,纓秀才看到他們臉上身上觸目驚心的鞭痕,傷心不已“:弘哥兒你們……”


    “二姐莫哭,不過是個皮外傷”


    “路上千萬要保重自己,紀家的希望可全放在你們身上了,母親妹妹還等著你們相救呢。”塞外苦寒之地,非常人能忍受,定要有驚人的毅力才能熬過來。纓秀掏了銀子打點了兩名押解的官差,又是一番囑托。


    “行了行了,還沒完沒了啦,趕緊出發!”官吏開始催促。


    纓秀再不忍,也隻得揮淚告別,整個紀家就保全了她一人,望菩薩保佑紀家人。


    等到纓忠和纓弘再回頭時,隻能看到纓秀黑黑的身影了,孤獨地在高坡上立著,他們到底還是忍住了沒將老太太去世的消息告訴她,雖然早晚她還是會知道,但這話卻怎麽都不能親自說出口,二姑娘承受太多,讓人心疼。


    牢獄中,老太太的屍首在一片哭泣聲中被拖出了大獄,纓寧趴在門上淒苦地望著,卻怎麽也喚不回來了。


    兩個獄卒將草席隨意往老太太身上一裹,往大獄後頭草堆裏一放,就算完事了,等著老太太外頭的親人來收屍,那些棺材錢到底還是被他們全貪去了,紀夫人幾個在牢裏一無所知。


    等到了夜裏,獄裏突然來了一群官差,抓上紀家女眷,蒙了眼,就往外頭去。


    纓寧完全蒙了,心裏害怕卻不敢哭,緊緊咬著唇,被官差推著快步往前走,她此時隻不過是案板上待人宰割的肉。眼前漆黑一片,夜幕中寒風不住往臉上刮來,夾帶了細細的雨絲直往脖頸裏鑽,現在這些都顧不上了,纓寧現在隻想著自己將會遭遇什麽。而纓姚發顫的哭聲卻離她越來越遠。


    纓寧此時惶恐不安,心像要跳出嗓子眼,隻能豎起耳朵聽著身邊的動靜。在風雨裏走了良久,終於有人的說話聲了,那聲音尖細帶些不耐煩,估計是在風雨裏等得久了,看到來人就直歎道,真是可惜了,隨後就將她推上了馬車。


    那些人哪裏會憐香惜玉,纓寧一個踉蹌就被推得往車板上撲去,隻等待疼痛的來臨。不過她似乎摔到了什麽人身上,疼得底下的姑娘不禁抽了氣。這馬車上還有人?他們到底要做什麽?


    纓寧手被反捆在背後,根本無法起來,這時馬車突然又跑動起來,不得不又壓在了那位姑娘身上。


    “你別動,我幫你把布條咬開。”突然那個姑娘說話了。


    馬車顛簸,纓寧趴著根本無處著力,又不敢用下巴用力抵著那位姑娘,怕磕疼了她,遂費了好大的勁,纓寧蒙在臉上的布條才被輕輕咬開。


    掀開布條,入眼是又小又窄的馬車,車裏還不止兩個人,粗略一看,擠了五六個。


    突然,纓寧聽到母親的聲音響起“:寧兒?寧兒你在麽?”


    “母親!”纓寧回了頭,看到靠外邊的車板上,母親就跪臥在那裏,謝天謝地沒讓她們分開。


    “你能解開我手上的繩索麽?”


    那姑娘知道纓寧在和她說話,搖了搖頭“:我掙脫過,手上打的是死扣,根本沒辦法。”


    纓寧垂了眼瞼,繩子解不開,她就起不來,身下的這位姑娘必然已經被她壓麻了。纓寧使勁翻了翻身,準備從姑娘身上翻個身下來。可沒想到,馬車一顛簸,她就被甩了出去,順勢朝車門外滾去,差點摔下馬車。好在她及時用腳一卡,身子因為慣力偏了方向,頭“嘭”的一聲,撞到了一旁的木椽子上,疼得她咧了牙,感覺濕熱的液體從額頭上流了下來,順著臉頰流到了下巴,纓寧猜想這下必然撞得不輕,也不知自己會不會死,隻是覺得頭暈呼呼的。


    紀夫人聽到聲響,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纓寧“:寧姐兒?可出事了?”


    “沒,沒事呢……”纓寧不敢說,怕母親傷心,也不知這額頭以後會不會破了相,不過破了相也好,免得今後惹來麻煩。


    “沒事吧?”那姑娘擔心道,她感覺腿上輕了,必是剛剛壓在她身上的姑娘滾出去了。


    這種情況下,纓寧沒想到竟還能有陌生人為她擔心,她笑著搖搖頭,突然想到對方被蒙著看不到,想了想又問道“:我們將要被拉往何處?你們也是犯人麽?”


    那姑娘聽纓寧這麽問,臉上也滿是悲戚“:我也不知去哪兒,他們說我姨娘偷了東西,被人活活打死了,我是被一群惡人送進了牢獄……”滿臉痛苦,都是不堪回首的記憶。


    “你莫傷心,同是天涯淪落人,你叫什麽名字?”


    “你也同我一樣慘?哦,不”那姑娘估計覺得說錯了話,“:我是說你遇上什麽事了?”


    纓寧說道“:我父親犯了死罪,我們全家都入了獄……”


    果然都是可憐人,那姑娘知道惹了對方的傷心事,趕緊介紹了自己“:我叫雯兒,你叫什麽?”


    “我叫纓寧。”


    “真好聽的名字,想是人也十分好看了。”


    纓寧莞爾,被雯兒的天真可愛惹笑了“:姑娘說笑了,名字不過是父母給的,怎能和好看與否聯係在一起呢。”


    “不然的話,那又哪來的人如其名的話?”


    纓寧一時答不上來,聽著好像在理“:雯簫嫋嫋梅花落,濤樟千重銀汗橫,那姑娘必然是個敢愛敢恨的人嘍?”


    “我雖不懂姑娘你那文縐縐的話,但敢愛敢恨你卻說對了。”雯兒笑道。


    可惜馬車裏黑看不清,纓寧想著雯兒該有一雙會說會笑的眼睛才是。


    而角落卻有人發話了,“真是沒心沒肺的,也不知下一刻是生是死,你們卻笑的出來,招來外頭的人,可別連累我們。”也是個姑娘,年紀都比她們大些,聽著聲音約莫十五六歲。


    纓寧仔細一觀察,馬車角落裏還有四個人,除去剛剛說話的,還有兩個三十多歲的婦人和一個未及笄的姑娘,個個都被五花大綁蒙了眼,想必也都是家中落難被牽連入獄的。可是找來找去卻沒看到姨娘和庶姐。


    雯兒聽不慣那女子的說話語氣,自己淒淒苦苦的不敢說話,難道也不讓別人說話啦。


    不過馬車上到底安靜了下來,再無人說話,隻聽到外頭馬蹄的奔騰聲和漸大的雨勢聲,一時狂風大作,寒風卷起車簾,雨水夾雜著雪子就衝刷了進來,靠窗的婦人身上被淋濕了一大片,在寒夜裏凍得瑟瑟發抖。雨水敲打著車帳,也敲打著人心,一車的人內心惶惶,也不知馬車帶著她們要奔向何方。


    第二日清晨,隻從草上的水珠看的出昨晚下了大雨。


    當纓秀接到消息來到大獄外,看到某處角落裏裹著人的草席時,已經泣不成聲,被丫鬟扶著勉強站立著。賈修珩不忍,抱了妻子不讓她看。


    纓秀伏在丈夫懷裏痛哭起來,哭得昏天黑地,哭得暈死過去了。


    賈修珩強打精神,將纓秀抱上了馬車,送回了賈府。自個兒又命人買了口上好的官木,將老太太安置了。


    等纓秀醒來,不管不顧得推開丫鬟下了床,隻道要找老太太,賈夫人不放心,坐在床榻邊看著她,說了些人死不能複生的安慰話。


    等到老太太的靈堂在庵裏設起來了,纓秀才被丈夫扶到了老太太棺柩前,一跪就跪了三個時辰,邊哭邊說了些孫女不孝的話。


    來悼念的賓客寥寥無幾,都是生怕自己被紀家之事所牽連。


    賈修珩作了一篇長長的祭文,念得悲戚,讓人落淚。纓秀愈發感激自己這個丈夫了,如若沒了他,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


    老太太往生的法事做了三天三夜,纓秀也在靈前守了三天三夜,等到老太太頭七最後一天的夜裏,剛念完地藏經,上了香,纓秀正要從蒲團上起來,突然覺得下腹一陣絞痛,一股熱流順著大腿流了下來。


    “少奶奶!你……你……”一旁的丫鬟慌得說不出話來,纓秀還沒反映過來,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


    靈堂一片慌亂。


    “可惜了,可惜,少奶奶是小產,胎兒才一個月……”


    纓秀躺在床上閉著眼,眼角掛著淚。修珩剛將大夫送出去,賈夫人久久還未從剛剛大夫的話裏回過神來,他們家第一個嫡孫就這麽沒了?無論是男是女,賈夫人都萬分心疼。


    纓秀不想睜開眼,她真想一直這麽睡下去,小腹依舊隱隱作痛,渾身虛弱無力,她對自己懷有身孕的事一無所知,她的疏忽大意殺死了自己的第一個孩兒……


    賈夫人守了一天,支撐不住回了房。修珩坐在床榻邊,看著妻子又在默默地落淚,從昨晚上開始到現在,滴水未進,他即難過又心疼“:秀兒,你莫傷心,孩子沒了還是會有的,你千萬要保重自己才是。”


    纓秀搖搖頭,不想說話,這全都是她一人的錯,她該為此付出代價。


    “你不必這樣,你難受,我也同你一樣難受,誰又知道這個孩子來的這麽快,你家人又那樣遭遇,這怪不得你……”


    ……


    纓秀翻了個身,給了修珩一個背影。


    賈修珩歎了口氣,他苦口婆心勸了半響,還是沒用。他不知自己在秀兒心裏是什麽分量,沒了孩子,不是還有他麽?


    “你好好休息吧,莫再哭了……”


    修珩本來打算回耳房睡的,又放心不下纓秀,自個兒就床邊在小榻上鋪了被子,吹了燈,躺下。


    纓秀睜開了眼,眼前是一片漆黑。修珩是個好的,她隻是一時無法麵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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