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遠如果沒有革官,有官印護身,還沒有人能滅得了他滿門,而他革了兵部尚書職,沒了官印護體,僅僅隻過了兩三天,就滿門盡滅。


    按理說,他一個堂堂二品大員,怎麽著也不至於被林蘇這個小小監察使嚇成這個模樣。但死在他手下的,二品大員還少嗎?


    張家、秦家,哪一家不是樹大根深?


    趙勳如坐針氈……


    此刻的林蘇,一襲白衣,頭戴文士巾,出現在碼頭之上,不象是官員,不象是江湖人,不象是很高端的文士,就隻是一個尋常讀書人。


    渡船之上,一扇窗戶裏麵,兩個女子目光同時落在他臉上,猜測著這位公子會是何許人也。


    林蘇漫步走向渡船:“船家,這條渡船,是開往何處的?”


    “公子,此渡船前往會昌,公子是要去何處?”


    “正是會昌!”林蘇踏著船板登上渡船,丟出三兩銀子,取得了一間雅室的專用權。


    渡船也有雅室,跟當日林蘇赴西州坐的那條船一樣,而且也有侍女,不過這名侍女舉止正規得很,沒有“百香樓”當日那個侍女的撩人作派,目測她是正經搞服務的,所以嘛,銀子也少些——當日百香樓是五兩銀子,包這包那包不成名堂的……


    一杯清茶遞到林蘇手邊,那個侍女退出了船艙。


    林蘇目光透過窗戶,看到了隔壁的船窗,船窗之上,插著一枝嫩柳,柳條兒在風中搖曳,目測這枝柳條,就是在碼頭邊的垂柳上折下的。


    空氣中也有幽香傳來,依稀是春淚。


    林蘇品了一口清茶,慢慢抬頭:“閣下也跟了一天一夜了,現身吧。”


    他這句話,似乎是麵對空氣而說。


    但就在他這句話靜音時,空氣中突然漣漪浮動,一個黑衣女子在船的陰暗處出現。


    林蘇眼睛慢慢睜大:“怎麽是你?”


    這黑衣女子,赫然就是周家的小魔女周魅。


    他從昨天到如今,一直感覺到有人跟蹤,但一直無法捕捉到準確的信息,讓他頗有不安,所以他才選擇坐船而沒有萬裏破空飛行,如今謎底揭曉,跟蹤他的人,居然是小魔女。


    小魔女周魅嫣然一笑:“我沒打算瞞你,所以,你能發現我,並不意味著我的隱身術如此不堪。”


    “那是自然!”林蘇道:“為什麽要跟著我?”


    “奉我爹爹的指令,保護你!”


    林蘇心頭微微一熱,隻有他知道,周章有多麽危險,周章甚至可以說比他林蘇更危險,對於他而言,小魔女這樣的護衛,幾乎算是保命底牌了,而他,居然舍得拿來保護他?


    “你不用保護我,回去保護你爹吧。”


    小魔女微微一笑:“我爹那邊不需要我保護,我娘回來了,有我娘貼身保護,比我厲害而且更方便。”


    還有個娘啊?


    就是傳給她獨特血脈的那個?


    一窩人都牛b!


    林蘇心跳悄悄加速了,一個念頭突然浮起……


    要不要將她給拐了?


    他很需要一個精通隱身術、身手超凡脫俗的貼身人,以前暗夜在時,很多事情暗夜幫他做了,現在暗夜不在,這小魔女幾乎是第二個暗夜,甚至某些方麵,比暗夜都強——當然,是當日的暗夜,如今的暗夜,他完全未知。


    小魔女吃吃地笑:“我怎麽感覺你有點興奮?是不是想打我什麽主意?”


    c!洞察到別人心意算你牛,隨便說出來就不好了……


    林蘇點頭:“我在琢磨用什麽辦法,將你給拐跑。”


    小魔女咯咯笑:“想將我拐了,說難也難,說容易也容易……”


    “直接說,用哪種方式最容易?”


    “給我唱首歌吧,象‘春有百花冬有雪,夏有涼風秋有月’的那種……”


    林蘇眼睛慢慢睜大:“你仗著隱身術,連靈隱寺都不放在眼裏?你就不怕靈隱寺佛法無邊,將你這無法無天的小魔女給收了?”


    她說的這首詩歌,是昨日他在靈隱寺唱的,她知道,就表明她當時隱藏在靈隱寺。


    這就真的無法無天了,林蘇可是知道,靈隱寺是真正的佛法無邊,當日花妖告訴過他,靈隱寺的根腳所在。


    周魅認真地說:“不怕,靈隱寺如果真的佛法無邊,要收也不會收我,而隻會收你!在靈隱寺禪房裏玩不成名堂的,這才是對佛法最大的褻瀆……”


    林蘇哐地一巴掌拍在自己額頭……


    “怎麽了?”周魅看著他頗有玩味。


    “咳……蚊子!這才入夏,就有蚊子了……”


    周魅笑了,笑得前仰後合。


    笑過了,放鬆了,船也啟程,馳過剛剛變綠的一江春水,馳向楚州……


    周魅接過了他遞過來的一杯茶,輕輕品上一口:“前天的文淵論道,我在現場,關於論道,我從來沒有關注過,因為那跟我不是一個世界,而你的論道不一樣,我覺得對於修行人,幫助尤其大。”


    “嗯?”林蘇有點吃驚。


    “算術,文道世界不重視,修行界可是重視得很,陣法一途,算術為基!”


    “你懂陣法?”


    “略懂!”周魅道:“說說那個曲非煙吧,你那天為何非得激怒他?”


    看看,這就是她的厲害之處了,一般人看不出來,林蘇是有意激怒曲非煙的,但終究也有幾個人能看出,曲文東可以,她,也可以!


    曲文東憑的是數十年官場經驗。


    而她,憑的就是作為殺手的敏銳。


    林蘇慢慢抬手,托起自己的茶杯,緩緩抬頭:“知道你兄長是死在何人手中的嗎?”


    周魅童孔陡然收縮,她手中的茶杯冒出的熱氣陡然消失:“不知道!我爹不肯說。”


    “你兄長死於一個文界,這個文界叫‘萬法歸宗’!”


    “曲非煙的文界麽?”


    “他的獨門招牌!”


    周魅眼中光芒大盛……


    “你爹不肯告訴你,就是因為曲非煙非你所能刺殺,放下這件事情,我答應你,早則三個月,遲則半年,我拿他開刀!”


    周魅眼睛慢慢閉上,過了好久終於睜開,她的冰冷已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絲笑意:“這是拐我的新方法嗎?”


    林蘇橫她一眼,周魅噗哧一笑,漫天烏雲瞬間消散得無影無蹤。


    林蘇喝了口茶,心頭對她的滿意度不斷提升。


    有著殺手的最好血脈,有著殺手的直覺與敏銳,智商能跟上他的節奏,而且情緒控製非常到位,這樣的人,如果跟著他,真的能成大事!


    ……


    血雨關!


    乃是一年中最美的季節!


    作為邊關,血色萬裏是最基本的色調,狂風寒雨冷月殘陽是無數詩人描繪的景象,但是,它終歸也有些別樣景致的。


    每年三月至四月間,杜娟花開遍血雨關的邊邊角角,將無底深淵點綴出幾分人間煙火氣。


    大旗依舊在飄揚。


    長矛依舊在閃亮。


    這一點點嫣紅,卻也依舊動人。


    林錚大步走向統帥府,神情很是緊張。


    他已經在邊關整整十年了。


    前八年,他可以回鄉,但他沒有回鄉,因為他更希望將回鄉的機會留給父親,父親離關與母親團聚,他就代父鎮守邊關。他是以血雨關為家。


    後來,父親被剝官奪爵斬首示眾,他對血雨關也失去了家的概念,他累了倦了想回家了,可是,上方不準!


    他不敢生事,他不敢生氣,他不敢有任何怨言,因為他知道,父親這一死,他的位置無限尷尬,稍有把柄、稍有差池,他同樣萬劫不複。


    但這次不同!


    這次事關鴻影!


    如果說他這二十六年人生中,有那麽一點點亮光的話,無疑就是鴻影。


    鴻影來到血雨關,他感受到戰地花香的滋味。


    鴻影離開血雨關,他無數次遙望萬裏之外的南陽,追憶著那份甜蜜到了骨子裏,卻又悲涼到了天際的兒女情事。


    如果他是詩人,他會因這份情而寫下千古名篇。


    如果他是酒鬼,他會因此而獨醉千回。


    但他並不是,他隻是一個鐵血軍人,他隻能在邊關殘陽中,獨立寒秋……


    他以為此生終究是勞燕雙飛去。


    然而,數日之前,三弟一封家書讓他淚崩……


    三弟去了南陽古國,鎮北王親口答應,許下這場婚事,而且將在一月之內派人上門議親。


    他拿著家書,找到了丁鄂。


    如果是以前的丁鄂,不會給他提供方便,但如今的丁鄂也已不同,他被逼著發下天道誓言,基本上已成為林家自己人。


    他以邊關統帥的名義,耗光了自己與林錚加起來不到三兩的“文道細胞”,花了整整一個時辰,終於寫下了一封情真意切的長信,上傳兵部,請求兵部同意林錚返鄉結親。


    請求上傳後,林錚和丁鄂就是焦急的等待,今日,該是兵部回訊到達之日。


    一踏入統帥府,林錚直接開口:“大帥,兵部可有回音?”


    丁鄂表現很是奇怪,手輕輕一伸,一張紙遞給林蘇,這是從帥印中導出的、兵部的回音……


    “參將及以下將領離關省親事,邊關統帥自決!”


    十八個字……


    林錚的眼睛猛地睜大:“統帥自決?”


    “參將及以下的將領省親,按大蒼軍規,理應是統帥自決,隻是這些年來,上方對林將軍……”丁鄂目光閃爍:“如今恢複舊製,莫不是京中的林大人與張大人達成了某些和解?”


    張文遠被革,在京城是通天的大事,但在地方,卻知之不詳。


    邊關,更是不知道。


    為啥呢?


    這事兒禁忌!


    官場上的人全都是人精,他們都知道張文遠被革,對於陛下並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情,因為張文遠最大的劣跡是跟陛下綁在一起的,張文遠被革,其實是某人扇了陛下一記響亮的耳光。誰敢亂傳?


    所以,才會有京城鋪天蓋地,京外一無所知的離奇局麵。


    所以,丁鄂才有這種想法,一定是林蘇跟張文遠達成了和解,張文遠對林錚的管製解除了。


    林錚心頭已經被狂喜填滿,無暇去思考更多。


    十年未返鄉,今朝終於可以回了!


    “大帥!末將這就返鄉!”


    “好!代本帥給林大人致意!”


    “多謝大帥!”林錚一鞠躬,飛身而起,奔向自己的軍營,僅僅一刻鍾,他就帶著林家三十六騎馳出了血雨關,戰馬飛馳,蹄卷紅花……


    與此同時,血雨關上,第七軍軍營,一個書生寫完了家書的最後一字,寫上一個“雁”字,鴻雁破空,飛向北方……


    長江之上,碧水東流。


    渡船已過楚州,進入曲州境內,前麵的煙波浩渺處,就是會昌城。


    林蘇推開窗戶,遙望會昌。


    “有人說,你生命中有三座樓,會昌飄香樓是其中之一,要不要去看看?”身邊的周魅輕輕一笑。


    “三座樓?怎麽說?”林蘇道。


    周魅笑道:“海寧樓,是你詩道的起點,時至今日,‘一劍霜寒四十州’,還是刻在你身上的標簽;飄香樓,是你一人挑戰一州的英雄地,據說你還在這座樓收了一個小妾,寵愛有加,真正演繹何為‘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而摘星樓,‘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你也沿著這滾滾長江水,把文道天才全都給淘了……”


    林蘇哈哈大笑:“聽你這麽一總結,倒也是那麽回事,但你是否知道,其實我生命中還有三座古寺?”


    “古寺?”周魅眼睛睜得老大:“說來聽聽。”


    “第一座寺,靈隱寺,第二座寺,金岩寺,第三座寺,洗心寺!”林蘇道:“這些寺的故事以後慢慢告訴你,既然已到會昌,你跟我去一趟洗心寺。”


    就在此時,天邊金光一閃,一隻鴻雁飛來……


    林蘇手一伸,接過這隻鴻雁,鴻雁在他掌中化為一張紙……


    林蘇臉上充滿無盡的喜悅……


    大哥終於要回來了!


    五天後就會到家!


    闊別十年啊……


    林蘇目光抬起:“走吧,去一趟洗心寺,然後回家,我娘得知這個消息,真不知何等的開心……”


    踏上會昌的街頭,一切如舊。


    洗心寺門之外的青樓,也依舊人流如熾。


    周魅此刻象一個大家閨秀,陪著林蘇一路走到了洗心寺的前麵,她的注意力有點跑偏,更多地是打量那座青樓,當注意到青樓對麵的洗心寺時,她跟所有人一樣,也有了驚訝:“寺廟建在青樓對麵?有沒有這種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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