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很多。


    網友們義憤填膺。


    可偏偏——


    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網友都將注意力放在了葉芹的穿著清涼上。


    偶爾有人反駁說,正是九月,雲京夏天這麽熱,女生穿吊帶裙最最正常不過。


    很快被網友的謾罵聲壓下去。


    隻留下一麵倒“活該、不是什麽好貨、怎麽不輪j別人”的聲音!


    薑衿握著手機,那些謾罵侮辱好像迎麵撲來一樣,帶著讓她窒息的力量,好像很有力氣的一隻大手,緊緊地掐著她細長的脖頸,下一瞬,就能要了她的命。


    太過分了!


    簡直太過分了!


    她重重地呼吸著,憋了一路,下了車,依舊是說不出話來。


    “小衿姐!”


    小胖遠遠地朝著她揮揮手。


    快步跑到她跟前,急聲道:“人已經送去急救室了,就葉叔和一個街坊守著,我怕他應付不了那些記者,我們快點過去。”


    薑衿沒答話,沉默地跟著他。


    很快。


    兩個人到了一樓急救室外麵。


    寬長的過道裏守了好些扛著攝像機的媒體記者,眼見又來兩人,頓時打了雞血一般地湧上來。


    “你們和去世的大學生是什麽關係?”


    “請問是葉同學的朋友嗎?”


    “她生活作風怎麽樣?”


    “關於她被輪j的事情,你們怎麽看?”


    一句一句尖利的話語好像質問,又像刀光劍影,小胖顯然已經見識到,緊緊咬著唇,一隻手護著薑衿的臉,小聲道:“小衿姐別理他們。”


    薑衿垂在身側的一隻手緊握著,透過紛亂的人群,恍惚間看到葉芹的父親。


    年近五十的男人,穿著皺巴巴一件短袖襯衫,懦弱慣了,頂著蓬亂而花白的頭發,一臉無措地蹲在手術室門口。


    “同學,請說兩句吧!”


    “對啊,葉同學被輪j致死的事情,你們知道嗎?”


    “知道你媽b!”薑衿猛地仰起頭來,目光如刀地看了過去。


    “怎麽罵人呢?!”


    “東辛莊的吧,一點教養都沒有!”


    “可惜這長相了!”


    “嘖嘖,這是想火的節奏啊!”


    圍聚的記者又惱又怒,竊竊私語中帶著輕蔑、震驚,手下卻不停,忙不迭地拍著照片。


    薑衿心裏的怒火再也壓抑不住,直接奪了邊上一個女記者手裏的相機,朝著另一個拍照的男人腦袋上砸過去,“啊”的一陣混亂尖叫之後,險險躲過的男人怒吼道,“我草你媽!”


    “草你媽!”薑衿直接抬起一腳踹過去,正中罵人的男記者襠部。


    隨著他“啊”一聲慘叫跪下去,整個過道都驟然安靜了。


    正好是周末,醫院裏比以往人少了許多,又在急診科,鬧了這麽凶竟是也沒有值班醫生過來。


    薑衿臉蛋通紅地站在原地,重重呼吸兩下。


    十多個記者站在她對麵,舉著攝像機也不拍照了,定定地看著她,發愣。


    雲京是華夏首都。


    傳媒行業發展非常快,報社、網站、八卦周刊等等,數不勝收。


    業界競爭之激烈,堪比戰場廝殺。


    每一天都有許多報社、雜誌社關門倒閉,同樣,每一天都有形形色色的網站爆出特大新聞,獲得矚目,在業界嶄露頭角。


    文化訊息傳播日益發展的今天,頭條爆點,就是一個新聞網站賴以生存的重中之重。


    搶新聞、做噱頭都成了習慣。


    這一點在網絡新聞上體現得尤其明顯。


    網民,是這個國家個人文化素質最參差不齊的一個群體,而眼下,每一天都有各種新聞狂轟濫炸,一般中規中矩的消息已經很難獲得點擊關注。


    自然得炒。


    葉芹的事情,便是如此。


    往小了說,不過是一樁性質惡劣的刑事案件而已。


    往大了說,卻可以影射出許多問題。


    眼下大學剛開學,她是大一新生,一出事自然牽扯到學校對學生的管束問題,牽扯到現在大學生的個人素質問題,牽扯到學校周圍不安定因素對學生安全的危險妨害問題,牽扯出特殊專業學生群體特點問題,比如空乘……


    其實真的有許多方麵可以入手。


    可偏偏——


    一個網站記者獨辟蹊徑,在新聞標題裏點出了,“她穿著清涼。”


    不明就裏的網友就和沉寂的炮竹一樣,火苗輕輕一引,就爆了,形成燎原之勢。


    一個有了關注度的新聞,自然得追。


    誰不想深挖一下,弄個大獨家呢?


    原本發現這女生家住東辛莊已經是意外之喜,後來,她媽媽心髒病突發更是讓事情展現出可看性,誰能想到,這好端端出現一個小女生,脾氣這麽暴。


    一眾記者心裏百轉千回,有人的攝像機再一次舉起來。


    卷土重來,犀利提問。


    “請問你是葉同學的朋友嗎?”


    “情緒失控的原因是什麽?”


    “你們平時關係怎麽樣,她被輪j你是否覺得無法接受?!”


    薑衿瞪大了眼睛。


    有點不敢置信,這些年輕體麵的人會如此冷漠。


    她唇角勾了一個十足古怪的譏笑。


    飄渺,又悲涼。


    “同學,請簡單說兩句!”


    最前麵一個男記者覺得有料,連忙將話筒遞過去。


    “好。”薑衿笑了笑,湊近話筒,目光灼灼地看著他,慢慢地、一字一頓道:“這位先生,你結婚了嗎?”


    “什麽?”記者有點摸不著頭腦,下意識道,“結了。”


    “你老婆懷孕了。”薑衿突然道,“可是她昨晚出門散步,一時不察,被流氓拖到巷子裏強暴了,你未出生的孩子化成了一灘血水,你覺得怎麽樣?”


    “你!”男記者一張臉漲成了豬肝色。


    “你覺得心情怎麽樣?!”薑衿聲音猛地提高一度,逼問道,“難過嗎?悲傷嗎?是否無法接受!你覺得你老婆生活作風有沒有問題,要不然為什麽流氓不強暴別人,就強暴她呢!”


    “你!”男記者氣得手都抖起來,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薑衿冷笑一聲,突然抬步走到邊上第一個記者跟前,麵無表情道:“你男朋友昨晚出車禍死掉了。”


    又走到第二個人麵前,“你妹妹被人先奸後殺了。”


    再走到第三個人麵前,“你老公和閨蜜出軌了。”


    第四個,“你爸爸昨天中風歸西了。”


    第五個,“你兒子上學路上被摩托車撞飛了!”


    “……”


    她麵無表情地詛咒了十多句,停步站定,冷淡挑眉道:“那麽,你們現在感覺怎麽樣?痛苦悲傷嗎?”


    她伸手握了最跟前一個女孩手裏的話筒,強橫地折回去對準她唇角,逼問道:“說說感想吧?講講情緒吧?要是你碰到這些事,怎麽辦?說啊!”


    “你!”


    “我問得不對?”薑衿冷笑道,“當記者,就是為了在別人的傷口上撒鹽嗎?”


    “我們怎麽著還用不著你教訓!”一個男記者驟然回過神來,黑著臉說了一句,就要走。


    簡直倒八輩子黴了。


    做個新聞還遇到這樣口不積德的姑娘家!


    “什麽事這是。”


    “這姑娘什麽人啊!”


    “有你什麽事啊,你不想說沒人逼你!”


    幾個記者七嘴八舌又說開,急診室的燈“啪”一聲滅掉了。


    穿著白大褂的醫生走了出來。


    “我老婆怎麽樣?”


    “醫生,人怎麽樣?!”


    “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中年醫生摘了口罩,聲音低沉。


    薑衿猛地扭頭看過去,葉芹的爸爸如遭重擊般,立在原地,說不出一句話來。


    記者們又湧過去拍照了。


    小胖看了眼薑衿,突然抬腳朝最外麵一個記者背上踹過去。


    憤恨道:“小衿姐,就是他們逼死阿姨的!”


    他體力不錯,人也胖,一腳將那個記者踹得趴倒在地,整個人更像徹底回過神來一般,一把搶過手邊一個相機,朝著幾個記者就亂砸一通。


    尖叫聲怒罵聲驟然響起。


    中年醫生和剛出來幾個護士都厲聲斥責起來。


    情況瀕臨失控。


    一個記者突然抱著相機,沿著牆邊往出跑。


    撞進了一個懷抱。


    “誒?”喬遠一隻手揪了他衣領,將他整個人往回拖,漫不經心道,“這是想去哪呢?”


    “四哥你可算趕到了。”


    小胖一個人胡亂發泄著,幾個男記者回過神來和他打成一團,原本已經吃力了,見到他簡直好像有了主心骨一般,意氣風發。


    “嗯,”喬遠將手裏的記者朝他扔過去,一條大長腿直接跨開,鋥亮的黑皮鞋踩上牆邊的長椅,側身冷笑一聲,漫不經心地開口發問道,“你們都是哪個單位的?”


    他代替喬晞去外地處理生意,罕見地穿了筆挺的純黑色西裝。


    打著一條暗紅色的波點領帶,英俊銳利,那股子痞氣還是從眉眼中溢出來。


    倨傲又散漫。


    一出口又讓一眾記者變了臉色。


    沒有人說話。


    十多個記者麵麵相覷,有的人還在剛才的混戰中掛了彩,氣憤難平。


    跟了這新聞,更是悔得腸子都青了。


    角落裏站了半天的醫生和護士也舒了一口氣。


    中年醫生愣了半晌,目光又落到薑衿臉上,隻覺得哪裏有點熟悉。


    似曾相識。


    正蹙眉思索著,過道口響起一陣腳步聲。


    “四少。”當先一個中年男人穿著深色條紋襯衣,到了喬遠跟前,畢恭畢敬地喚了一聲。


    “你們這速度忒慢了。”喬遠站直了身子,嗤笑道,“再晚黃花菜都涼了。”


    “早高峰,路上慢了點。”男人好言好語地解釋。


    “都帶走吧,”喬遠垂眸睨了一眾記者一眼,淡聲道,“一、我希望他們都閉緊嘴巴,二……”


    他抬眸看了薑衿一眼,“關於這件事,一張照片都不許有。”


    “明白、明白。”男人了然一笑,朝著身後帶來的七八個保鏢使了個眼色,看了他一眼,試探道,“夫人和小小姐都很想你,家主的意思是……你晚上過孟宅吃個飯?”


    “得,知道了。”喬遠漫不經心點點頭。


    ——


    一眾記者還弄不明白情況,手中的相機都被人搶了去。


    幾分鍾的混亂以後——


    過道裏總算是徹底安靜了下來。


    薑衿聽到了壓抑的哭聲。


    一扭頭,葉芹父親雙手抱了頭,深深地低了下去。


    不過一夜時間,他懂事上進的女兒,還有爭強好勝的老婆,都沒了。


    什麽都沒了。


    薑衿感同身受,紅著眼眶,別開視線。


    “想哭就哭。”喬遠一隻手扣著她後腦勺,俯身看一眼她的眼睛,將她臉蛋按到自己肩膀處,低聲道,“哭吧,這算個什麽事。沒人笑話你。”


    薑衿重重地哽咽了一聲,哭泣聲卻始終不曾響起。


    過了一小會,她伸手推開他,低聲道:“我給我爸打個電話。”


    喬家和孟家關係匪淺,牽牽絆絆,可到底混著黑道,這件事想完滿解決,還給葉芹一個清白,也沒那麽容易。


    他們有辦法讓媒體記者閉嘴,影響力卻也止於此。


    還得讓案子盡快定性了結才行。


    薑衿抿唇想著,出了急診樓,給薑煜撥電話。


    “喂?”薑煜有點意外,接了電話問道,“衿衿?怎麽這會打電話?沒軍訓?”


    “爸。”薑衿緩了一口氣,遲疑道,“我有個事情,您幫幫我,好嗎?”


    薑煜愣了一下。


    自個這女兒回家已經有三個月了。


    說起來,這是第一次因為什麽事求到他跟前,聲音還有點僵。


    “你說。”薑煜聲音溫和。


    “我有個朋友,”薑衿定定神,慢慢道,“葉芹,上次您在晏家見過的。她……”


    “怎麽了?”


    “她被校外幾個無業遊民輪j了,死了,她媽媽也心髒病去世了,早上的微博熱點新聞,您知道嗎?”薑衿重重地呼吸一下,聲音冷硬道,“您找人盯盯這個案子吧,讓她清清白白地走,行嗎?那些不明真相的網友都在罵她。”


    “是她?”薑煜雖然沒上班,對市內大事還是時刻關注著的。


    此刻在書房,電腦頁麵正巧停留在早上的新聞上。


    “嗯。”薑衿低聲道。


    “你在外麵?沒在學校?”薑煜又問。


    “我請了一天假。”


    “我知道了。”薑煜寬慰道,“我等會就給小宋打電話,讓下麵好好處理這個事。”


    “嗯,謝謝您。”


    “你別太傷心了。”薑煜想了一下,也隻有蒼白的一句安慰。


    “嗯。”


    薑衿掛了電話。


    仍舊是覺得難過、窒息,胸腔裏壓了一團火。


    卻哭不出來。


    收了電話重新進去,幾個人處理了葉芹媽媽的事情。


    回了東辛莊。


    ——


    早上來了許多記者,葉芹的事情鬧得人盡皆知。


    薑衿在他們家裏待了整整一天,不吃不喝,不敢看葉芹最後一眼。


    也不知道怕什麽。


    總歸很怕。


    好像不去看,她就沒有死,不會走。


    夜幕降臨的時候,喬遠實在看不下去,鬱悶不已,握著她手腕扯了出去,放上摩托車帶走了。


    漫無目的地兜了一圈,停在人煙稀少的街道邊上。


    薑衿灌了一肚子涼風,有點難受,一隻手扶著梧桐樹高大的樹幹,喘著氣平複。


    “別撐著。”喬遠停好車,一隻手握了她胳膊,將她強硬地扯了一把,圈到了自己身前,垂眸道,“你還有我呢。難受痛苦都有我,丫頭,我一直都在。”


    “喬遠。”薑衿仰頭看他一眼,苦笑。


    一整天滴水未進,她實在難受,想要一個懷抱,卻不是眼前這一個。


    有很多話想要對晏少卿說。


    他們十年前見到的那一麵,她一直以來的堅持和努力,壓在心上的苦,還有卑微的渴望。


    “我在。”


    隻看著她,喬遠一顆心都生疼生疼,一向肆無忌憚,唯獨眼下對上她,畏手畏腳,卻也壓抑不住心裏深重的憐惜,一低頭,作勢要吻上她的唇。


    薑衿一愣,下意識低下頭。


    他的吻便落在她柔軟的頭發上。


    耳邊有刺耳的鳴笛聲傳來,兩個人都被驚醒,安靜了。


    薑衿從他懷裏退了出去。


    ——


    晏少卿一隻手握緊了方向盤。


    外後視鏡裏,那一對年輕的男女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


    讓他覺得剛才好像是一場錯覺。


    他不經意間一個側目,透過車窗看到了薑衿,還有,喬家那一個?


    兩人在擁抱?


    要接吻?


    意外、震驚、慍怒,他在主幹道上突然停了車,惹了身後車輛刺耳的鳴笛聲,也驚到了舉止親密的那兩人。


    眼下是什麽時間?


    晚上九點多。


    薑衿這丫頭沒在學校,跑出來和他約會?


    兩人是什麽關係?


    晏少卿第一次開始思索這個問題。


    越回想,越是不悅。


    第一次,兩個人在醫院樓下擁抱,第二次,兩人在薑衿的生日宴會上擁抱,眼下是第三次,兩個人在人來人往的街道邊擁抱?


    情侶關係嗎?


    可薑衿說不是,尤其晏家鬧了那麽一遭,他也相信這丫頭的清白。


    喬遠喜歡她,她卻並未上心。


    剛才那一幕,到底又算怎麽回事?


    兩個人旁若無人地親密著,算怎麽回事!


    晏少卿胡亂想想,一向平靜無波的深黑眼眸裏都蘊藉風雨,半晌,心裏的煩躁和怒氣都無法壓下去,到了第二個十字路口,他轉調車頭,繞一圈開了回去。


    如果說剛才隻是疑惑慍怒,那眼下——


    遠遠看到的這一幕,簡直足以令他咬牙震怒了。


    兩個人依舊在剛才那個地方,喬遠靠著摩托車,嘴角叼著一根煙,邪氣又風流。


    薑衿站在他半步開外,一隻手拿著煙盒,纖細手指也捏了一根出來。


    兩個人說了幾句話。


    喬遠自褲兜裏掏出打火機,去點她指間那一根。


    這畫麵太讓人意外,晏少卿隔著車窗看著,兩隻手緊握著方向盤,簡直想一走了之。


    可——


    利落地熄了火,“啪”的一聲震天響,他摔上車門,跨步下去,麵色冷硬地立在原地,咬牙道:“薑衿!”


    薑衿嚇了一大跳。


    指間剛點燃的那根煙燙了她的手,垂直落地。


    她心情實在壓抑。


    讓喬遠給了她一根。


    喬遠不同意,反對再三,允許她破例抽一根。


    然後——


    被晏少卿發現了。


    還是在將近十點的夜晚,這樣人來人往的街道邊,霓虹閃爍、車水馬龍。


    “晏……晏哥哥……”


    薑衿話都說不全了,看著他,一時間無法思考。


    她一直想將自己最好最幹淨的一麵呈現給他,眼下,卻恰恰是最百口莫辯最自甘墮落的一麵。


    晏少卿深黑的眸子盯著她,眼見她心虛難堪,心裏升騰的怒火才能勉強克製住,跨著大步走到她跟前,一把握緊她手腕,轉身就走。


    “你幹嘛呢,放開她!”


    喬遠都沒見過這男人如此冷厲的一麵,掐了煙上前。


    晏少卿轉身就是一拳,正中他鼻梁。


    “我操!”


    喬遠一隻手捂了流血的鼻子,也忘了他身手了得,撲上去就要決鬥。


    晏少卿握著薑衿的手腕,一把扯到身後,迎麵對上他,直接出手,握緊他攜風而來的拳頭。


    兩人倏然僵持。


    惹得路邊過往幾個年輕人駐足圍觀。


    大晚上的,俊男美女上演這樣的戲碼真的好嗎?


    已經有人掏出手機要拍照了。


    晏少卿抬眸掃了過去,冷厲的目光將掏出手機的男孩嚇得一哆嗦。


    條件反射收了手機。


    晏少卿收回視線,目光緊盯著喬遠,一字一頓道:“她,我帶走了。”


    “你做夢!”


    喬遠一咬牙,捂著鼻子的另一隻手就要劈過去。


    “喬遠!”薑衿猛地出聲道,“行了,別鬧了你!”


    喬遠帶著血的一隻手停在半空,握拳回去抵著流血的鼻子,目光複雜地看著她。


    “你回去吧。”薑衿低聲道。


    喬遠咬咬牙,怒其不爭。


    晏少卿直接轉身攬了薑衿肩膀,走兩步,拉開副駕駛,將她塞了進去。


    頭都沒回一下,轉身去了另一邊,上車,發動,揚長而去。


    很快沒影了。


    ——


    薑衿坐過他的車。


    晏少卿開車非常穩,速度適中,讓人覺得無比安全。


    不是眼下這般風馳電掣的感覺。


    讓人覺得怕。


    五髒六腑都受到震顫,要嘔出酸水來。


    “慢點。”薑衿下意識握緊安全帶,看著他結了冷霜的一張臉,請求道,“晏哥哥,開慢點行嗎?”


    晏少卿沒看她。


    也沒說話。


    卻到底慢慢地放緩了車速。


    窒息一般的沉默蔓延在兩個人中間,隻看著他的臉色,薑衿都完全不敢開口。


    有點不認識他。


    她印象裏的那個晏少卿,無論是十年前的,還是現在的,都是清雅如玉、內斂貴氣,好像沒有喜怒的一個人。


    他風度優雅、氣質高華,為人處世極有分寸。


    能輕而易舉地化解許多尷尬,願意的時候,就能讓與之相處的每個人如沐春風。


    是那樣的一個人才對。


    而不是眼下這樣的。


    眉目冷峻如刀,二話不說動手,嚴厲霸道,冷漠生硬。


    他如此這般生氣的時候,讓她無措畏懼,這畏懼,遠遠超出了喬遠偶爾帶來的壓迫感,也遠遠超出了新來的霸道教官所帶來的那種壓迫感。


    她甚至有點喘不過氣來。


    不知道說什麽,薑衿便一直都沒有說話。


    一個小時後——


    晏少卿將車子停在了雲京大學門口。


    “下車。”他麵無表情道。


    “晏哥哥。”薑衿心裏咯噔一聲,看了他一眼。


    晏少卿側過頭來,唇角勾了極淺一個冷笑,定定審視著她,“你抽煙?”


    “沒……不是的。”薑衿愣一下,緊緊咬了唇。


    晏少卿沒說話,依舊看著她,也不知道是相信了,還是不相信。


    “下車吧。”過了一小會,他收回視線,淡聲道,“時間很晚了,回去了早點休息。”


    “晏哥哥。”薑衿看著他,差點哭出來,聲音裏不自覺帶上幾分哀求。


    “女孩子家晚上少出去為好,不安全。”晏少卿一隻手握著方向盤,也沒看她,又囑咐了一句。


    薑衿一愣,所有話,慢慢咽了回去。


    一隻手死死摳著身前的安全帶,眼眶裏差點掉落的淚水也逼退回去,聲音低低道:“我知道了,你路上小心。”


    晏少卿沒說話。


    薑衿低頭解了安全帶,下了車。


    晏少卿自後視鏡裏看到她。


    她下了車,往邊上退了兩步,也不知道在想什麽,沒走。


    晏少卿收回視線,一腳踩了油門,走了。


    很快消失在薑衿的視線裏。


    咬唇看著他離開的方向,薑衿愣了半晌,喉嚨口發出不可控製的一聲哽咽,豆大的淚珠還是落了下來。


    完了。


    她能感覺到,晏少卿對她的那點疼愛,一下子就沒了。


    好糟糕。


    怎麽這一天就這麽糟糕呢。


    葉芹沒了,阿姨也沒了,喬遠指定生氣了,眼下,晏哥哥也遠去了。


    天黑了。


    路燈亮著,校門口連個人影都沒有。


    唇瓣好像被她咬爛了,腥甜的味道溢到口腔裏,她都傻乎乎地忘了,依舊不放鬆。


    薑衿轉身往學校裏走。


    已經快到十一點,再有半個小時宿舍也得熄燈了。


    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累了一整天,學生們很早都不在外麵晃蕩了,人影稀疏,隻有盛夏夜晚微涼的風,迎麵而來,將她柔軟的短發吹拂起來,好像情人溫柔的愛撫。


    薑衿哽咽著,眼淚一顆一顆落下來。


    有的流過臉頰,滾燙滾燙的。


    連她都不知道,自己也有這麽能哭的時候,眼淚止不住,迷了眼。


    失魂落魄。


    不知怎的就絆了一跤,膝蓋重重地磕在堅硬的石麵上。


    “小心。”


    邊上一道男聲突然傳來,仍是晚了一步,江卓寧眼看著她跪倒在宿舍樓下的台階上。


    快走兩步過去。


    俯身想扶起她,又突然想起她昨天晚上推開他手腕的那個動作。


    下意識收了手,征詢道:“沒事吧。”


    “沒事。”薑衿低聲應一句,一隻手撐著台階,轉過身,順勢坐下。


    路燈昏黃的光芒映著她的臉,江卓寧剛鬆了一口氣,就看見她滿臉淚痕,倏然愣了。


    薑衿一隻手扣上自己的膝蓋。


    剛才那一下摔得太狠,她毫無防備,牛仔褲都裂開了頗長一道口。


    隱隱有鮮血流出來。


    “傷得這麽嚴重?”江卓寧緊緊蹙了眉,順勢蹲下去,撥開她手指看一下,溫聲道,“眼下醫務室也關門了,你宿舍有東西包紮沒?”


    “沒事。”薑衿看他一眼,“磕破點皮。”


    “褲子都染血了。”江卓寧微微蹙眉,沒看她,直接道,“宿舍門還得一會才關,你等等,我去拿碘酒和紗布。”


    “真不用。”


    “很快過來。”江卓寧話音落地,一手端起邊上花壇邊放的洗臉盆,轉身朝男生宿舍樓而去。


    他其實不是熱心的人。


    可看見這磕傷的是薑衿,難免有點心軟。


    算是一進校門就注意到她,先前有了那麽一出意外,軍訓時又難免留意了她。


    總歸不能讓她就這麽上去湊合睡覺。


    眼下是夏天,明天又有軍訓,傷口不處理很容易感染,尤其她又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也虧得自己洗澡回來剛瞧見。


    他胡思亂想著,走路便快了起來,很快回了宿舍,又再次折回來。


    薑衿沒走。


    抱著膝蓋坐在台階上,微微弓著腰,縮成小小一團,映著身後燈火通明的整棟宿舍樓,看上去很可憐。


    好像無家可歸。


    仰頭看他的時候,表情茫然,卻突然擊中了他的心。


    “疼嗎?”江卓寧緩緩心神,到了她跟前,蹲下身去。


    “還好。”一整天下來,薑衿實在是累到極致,聲音沙啞而疲憊。


    “這褲子?”江卓寧低頭端詳著傷口,“褲子得剪掉。”


    “嗯。”


    得了她允許,江卓寧手上的剪刀伸過去,沿著她膝蓋邊沿,慢慢地剪了起來。


    薑衿皮膚敏感,上次握一下就出現幾道指印的事情他還記得清清楚楚,動作自然小心,很快,就發現眼前出現的傷口比他想象裏還要嚴重。


    膝蓋周圍都腫了起來。


    偏上麵蹭掉一塊皮,有個不算深的小口子,卻流了血。


    他拿了碘酒正要消炎,耳邊突然傳來若有所思一聲,“你的手也挺好看的。”


    “嗯?”江卓寧詫異地看了她一眼。


    “碘酒和創可貼能給我嗎?”


    “就讓你帶上去的。”


    “謝謝了。”薑衿突然自他手上拿了碘酒和創可貼,直接站起身來。


    江卓寧愣了一下,緊跟著起身了。


    “我自己回去清理吧。”薑衿勉強笑笑,“謝謝你了。”


    “……沒事。”江卓寧愣一下,牽了牽唇角。


    薑衿點點頭,握緊了手上的東西,轉身上了台階。


    脊背微微佝僂著。


    看上去好像被什麽東西壓彎了背。


    走路卻挺穩,好像根本沒有傷到膝蓋一樣。


    很奇怪。


    隻這樣看著她,江卓寧都覺得有點難受。


    他和這姑娘不熟,幾次三番遇見,每次卻給他不同的感受。


    初次見麵她唇角還掛著笑,走在陽光下,清純安靜;前天晚上撞上,她冰冷防備,讓人覺得挺難接近;軍訓場上看見,又是英姿颯爽另一番風骨;偏偏眼下,看上去茫然無助,惹人心疼。


    碰上什麽事了嗎?


    江卓寧百思不解,眼見薑衿的身影消失在宿舍樓門口,心裏歎一聲,轉身回去。


    ——


    薑衿回到宿舍已經十一點半。


    宿舍裏五個人都已經休息,童桐正好起夜,給她開了門。


    愣了。


    薑衿嘴角破了,流著血,褲子也破了,流著血。


    “怎麽了啊這是?”童桐睡意都去了兩分,側身將她讓進去,小聲道,“怎麽弄成這樣?”


    “沒事,就摔了一跤。”薑衿朝她笑笑,走到自己位子上坐下,也沒開燈,映著窗戶邊一點月光,低著頭給自己傷口消炎。


    她其實最怕疼。


    有時候桌角磕一下都覺得無法忍受。


    可眼下——


    機械地給自己清理傷口,卻好像毫無知覺。


    這一天從早到晚,壓抑、憤怒、傷痛、無奈,許多情緒壓著她,根本無法宣泄。


    能怎麽樣呢?


    她放下碘酒,掏鑰匙開了手邊的抽屜。


    探手進去,摸出了晏少卿給的吊墜,攥在手心裏,半晌,又放了進去。


    拿出一個相框來。


    指尖微微顫抖,摸著相框裏趙霞的笑臉。


    額頭抵上去,輕輕喚了一聲,“媽。”


    怎麽辦?


    她好像真的一無所有了。


    ——


    翌日,清晨。


    五點二十分,樓道裏就開始傳來紛雜的腳步聲。


    薑衿很快也醒了。


    將被子疊成豆腐塊,拿了毛巾和牙刷去洗漱。


    嘴唇上和膝蓋上都有傷,終於覺得痛了,她從醒來開始就一直微微蹙著眉,一副旁人勿近的樣子。


    “沒事吧。”童桐聲音小小地問了一句。


    “沒事。”薑衿朝著她笑一下,“就回來沒看路,摔得有點狠了。”


    “要不請假?”童桐話一出口又覺得不妥,歎氣道,“你還是別請假了,你都不知道,教官昨天簡直跟吃了炸藥一樣,還有呀,他讓……”


    “童桐!”洗漱完的王綾突然扭頭道,“你們快點,剩下十五分鍾了。”


    “哦哦。”童桐話音戛然而止,洗起臉來。


    很快,一眾人收拾完,到了操場上。


    薑衿膝蓋有點疼,低頭站著發呆,耳邊突然傳來一道清麗的女聲,“三連九排,集合!”


    是……楚婧宜?


    她抬眸看了過去,神色有點呆。


    “我那會正想給你說呢,教官指派楚婧宜當了領隊了。”童桐就站在她邊上,聲音小小地嘀咕了一句。


    薑衿點點頭,沒說話。


    她請了假,還是在軍訓第二天,想也知道閻王爺有多麽不爽。


    替換掉她很正常。


    楚婧宜很快整好了隊伍,在閻寒到來之前站了進去。


    “全體都有,向左——轉!”


    四十個女生“啪”一聲響,聽著口令整齊轉身。


    閻寒冷凝的目光環視一周,最後落到薑衿身上,很快移開,麵無表情道:“第一排——報數!”


    “一、二、三、四、……”


    女生們很快報了數。


    “向右——轉!”


    閻寒走到隊伍前麵去,“八百米,跑步——走!”


    兩天的訓練成果已經不錯,女生們第一時間調整動作,整整齊齊地跑開了。


    “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


    “認真學習、刻苦訓練,文武兼備、百煉成鋼!”


    “三連一排、豪情滿天,眾誌成城、超越自我!”


    “……”


    早上六點多,明亮的陽光灑遍操場,伴隨著幾個排跑步的聲音,激昂振奮的口號不時響起。


    隻一天沒來,原本無組織無紀律的隊伍,都已經煥然一新了。


    不知怎的,薑衿竟有些淡淡的感傷。


    然後——


    她掉隊了。


    膝蓋上有傷,她跑起來很慢。


    後麵的學生實在著急,慢慢地,直接越過她,跑到了前麵去。


    等她終於回過神來。


    已經追不上了。


    “嘟!”


    一聲短促的哨響突然落在耳邊。


    閻寒黑著臉逼近她,邊跑邊道:“怎麽回事?昨晚沒睡覺嗎?!速度放快!”


    薑衿不得已加快了腳步。


    可——


    她如何能和閻寒相提並論?


    她跑兩步,邊上高大英武的男人頂多跑一步,還輕輕鬆鬆。


    薑衿憋著一口氣跑到了隊伍裏麵去,才沒半圈,又在邊上幾個女生的嘀咕抱怨中掉隊了。


    “立——定!”


    閻寒沒好氣地喊一聲,看她一眼,“薑衿出列!”


    “是。”薑衿抬步而出。


    “其他人,繼續,跑步——走!”閻寒大手一揮,發了話。


    又剩下他們兩人站在跑道邊。


    閻寒蹙眉看她一眼,“你怎麽回事?”


    “報告教官,沒事!”薑衿聲音清亮地答了一句。


    “沒事打起精神來!”閻寒沉了臉,“兩千米,跑步——走!”


    薑衿一個人跑了起來。


    單薄瘦削的身影奔跑在寬闊的跑道上,和前後不時跑過的隊伍形成鮮明對比,顯得孤零零,形單影隻。


    閻寒也沒有跟了,冷著臉立在了主席台下麵的空地上。


    拿著哨子監督。


    很快,幾個排的隊伍都正常地跑完了八百米。


    整了隊伍去邊上進行早間訓練。


    偌大的跑道上,就留下薑衿一個人跑步的身影,很明顯,速度比一般人都慢。


    閻寒看了良久,疑慮浮上心頭,忍不住蹙了眉。


    正想吹哨,邊上的一排裏,一個男生突然出列,朝著她跑了過去。


    是江卓寧。


    一排長選出的學生領隊。


    於是——


    注意到的所有人都忍不住詫異起來。


    眾目睽睽下——


    江卓寧朝著薑衿的方向跑得很快,還沒跑到她跟前,薑衿身子一晃,突然屈膝跪倒在跑道上。


    ------題外話------


    親們早安,聖誕快樂,麽麽。⊙﹏⊙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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