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雲遠,曷雲能來?”


    我識字不多,然從始至終卻獨獨記得此句。


    那是我夢裏的少年遠行同我告別時,我常常與他誦起的詩。


    夢裏的他辨不清麵容,身後是鋪天蓋地的晦暗,唯一雙星辰似的眼墜入我腦海深處,每每念起,心底都會泛起喜悅的浪。但我仍舊清醒,那隻是個夢,是個眼皮一掀便要化為虛無的夢。


    宮裏的夜宴是我與他的初逢,那或許是我命裏的一個劫數。他與我夢裏星火般的眼重疊,兩簇火似的直直卷入我心底,來勢洶洶,不給人掙紮的機會,勢要在我心底燒出個窟窿來罷休。


    我躲在樹後,遠遠瞧去,見那熟悉的少年麵如冠玉,緩帶輕裘,腰板挺如芝蘭玉樹,舉止言談間盡是豐發意氣,委實一個俊俏少年郎。


    我看得癡了,望著他入神,卻不曾注意到他匆忙離開的身影。


    “小丫頭?”耳畔突然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嚇得我立馬跪下去,連連磕頭。


    “哎哎,你起來。”


    我暗暗咬唇,小心翼翼地抬眼,透過額發看向眼前。


    是他!


    暮春夜裏,清風徐徐,吹得少年寬大的白袍在風中鼓蕩,清俊如神,一雙微微上翹的眼裏春色與月光共展,在沉沉暮色裏鋪陳開一幅昳麗卷章,正如我夢裏所見,卻清晰過分。


    我不自然地垂下眼,指尖緊緊撚著袖口,想借此平息翻江倒海的心緒。


    “宮裏的人都這麽沒勁麽?”少年踢了踢腳邊的石子,粗著嗓子道,“別跪了,起來吧,我還不是什麽官呢!”


    我依言站了起來,卻仍舊垂著頭,隻盯著自己的腳尖默默看著。


    緘默許久,隻聽得見風卷著落花的聲音,待我無措地抬眼時,見他就挨著海棠樹坐下,攜了一壺偷來的酒,共嘴裏銜著的一瓣海棠飲下。他飲了酒,側過頭衝著我彎起眼,和了溶溶月色,“抬起頭才對嘛,多漂亮的小姑娘。”


    我想我不能再與他對視,哪怕再看他一眼,怕是我眼裏的熾熱便再難以掩飾,甚至把他嚇跑。於是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衝動,沒有招呼一聲轉身就小跑著逃走了,夜風呼嘯間隱約還聽見他在背後的納悶聲。


    也不知跑到宮裏的哪個角落裏,我方才喘著氣停下來,惶惶環顧一圈,見四下沒人才敢捂住心口,拚命地想按下胸腔裏跳得過分激烈的心。我有些懊惱剛才的衝動,想必已給他留下了什麽不好的印象了吧?


    我扯了扯唇,不好又怎樣呢?他與我,怕是連再相逢的可能也無罷?


    我坐下來,蜷起身,藏起心底那個卑微難說的念想,恍惚想起夢裏的他。


    “我今兒個去為國主奉茶時又瞧見賀將軍了,他好像有立大功了!唉,長得真是俊!年紀輕輕的就已經當上大將軍了,哪個姑娘能嫁給他必然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啊……”


    我修剪枝葉的手頓了頓,指尖不慎紮入掌心,直到看見花瓣上泅開紅色才反應過來,我怔怔望著血色蔓延的花瓣,思緒翻湧。


    賀將軍,賀將軍,我暗暗點頭,能嫁給她的姑娘必然是走了幾輩子的運。


    我沒有與任何人提過夢裏的人,揣著這個卑微難言的念想,小心翼翼地活在這個沉悶而陰冷的宮廷裏。每每看著宮裏一張張如失了魂般沒有表情的麵孔時,我便念起夢裏的少年,想起他清朗眉眼,心底泛起細微的疼痛,那時我方才能清楚地察覺到,我還活著。


    歲逢冬至,豫章城裏下起了綿綿的雪,臨著漠北,寒風砭骨,冷得駭人。


    我候在貴妃殿外,風從袖口灌進來,擠出一身雞皮疙瘩。聽著宮裏傳出曖昧的喘息聲,我打了個冷戰,惶惑地想起方才魏將軍望著自己時眼裏的貪婪。


    “胡桃,你進來。”貴妃嬌媚的聲音自宮殿裏傳來。


    我戰戰兢兢地走進去,跪下,分毫差錯也不敢犯。


    “胡桃,你跟著魏將軍走吧。”


    我猛地拽緊了衣袖,餘光瞥見魏將軍那張貪婪醜惡的嘴臉,胃裏不住地翻騰。


    魏將軍枯黃的手伸過來,把我攬盡懷裏,嘴角還淌著涎水,“美人兒,跟本將軍回去嘍!”


    我隻覺渾身力氣都被抽空,呆呆地凝著虛空,空中還飄著雪,天地間是茫茫的灰色,無邊無際地延展著,怎麽也沒個盡頭。


    我始終沒有反抗,順從地躺在那個泛著腐朽氣息的懷抱裏,任他戲弄。


    他把我抱回他自己的官邸,將我丟在床榻上,三下兩下將衣服撕碎,就抱著我啃噬起來,如一頭野獸般瘋狂地進入我的身子,像是要把我撕碎一般凶狠,他抓住我的頭發,把我往床頭狠狠磕去,疼得我不斷溢出眼淚。


    “你們這些宮裏的女人就是賤,不過身子倒是真他娘的媚。”男人粗吼著給了我一巴掌,捏著我的下巴,嘴裏噴出濁臭的氣息,“媽的,叫啊!你這女人,不會是有心上人了吧?哈哈,你們這種女人不知道被男人玩了多少遍,還想著找男人!說,是不是?”


    朦朧的視線裏,燭火隱約描摹出一個人影,我咬著牙定定看著,搖頭,“沒有……心上人。”


    額上砸出的窟窿裏不斷有血湧出,有幾滴血混著淚水掉進嘴裏,腥鹹苦澀得難以下咽。


    我在昏暗中又做了個夢。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雲遠,雲能來?”


    夢裏他遠赴邊關,我為他送行。


    萬裏江山雪,他眼底卻停了無邊春色。他遠隔迢迢山水向我伸手,攤開的掌中臥了一彎月光。


    這一夢,遙至黃粱。


    可惜了,虛妄的執念裏,我卻連他的姓名都不曾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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