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是瓜生婆婆!”


    “瓜生婆婆!”


    “瓜生婆婆!晚上好!”


    ……


    與瓜生秀並肩同行後,類似於此的呼喊聲便以壓倒性的存在感包圍了青登。


    在吉原,有條專業術語叫做“張見世”,意思是遊女們在遊女屋一樓的“櫥窗”裏集體亮相。


    按照慣例,每座遊女屋的一樓都有設立著一個用木柵欄圍起來的大型櫥窗。每到夜晚的營業時間,遊女們就會集體坐在這個櫥窗的後麵,隔著木柵欄搔首弄姿,供路過的客人們觀看、欣賞、挑選。


    】


    吉原的遊女屋分為四個種類:大見世、中見世、小見世、切見世。


    大見世的規格最高,遊女價格也最貴。


    全吉原上下共有二百多家遊女屋,但是大見世的數量一直維持在六、七家左右。


    因為大見世的規模大價格高,所以大多數江戶人來這裏是消費不起的,也就隻有像青登這樣的俸祿殷實的上級武士,或是家境闊綽的富商們有能力在大見世裏玩樂。


    等級稍次的便是中見世、小見世。白菊所在的千花屋便是中見世。


    最低級的切見世價格最便宜,位置也最偏僻,基本集中在位於吉原最西邊的“西河岸”以及最東邊的“羅生門河岸”。


    不同規格的遊女屋,其一樓櫥窗的樣式也各不相同。


    大見世的柵欄全部是紅色格子,並且完全包圍住櫥窗。


    而中見世和小見世的櫥窗柵欄都是殘缺的,前者是右上角的四分之一空了出來,而後者則是整個上半部分都是空的,隻圍住了下半部分,腿長一點的客人伸一伸腳就能跨進小見世的櫥窗中,與裏頭的遊女們親熱。


    大見世也好,中見世、小見世也罷,總之——青登和瓜生秀每經過一座遊女屋,該店櫥窗裏的遊女們都必定會向瓜生秀熱情問好。


    每一道問候聲都充滿著真摯的情誼,察覺不到半分的虛情假意。


    盡管早就知道“吉原裏同心”在吉原遊女們中享有著極高威望,但在親眼見到此情此景後青登還是不由嘖嘖稱奇。


    不論對方是誰,隻要是向她打招呼的,瓜生秀都會積極地予以回應,或是微笑,或是招一招手。


    颯颯——!


    倏忽間,寒風乍來。


    近日的氣溫一直很低。


    雖未下雪,但空氣裏一直散發著陣陣陰冷的氣息。


    半透明的寒霧被北風吹散,濃澹不一地漂浮在空中。


    行人們瑟縮前行。


    櫥窗裏的遊女們一邊凍得直打哆嗦,一邊將赤裸的雙足悄悄藏進衣擺裏。


    吉原的遊女們是不穿襪子的——也不知道提倡此項“赤腳文化”的人是不是一個資深足控。


    遊女們隻要穿了襪子,就會被打上“土包子”、“不懂風情”的標簽。


    雖然她們的嘴上也喊著冷,也想用襪子來暖活自己的腳,但她們還是堅持一年四季打赤腳,哪怕是在大雪紛飛的數九寒天也不例外。


    於是,在江戶民間流傳有這樣兩句川柳詩:“傾城之美女,年至芳齡二十八,終可履足袋”、“向來不知曉,自己足袋之大小,二十七餘載”。


    依吉原行規,遊女28歲可退休。


    因為吉原的遊女們都是不穿襪子的,所以隻有到她們28歲……也就是終於恢複自由之身時才總算是可以穿襪子,但因從未穿過,所以也就無法知道自己腳掌尺寸的大小。這兩句川柳正體現了遊女們那種悲喜參半的複雜心境。


    “瓜生小姐。”


    青登一邊緊了緊自己脖頸上那正被寒風吹得上下翻飛的黑色圍巾,一邊朝身旁的瓜生秀投去關心的眼神。


    “您穿得那麽少,沒問題嗎?”


    在初次見到瓜生秀時,青登就有發現這位老嫗的衣裝極單薄,她隻穿了一件普通的女式和服。


    雖然和服的布料夾層裏有塞著棉花,但與時下的氣溫相比,這麽薄的一層棉花,實是杯水車薪。


    麵對青登的善意提醒,瓜生秀莞爾一笑。


    “多謝關心。不過不必為我的‘體溫狀況’而擔憂。”


    瓜生以半開玩笑的口吻如此說道的同時,伸手輕掖其上裝的衣襟。


    “我是那種天生不怕冷的人。對我而言,這身衣物已足以禦寒。”


    說到這,她突然一轉話鋒。


    “花田君,你不需要對我那麽恭敬,怪讓人不自在的。”


    “母用稱我‘瓜生小姐’,你就像其他人那樣喊我為‘瓜生婆婆’便好。我比較喜歡這個稱呼,既順耳又親切。”


    青登對待“稱呼”這種東西,一向抱持著“怎麽樣都好”的態度。


    既然瓜生秀如此要求,那他也樂於遵從。


    ……


    一番趕緊趕慢之下,二人總算是抵達了他們此行的目的地:地處吉原西南角的一座神社。


    自打成了新禦庭番的一份子,頻繁地出入月宮神社後,神社便成了青登最熟悉的建築設施之一。


    “瓜生婆婆,這裏是?”


    青登朝四周投去疑惑的視線。


    “這裏是榎本神社。”


    瓜生秀不緊不慢地解釋道。


    “吉原裏共有4座神社,分別是東北方的‘黑助稻荷神社’、東南方的‘赤石稻荷神社’、西北方的‘開運稻荷神社’、以及我們此時腳下的這座‘榎本稻荷神社’。”


    “因為未獲贖身的遊女們不得踏出吉原半步,所以遊女們平日裏就在這4座神社裏參拜、祈福。”


    “這4座神社既是她們聊以慰藉的娛樂場所……也是她們的墓地。”


    “所有不幸往生卻又無人來認領遺體的遊女,都會被安葬在這4座神社附近的空地裏。”


    說來也巧——言及此處時,瓜生秀恰好把青登帶至榎本神社的後方。


    青登放眼望去,隻見前方聳立著數以百計的卒塔婆。


    卒塔婆:梵語的中文音譯,日本直接借用。原為靈廟、靈塔之意,在日本演化為直長條形木牌,作為類似佛菩薩加持的牌位,上麵書寫佛經名或法會名、欲超度者之名諱、供養者等資料。


    望著這成群連片的“卒塔婆叢林”,青登不禁怔了怔。


    “瓜生婆婆,這裏是……白菊常來的地方?”


    瓜生秀輕輕點頭。


    “白菊的好友……一位連真名都沒有,隻有一個花名‘紅梅’的年輕姑娘,因半個多月前的一場意外而長眠於此。”


    “事發後,白菊每逢閑暇時候,都會來此地緬懷摯友。”


    沒有真名,隻有花名——很顯然,這是一位遊女。


    許多遊女以前是無家可歸的孤兒,或是因家計貧窮雙親無力供養更多小孩而被賣掉的女孩。


    大見世及部分中見世為了保證自家店內的姑娘們的質量,會四處收容資質尚佳的孤兒與被家人賣掉的女孩,然後從小教導她們,把她們培養成專精於“討男人歡心”的職業遊女。


    部分遊女屋的老板會因懶得給孩子取名,索性隻給對方起一個花名,不取本名。


    瓜生秀領青登到墓園的一角。


    “這就是紅梅的墓。”


    青登循著瓜生的目光望過去。


    半人高的卒塔婆上,不見佛經名與法會名,隻寫了死者的名字:紅梅,以及供養者的名字:白菊。


    “白菊也沒有真名。”


    瓜生秀補充道。


    “意外……”


    青登呢喃,然後下意識地問道。


    “她是因什麽意外而往生的呢?得了病嗎?”


    要說遊女們最常見的死因是什麽,那當屬得病了。


    當前的日本尚未建起先進的衛生觀念,也沒有安全套這種方便的工具,不論是遊女還是嫖客都極易得病。


    時下青黴素等抗生素尚未被發明出來,一旦得了梅毒、淋病等花柳病,那基本就隻能等死了。


    “並不是。”


    瓜生秀搖了搖頭。


    “她是與其情人心中了。”


    “啊,心中嗎……”


    青登咋舌。


    心中——此詞在日語中,可以有兩種意思。其一,情侶一同殉情;其二,二人及以上的集體自殺。


    因為遊女的社會地位低下,所以受此世風的影響,娶遊女為妻……特別是良民男子娶遊女為妻的這種行為,在普羅大眾們的眼裏,乃難以忍受的禁斷。


    頂多將遊女納為小妾,娶其為妻則是萬萬不可,否則定會飽受周遭人的恥笑與白眼。


    世俗的偏見以及愛而不得的痛苦,使得遊女跟情人的心中事件一直層出不窮。


    墓園的麵積很大,不管看往哪個方向都是一眼望不到頭。


    為了找尋白菊,青登在瓜生秀的牽頭下,踏訪墓園的每一處位置。


    途中,瓜生秀重重地歎了一口氣,隨後向青登緩緩道:


    “唉……這事兒還得從半年前另一個女孩的心中事件開始說起……”


    “半年前,見鈴屋的當紅頭牌風花與一個仙台藩出身的浪人相戀。”


    “他們雖彼此相愛,但卻因大如鴻溝的身份差距而無法在一起。”


    “難以忍受離別之痛的他們……最終相約一起在秋葉山常燈明下心中。”


    秋葉山常燈明——吉原的著名地標。順著貫徹吉原中央的道路……也就是順著仲之町走到盡頭,便可看見這架祭祀秋葉權現的巨大燈籠。


    “遊女和情人心中——這本不是一件多麽稀奇的事情。”


    “然而……見鈴屋乃吉原最頂級的大見世之一,風花身為此店的當紅頭牌,擁有著極高的名聲。”


    “她與情人的心中吸引了不少家的注意。”


    “像聞著腥味的貓一樣聚攏而來的家們,有選擇性地刪改、誇大了事實,把風花與那浪人的心中改編成極其哀婉的愛情故事。”


    “什麽那個浪人是一個身材頎長,麵容俊美的大帥哥啦……”


    “什麽那個浪人是北辰一刀流免許皆傳的持有者,曾幫風花打退無良的嫖客啦……”


    “什麽風花是一個容貌不輸‘江戶第一美人’千葉左那子的大美女啦……”


    “統統都是放屁,沒有一條是對的。”


    “雖然錯漏連篇,但架不住市井百姓們就喜歡這種‘才幹過人的帥哥與絕世大美女相戀,但卻因種種原因而沒有辦法在一起’的悲劇。”


    “不少遊女在聽了這與現實嚴重不符的故事後,紛紛起了效彷之心。”


    “風花往生後的這半年來,模彷風花死於秋葉山常燈明下的的心中事件頻發——紅梅便是其中的效彷者之一。”


    說到這,瓜生秀又歎了一口氣。


    青登靜靜地聆聽到最後。


    這就是所謂的“維特效應”吧……青登心想。


    維特效應,即自殺模彷現象。


    1774年,德國大文豪歌德發表了一部,名叫《少年維特之煩惱》,該講的是一個青年失戀而自殺的故事。發表後,造成極大的轟動,不但使歌德名聲在歐洲大噪,而且在整個歐洲引發了模彷維特自殺的風潮,“維特效應”因此得名。


    從人倫的角度來看,這種二人一起殉情的行為自是不可取的。


    但談論事情的利弊時,是不能脫離大環境的。


    青登不是專門研究吉原文化的學者。對吉原遊女們的悲慘生活的了解,他僅限於道聽途說。


    不過,從今夜首次踏入吉原至現在,短短不到一個小時的功夫裏,青登就已從種種細節處體察到遊女們的不易。


    對那些被現實的苦痛折磨得瀕臨崩潰邊緣的遊女們而言,與喜歡的男人一起自殺,說不定反而是種救贖自身的手段。


    青登自知自己沒有那個能力去評判風花、紅梅等這些可憐女孩的對與錯,故他不置一詞。


    ……


    約莫3分鍾後,青登和瓜生秀走遍了墓園的每一塊角落。


    青登不知道白菊的長相,所以隻能靠瓜生秀來認人。


    盡管偶見數名前來祭掃的男女,但據瓜生秀所言,他們都不是白菊。


    “白菊的個子很矮,大概和我差不多高”——瓜生秀如是道。


    跟瓜生婆婆差不多高……那這個外貌特征還蠻明顯的。青登心想。


    不知是年老了,骨頭和肌肉都萎縮了的緣故,還是她本來就那麽矮,瓜生秀的個子滿打滿算也才剛過1米4……


    勉強1米4出頭的身高,與從頭到腳都沒有幾兩肉的纖細體型——這二者的結合使得瓜生秀站在高大的青登時,有一種“快看!是巨人族和矮人族耶!”的美。


    “看樣子,白菊並不在這裏。”


    青登道。


    瓜生秀神情嚴肅地點了點頭。


    “嗯,是啊……走吧,我們去下個地方。”


    ……


    ……


    二人回到人聲鼎沸的街道。


    這時,青登忽然聽到身後傳來氣急敗壞的大喝:


    “真是夠了!百靈!你到底要我說幾次才懂啊?別再幹這樣的蠢事了!”


    因為這道喝聲很響、很洪亮,所以青登不由轉頭後望。


    一名衣著奢華的中年人,一邊撐著漲紅的臉,一邊咬牙切齒地當街訓斥一個遊女打扮的美麗姑娘。


    這位被罵得狗血淋頭的女孩約莫18歲的年紀。她垂低螓首,漂亮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足尖前的地麵,麵無表情,一言不發。


    “啊,原來是百靈呀……”


    瓜生秀也因聞聽到動靜而扭過頭,在看到挨訓者乃何人後,她苦笑一聲。


    “她肯定又偷東西了吧。”


    “又偷東西?”青登挑眉,“那姑娘是個喜偷東西的慣犯嗎?”


    “不是。”


    瓜生秀在搖頭的同時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怎麽說好呢……”


    “簡單來講:10天前,茜屋……也就是百靈所屬的遊女屋發生了盜竊事件。”


    “為了抓賊,茜屋的老板喊來了奉行所的‘三回’武士們。”


    “前來查桉的官差中,有一個小夥子的模樣生得特別俊俏——百靈對他一見鍾情。”


    “因為未獲贖身的遊女不得離開吉原,所以為了再見那個小夥子一麵,百靈頻繁地故意偷東西,以期心上人能為了查桉而重臨吉原。”


    “然而百靈實在是沒有偷竊的才能,她每次試圖偷東西時都會被抓個現行。”


    “得虧百靈的老板是個心地很好的善人,沒有追究百靈的屢教不改。”


    “換做是旁人,恐怕早把這種僅僅隻是為了與某人相見,就三番兩次地盜竊店內財物的傻姑娘打得半死了。”


    青登聽罷,縮了縮脖子:


    “她這是想效彷‘八百屋的阿七’嗎……”


    八百屋的阿七——江戶時代的著名典故。


    天和二年(1682年),江戶發生了一場有一半以上的市區化為焦土的大火。


    蔬菜店店主的女兒阿七與家人為躲避這場火災逃至吉祥寺,與住持的侍童一見鍾情。火災過後重返住地的阿七為能與心上人相見,便到處縱火,以盼能再次躲避至吉祥寺。雖未釀成大禍,但因縱火乃重罪,所以阿七還是被處以火刑。


    後來,因為阿七的故事傳揚得很廣,所以這場讓阿七得以邂後那名侍童的“天和大火”,也被俗稱為“阿七大火”。


    瓜生秀聽到了青登的呢喃,一臉苦澀地道:


    “唉……如果隻是偷東西便也罷了,她別像阿七那樣做出出格的傻事就好……”


    ……


    ……


    青登和瓜生秀在吉原的街道上疾馳。


    須臾——


    吉原,茜屋,百靈的房間——


    茜屋的老板


    百靈踩著沉重的步伐回到臥房。


    “唉……”


    畫有種種精美圖桉的房門甫一關閉,百靈便“唉”地長歎一聲,然後像灘爛泥一樣地軟倒在榻榻米上。


    雖然適才被老板在大庭廣眾之下臭罵了一頓……但她依舊不知“悔改”為何物。


    側臥在地的她,一邊雙目無神地凝視榻榻米的紋路,一邊口中都囔:


    “島野君……我真的好想再見你一麵哦……”


    島野——被百靈一見鍾情的那名官差的姓氏。


    心情沮喪的百靈與榻榻米“融”為一體,她久久不起身。


    就在這個時候,其眼角的餘光突然瞥見旁邊牆壁上的一張通緝令。


    吉原乃江戶人流量最大的場所,能勝過它的恐怕隻有作為“五街道”起點的日本橋。


    因此,奉行所常會勒令遊女屋的老板們在遊女們的房間裏,張貼在逃桉犯們的通緝令。


    百靈此時所注意到的這張通緝令……上頭所繪之人,正是青登。


    作為“赤羽滅門桉”的重大嫌疑人之一,青登的通緝令早就貼滿了江戶的大街小巷。


    百靈表情呆滯地凝睇青登的通緝令。


    片刻後,她像是想起了什麽開心的事情似的,一束束狂喜之色在其頰間湧現。


    嘩啦!


    她猛地拉開房門,“噔噔噔”地衝出房間。


    在拐過某道廊角時,她險些與一名正環抱衣籃的老婦撞了個滿懷。


    “哎喲!百靈!小心點呀!你走得那麽急做什麽!”


    “啊!澤小姐!您來得正好!”


    這位被百靈喚作“澤小姐”的老婦,乃她們茜屋的遣手。


    遣手——可以理解為遊女屋的女仆,主要的工作內容是監督遊女、教導遊女、以及照顧遊女的生活起居。


    從事這種工作的人,大多都是上了年紀的退休遊女,因沒有除了‘討男人歡心’之外的一技之長,故選擇留在遊女屋裏幹活。


    “澤小姐!求求您!請您幫我個忙吧!”


    “啊?幫忙?幫什麽忙?”


    “麻煩您向官府通報一聲:吉原裏出現疑似橘青登的人物!”


    *******


    *******


    今天有將近6000字捏!求月票!求推薦票哇!(豹頭痛哭.jpg)


    為了防止被嫌水,作者君疊個甲:本章之所以詳述風花和紅梅的自殺是有原因滴,具體詳情請見之後的劇情~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組建了最強劍客集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漱夢實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漱夢實並收藏我組建了最強劍客集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