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月,紀府。


    “七姐兒,快來嚐嚐這冰鎮蓮子百合羹,太太房裏的殷紅姐姐剛送了來。”紺青端了隻琉璃水晶碗進來,胳膊肘挑開珠簾子一陣叮啷脆響,手上小心翼翼腳下卻是生風。


    隻見榆木妃椅上懨懨地伏臥著一個柔美女子,冰肌似雪,玉腮微微泛紅,上著合蜜色寬袖紗衫,鏤雕繡粉色杏枝,花瓣零落,內襯月白色彩繡上衣,下罩芽黃煙紗散花裙。聽見聲響,小臉從纖臂上抬起,美目流盼生波,環佩叮鐺,笑靨如花。


    紺青不禁看癡,七姐兒雖才九歲,但儼然已是個美人胚子,不是小家碧玉,卻是嫵媚禍水。


    紺青趕緊搖搖頭,心裏嘀咕道“:呸呸呸,什麽禍水,小姐必是要嫁入世家當主母的,怎是尋常家女子可比。”在她看來,小姐的一切都是好的。


    “竟是冰鎮的,我可想了許久,母親向來不喜我碰這些。”纓寧起身端坐,稍稍拂好紗衫袖子。一旁的大丫鬟紫棠放下絹扇,從案上接過琉璃水晶碗,一陣沁涼襲來。


    “太太是著緊姑娘呢。姑娘不比那些哥兒冬日炎夏念書習武,姑娘千金貴體,自然嬌弱些。”紫棠遞過冰碗“:太太若不心疼你,怎會囑了殷紅姐姐送了這過來。往年用冰該是七月,如今冰湯早早給你送了來,二姐兒、五姐兒、六姐兒那定是沒有的。”


    纓寧伸手端過琉璃碗,燒的晶瑩剔透的琉璃,盛著冰涼冰涼的羹湯,蓮子燉得酥爛,百合冰潔玉潤,淋上薄荷露、槐蜜,點綴薄荷葉,蓮子入口綿爛,百合又清甜可口,清涼透心。纓寧瞬時覺得暑氣去了大半。


    “二姐兒也還罷了,畢竟是太太的嫡親女兒,是咱們姑娘的大姐。那五姐兒和六姐兒怎可和咱們寧姐兒比,本是妾生的……”


    “紺青,不可胡說。”纓寧用娟帕輕輕拭了試嘴角:“母親是嫡母,對姐姐妹妹都是一視同仁,對五姐兒和六姐兒也是視如己出,從小帶在身邊養大,怎會偏心。你這話若被有心人聽去,指不定怎麽編排母親呢。”


    紺青癟癟嘴:“小姐說的是,是我胡謅了。”


    紫棠接下被吃了大半碗的蓮子百合羹,笑道:“紺青從來心直口快,定是無意的。”


    “是是是,我忠心小姐呢,在奴婢心裏什麽人都比不得小姐。”


    “你個小妮子。”纓寧含笑,美目盼兮。紺青見了覺著自家小姐最是美,能比的過小姐的該是宮裏的妃子吧“:小姐貌美又孝順,將來不知哪個男子好福氣。”


    纓寧年紀雖小,卻也不是無知孩童,本就是閨中女子,從小《內訓》、《女誡》、《女範捷錄》這些女書讀著,一副大家閨秀做派。聽見這話麵上不禁一紅。


    “不知害臊,多大年紀,哪來的這些醃臢話,快快下去,把那琉璃碗趕緊送回太太屋裏。”紫棠揮揮手。


    “哎,我這就去,琉璃碗珍貴,打碎了定要被剝一層皮的。”紺青眨眨眼,端著碗嘻笑著要退下。


    纓寧莞爾,喝過冰羹後心情大好。“紺青慢著,母親該是起身了,咱們過去請安吧。母親雖疼愛我,免了我的問安,而母親向祖母問安卻是日日不斷。紫棠,去八寶紋豎櫃裏取來我為母親縫好的小衣,那蠶絲布料夏日穿最是冰涼。”


    “是。咱們太太慈愛,恭順婆母,疼愛兒女。沒有太太,奴婢也不能伺候小姐。”紫棠轉身摸出銅鑰。


    紫棠不是家生子,卻是紀夫人在閑莊上救的。那年紀府一幹家眷回青州的寧德山莊避暑。正逢大旱。紫棠一家子就剩了她一人,餓瘋了時連觀音土都吃。紀夫人不忍,帶了在身邊。後又指給了纓寧。


    紀夫人楊氏生在青州,是青州知府嫡長女。雖正四品知府,卻是書香世家。楊家祖上出過聖上欽點的進士,特賜“進士第”,又賜幾處農莊落坐於青州南郊。幾代經營下來,到楊氏父親那裏雖無祖輩那般建樹,但也有良田百畝,幾處鋪子,家境殷實。楊氏的哥哥從小聰慧,三歲習文,又經鄉試會試,18歲就考上舉人,後又謀了個正三品的鹽運史,光耀門楣。到楊氏那兒,已是不愁吃穿,真真大家小姐養著,讀書習文不說,從小便是隨母親學習打理田莊鋪子,早一副當家主母做派,賢惠淑德。到婚嫁年紀,楊府差被說媒的踏破門楣,楊氏母親不舍女兒早早出嫁,那些個五品六品的外郎學士也必是看不上眼的,也就不緊不慢地挑著。


    直至楊氏遇上來自京都的紀大人。不然怎麽說呢,人的姻緣冥冥是注定的。一個遠在天都,一個生在青州。


    紀老夫人劉氏身子弱,每年必來青州避暑。紀家的莊子離楊家的莊子不遠。不意紀大人見著了楊氏一眼便戀戀不忘,多方打聽,那貌美女子竟是楊家女,沒幾日便請媒人上了門。


    楊夫人聽著竟是太傅嫡次子求娶,喜出望外,又憂心門第之差,一時六神無主。不過最終還是湊成了好姻緣。


    “月白,快取竹編香籃來,七姐兒要去墨韻堂給太太請安了。”紫棠取出小衣,對著隔扇喊道。


    月白正枯坐在門廊下避著暑打著盹,百無聊賴呢。鼻梁上被熱的沁出一層薄汗。聽得姑娘傳喚,哎得應聲,抖抖壓皺的青綠色薄棉襦衣,去了耳房取來香籠,撩開珠簾子進了四姐兒的閨房。


    剛進屋便聽著紫棠勸道:“姑娘也是花般的年紀,怎會不喜那些紅紅綠綠金金碧碧的玩意兒。我看姑娘戴的這些忒素了。你看看二姐兒,赤金花鈿、金鑲玉簪、金鑲東珠耳墜,哪樣不是富貴堂皇,一樣好看。”


    “我萬不要那些俗物,揀上支鏤花簪,來對白玉耳墜就成了。再遲了母親可去祖母的萬壽堂了。”銅鏡中的女子,白玉的臉龐雖隻略施脂粉,清麗脫俗的氣質卻已讓人移不開眼去。


    “咱們姑娘天生麗質,不必那金金豔豔的也好看。”一旁的月白聽著紺青這樣說,忙忙點頭憨笑著,將小衣小心放入香籠內,蓋上稠布。“那可是我落俗了。”紫棠笑著。


    纓寧望著鏡中女子出神。自打去歲生辰後,抽條也快了,下頜也漸漸尖了。常被長輩、下人歎著七姐兒生的好。她卻沒想著要多少富貴,隻願陪著母親安安穩穩過日子。


    穿過廊橋、汀步,才到墨韻堂院門外,便見著兩個姑娘,一個身著散花如意雲煙裙,一個身著煙水百花裙,嬉笑著款款而來。


    “五姐姐六姐姐,這麽熱的天你們好雅興,什麽好事竟這般開懷。”


    五姑娘六姑娘身邊的小丫鬟杏白和綠沈忙福了福身“:七小姐。”


    “昨日母親剛嚐了豌豆黃,六姐兒今個兒又非要做那綠豆糕送了來,送來也還罷了,竟裝了滿滿一碟子。我看是六姐兒自個嘴饞,求了安姨娘做的。母親最後必都是賞給她吃的。你呀,小心吃成個胖姑娘。”五姐兒笑著捏了捏六姑娘的臉頰。安姨娘雖疼六姐兒,卻不喜女兒饞嘴,說是沒閨秀模樣。


    “五姐胡說,母親自入夏就少有胃口,隻我姨娘的手藝,母親還勉強吃上些……”六姐兒臉龐微紅有些不好意思,呐呐抗議著。


    “安姨娘手藝向來好,待會我也嚐嚐。”纓寧小著拉過六姐的手,一起進了墨韻堂正院。


    紀纓雪與紀纓姚兩個雖是庶出的,卻自小養在主母院裏,一同習字讀書,後又在清芷閣一處住著,紀纓雪雖大了一歲,兩人卻好的一對雙生子似的。主母和藹,月例吃食首飾衣衫脂粉這些物件從未克扣,和嫡女一般養著。養的品行端莊,落落大方,倒和嫡出的無有不同。


    由此,紀老夫人常常感慨,選個賢良的當家主母真真是緊要的,上孝長輩,下教兒女,管賬理家,樣樣做的漂亮。


    房前的門廊上站著的是墨韻堂的兩個二等丫鬟。見著一群姑娘奴婢緩緩而來,品紅忙迎了上去,接過月白手中的香籠,說著姑娘有心了。酡顏趕忙轉身撩開琉璃珠彩簾,稟報道:“太太,姑娘們來給您請安啦。七姑娘也來了。”


    楊氏正和兩位姨娘說著話,聽見來報,忙放下手中茶盞,用帕子抿了抿嘴“:七姐兒最是怕熱,怎的今個兒烈日炎炎過來。五姐兒六姐兒也是,不是免了問安麽。快快叫她們進來,叫焉紅烹個蓮葉茶來讓姑娘們嚐嚐。”


    “哎,奴婢這就去。”酡顏機靈應著。


    “姑娘們都孝順呢。天氣雖熱,打著絹傘過來該是不打緊的。”錢姨娘道:“隻是老太太年紀大,身子弱,中了暑氣怕是個麻煩事……”


    “母親,纓寧來給您問安了。祖母怎了?是否病了?”剛踏進屋的七姑娘,繞過楠木粉彩大屏風問道。


    “母親。”“母親。”五姑娘六姑娘福了福身。


    紀夫人頷頷首“:你祖母前日中了暑氣,大夫脈過後,開了幾味藥。昨日病似不見好。老太太知你孝順,這大熱天的,遂命我不必擾了你。”


    “今歲熱的早,比去歲還熱上許多。老太太本就畏熱,又是花甲之人,難免有些吃不消。我去做些個涼爽果糕,薄荷露湯羹,好歹讓老太太吃進些。”安姨娘歎道。


    “你們都回去準備起來,今歲咱們要早些起身去青州。等老太太身子好些,咱們便出發。”


    兩位姨娘點點頭。


    纓寧喜出望外,一旁的纓雪纓姚相互對望亦是興奮不已。


    “青州最是涼爽,那些花兒鶯兒也與府裏大有不同。路上還能見見外頭事物。”纓寧在楊氏身旁坐著,一張小臉熠熠生輝。


    “就裏就屬你最是貪玩,府裏的這些個姐兒可有與你一樣的?”楊氏嗔道,憐愛地點點七姐兒的鼻尖。紀夫人在七姐兒之前生了兩個哥兒一個姐兒。紀大人與紀夫人對這個幺女最是疼愛。


    “妹妹天真爛漫,最是可人兒。”五姐兒笑著。


    此時,小丫頭將烹好的茶端了上來。


    纓寧接過茶盞,用蓋沿輕輕撇去浮沫,小嘴小心一抿,頓時一股清新荷味湧入喉去,不禁歎道“焉紅姐姐好手藝,怎的被你想了拿蓮葉烹茶,改明兒我也試試。”


    焉紅回道“七姐兒若想喝,來太太這兒便是,這蓮葉茶雖清香,卻是不易做的。蓮葉易得,摘了那嫩葉切絲晾曬炒了便是,那煮茶的水卻是難辦的,須在日頭出來前取那蓮葉上的晨露,統共那麽幾滴,費上兩三天,才可烹出一壺子茶呢。”


    “焉紅心巧,那些個果子、花兒都能被她拿了煮茶,竟連竹葉也能做出茶來。要別說,竹葉做的茶與尋常喝的大有不同,說不出的一股子清爽味兒,改明兒你們再過來嚐嚐。”


    “果真?母親身邊的人兒真真都是巧的。”纓姚還在回味著蓮葉茶。


    “看,又把六妹妹的饞蟲給勾出來了。”五姑娘調侃,大夥兒聞言紛紛捂嘴一笑。


    就這般談坐了一會兒子,又吃了些綠豆糕後,紀夫人帶著幾個姑娘姨娘,加上奴婢丫鬟,一群十來人又浩浩蕩蕩前去紀老夫人的萬壽堂問安。


    剛繞過抄手遊廊,便聞著藥香。走近又有“篤,篤……”的木魚聲傳來。


    “老太太精神可是大好了,竟念起經來?”


    大丫鬟杏之聽了下人來報,此時早迎了出來:“太太姑娘們今日來的巧,老太太午間剛來了點精神,可以起身說話了。肉糜粥配著幾個小菜才吃下了小半碗,這不在內室念經呢。黃櫨,去泡壺洞庭碧螺春來給太太姑娘解解燥。”


    紀老夫人劉氏,自前太傅紀成康過世後,整日無事便隻燒香念佛,生活自來樸素,不喜鋪張,初一十五定要吃齋,一月中至少有半個月是吃素的。


    進了內室,除了藥味,就剩了檀香。楠木八仙桌上,紫銅嵌金香爐裏白煙嫋嫋升起,又縹緲無狀得散漫開來。


    老太太見眾人進來,緩緩放下犍槌,在杏之和緋紅攙扶下將要起身。


    “母親怎的念起佛來,仔細著身子。”紀夫人上前扶過劉氏,一路攙著坐上了檀木半枝蓮太師椅。


    “不打緊,喝了兩日的藥,今兒個午時起來就清爽了不少。就是昨夜夢魘了,醒後雖已忘了大半,卻是覺著心裏悶的慌,遂又拿起鍵縋,念上半個時辰心裏才好受些。”劉氏夢魘醒後隻模糊記著七姐兒喊著祖母,又似有兒子紀義淮,具體又夢了啥卻記不清了。


    誰曾想,後來她受的災兒,竟比夢裏可怖了千倍萬倍,卻也再難聽見疼愛的孫女叫聲祖母了。劉氏要是早知道後來這些事,必是拖著病軀日日念佛磕頭也願意的。


    “母親多想了,天塌了有老爺頂著呢。老爺孝順,見母親您病臥,特囑我安排啟程事宜,等您身子大好了,咱們便去青州避熱。”


    “熱了誰也不能熱了祖母您呀。”纓寧福了福身,見老太太憐愛的伸出手來,便握著祖母的手順勢坐在了身旁。


    “小丫頭,個兒沒見長,哄人的本事卻見長。”老太太佯裝嗔了七姐兒一眼。纓寧調皮一笑。


    此時,黃櫨端了茶上來。


    纓寧接過茶盞,杯內白雲翻滾,深吸一口氣,清香襲人,又輕輕噘了噘,一股茶香拌著甘甜味在喉中彌漫開來,遂又忍不住再抿了一口。


    底下的姐兒姨娘也不禁歎道真是好茶。


    “你們若喜歡都帶些回去,我個年邁之人用不上這些好東西,也不喜這些。”


    “我那還有呢,母親您留著自己喝吧。”


    “是呀,這是老爺孝順您的。我是個俗人,給我可是要糟蹋了。”錢姨娘道。


    “什麽俗人不俗人,我自來不喜這些,倒是我也落俗咯。”老太太自嘲。大夥兒紛紛笑著。


    “那這裏倒是我最文雅了,每日不同的茶品著。”紀氏笑道。


    “改明兒母親帶些蓮葉茶來讓老祖宗文雅文雅。”


    聽的五姐兒這般說,眾人一聞又是一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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