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鱗雖然覺得很稀奇,但還是裝出一副冷淡的樣子。街邊擺滿香案這回事他是聽說過的,卻沒想到過用在自己身上時會是這麽一副情景——一路上香煙嫋嫋,可就是沒人。


    不,準確地說,那些開了一絲縫的門窗背後都有好幾雙驚奇且畏懼的眼睛。這也難怪。李雪鱗對於他們來說是消弭戰難的保護神,但他的所作所為並不是真要救民於水火,而且慘絕人寰的大屠殺早已成了嚇唬小孩的有效手段。無論長城南北。


    幾位肩佩金星的將軍騎馬走在隊首,在一片馬踏石板的“喀嗒”聲中還是能分辨出街道兩旁輕微的驚歎。最明顯的表現就是誇張的抽氣聲或“嘖嘖”幾下,然後那道通向外界的縫隙被緊緊閉上,等隊伍過了才再次張開。


    冷鋼是邊民,也就是俗稱的田舍郎,對這種景象頗為不解。能住得上瓦房的都應該是見多識廣的城裏人,怎麽會是這個畏縮樣。


    “師長,我們又不是老虎,他們這是怎麽了?”


    錢雄歪了歪嘴:“在他們看來我們比老虎可怕多了。老虎吃人也就一兩個,還吐骨頭。我們哪個手上沒有十多條人命?這五千人要是在城裏撒起野來,不用一天就能把這座燕州拆平了。”


    “我們這次拆不拆?”


    渤海王的愛將斜了他一眼:“你說呢?”


    “我?我說了又不算。得司令官下令。他說拆的話……”


    “嗯?”


    “司令官說拆,那當然得拆得幹幹淨淨。不過這兒的老百姓又不和我們為敵,咱們隻拆房子不傷人。再說這兒已經給咱們了,沒必要和自己的東西過不去。”冷鋼直接點出了重點。


    費泗等大夏的官員似乎也明白這個關鍵,對李雪鱗陪著小心的同時並沒有太擔心戰爭會突然爆發。不管怎麽看,這種可能性在目前是非常之低。不過幾年後就難說了。


    在沒有打照麵之前,他們一直認為李雪鱗是個極為挑剔,嚴苛到不近人情的暴君。從某種角度來說確實如此。雙方接洽交接事宜的過程中,首席聯絡官齊楚轉達的要求非常之詳盡。不但包括城市管理權移交的種種關鍵物品清單,還列了個詳細流程。那真是非同一般的詳細——從移交日之前十天開始,每天的工作計劃精確到一刻。可以說隻要看了這份流程表就能對整個過程有很清晰的了解。在李雪鱗的時代,這隻是很普通的公關活動文案。但在這個盛行“差不多”的時代卻足以形成因為時間隔閡而產生的文化衝擊。


    有了計劃隻是第一步。接下來的日子裏,那些軍官們在把握時間節點時近乎冷酷和專橫的作風更是讓大夏官員們領教了什麽叫“執行力”。雖然是管中窺豹,也不難推想能培養出這種下屬的李雪鱗會是何等不講人性化的上司。等大家關係比較融洽了,有幾個校官還挺得意地露出背上鞭痕給大家看,讓人性化管理的大夏官員們直皺眉頭。而軍官們的得意之處居然是炫耀鞭痕之少。饒是聽過更加不堪的傳聞,費泗等人也不敢想象居然有哪個將領敢讓所有官兵吃鞭子。就算有,也早就被捅了黑刀。


    “你們這過的是什麽日子啊!”在一次工作餐時,燕州督軍洪飛揚搖著頭,咂咂嘴,“沒吃沒喝也就罷了,還為一點小事挨鞭子。古來名將哪個不是愛兵如子的。解衣推食、遞湯送藥……唉,真難為各位了。”


    見軍官們莫名其妙地交換著眼神,洪飛揚以切身體會給他們剖析道:


    “咱們不說那些京城裏的禁軍,沒法比。就拿我們燕州本地這萬把人來說,苦歸苦,又是守城又是去抓盜匪。可也不會白忙。帶兵的都知道,手下這些都是人,哪個不是從小有爹媽疼的。嚴厲點是沒錯,也不能太不講人情了。否則兵變也就眨眼之間。隔三岔五,我老洪都會去找費大人商議,讓富商豪紳拿些好吃好喝的勞勞軍。這樣一來士卒們高興,肯聽話,出錢的拔了九牛一毛還能貼上官府。費大人和我也沒費什麽力。大家都不吃虧。話說渤海王爺洗劫了幾十萬蘇合人,各位多多少少也該分到點東西才對。諸位品級都不低,想必牛羊、金銀、女子都藏了不少罷?”


    費泗原想阻止這看似老粗的發言,聽到最後卻在心裏笑開了。好一出不動聲色的離間計。


    齊楚早就習慣了這種場麵,淡淡地答道:“連上將司令官都和士兵吃住一個標準,我們哪來的金銀美女。”


    洪飛揚臉上兩團紅暈,頭搖得像撥浪鼓:“齊將軍你這是在外麵久了,哪知道裏頭的貓膩。蘇合人長年搶掠大夏,這靠近邊關的數百裏都不知被刮過了幾遍。你們把整個遼東的蘇合人都殺絕了,要說沒攢下千兩黃金,誰信?”


    “金銀倒是有,牛羊軍馬也不少,可那些都不是個人的,全部是軍用物資。誰敢侵占,四馬分屍。不過要分到東西也不是不可以。我們對傷殘和陣亡官兵都有撫恤,退伍的也可以一次性分到土地、牛羊和錢財。而且所有軍人家庭都可以享有軍屬津貼,從士兵參軍入伍算起的五十年內每月能從軍需處領取三頭羊。”


    洪飛揚愣了下,心有不甘地繼續問道:“那你們這些有品級的武官呢?拿著和士卒一樣的那什麽津貼,你們就沒覺得被虧待了?”


    齊楚向一個已瞪了洪飛揚半天的中校點點頭。那位留著和李雪鱗一樣的馬鬃頭,看不出原本族裔的戰士騰地站起,高聲道:


    “報告長官,我們以前要忍受部落之間的攻戰,每一天都有可能送命。在軍隊裏我們卻能得到尊重和榮耀。隻要有能力,奴隸也可以當將軍,跟著司令官打勝仗。我們軍官要比士兵承擔更多責任,但也能得到更多的榮譽。怎麽說呢——”中校想了想,“越是高層的軍官能更直接主導戰爭。靠著自己的指揮親手取得勝利,那實在是——我想象不出天底下還有什麽能比這種感覺更讓人著迷。長官,如果您也嚐試過,應當會明白這種滋味。沒錯。就像司令官說的,我們是一群享受勝利的戰爭狂。”


    那段讓人心驚膽顫的話言猶在耳,洪飛揚甚至還記得那些國防軍軍官們眼中狂熱的光彩。張鬆當初帶來的三師還留有組建不久的種種不協調,此刻跟在他們身後的五千騎兵甚至連呼吸的配合都如清一色黑軍服般統一。雖然行走在和平的城區裏,所有士兵都沒有放過一絲細小的動靜,隨時都能投入戰鬥。


    (請來一起看文學網訂閱正版,支持作者更新)


    而一手鍛造出這支虎狼之師的年輕人就在他們身邊,卻與印象中的不同,言語溫和有禮。隻是這種讓人感到很舒服的教養更像是用來收納核心思想的刀鞘。偶爾出現的犀利詞句和飄著血腥味的漫不經心都在提醒大家,別忘了談話對象是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屠殺了幾十萬人的梟雄。


    但不管怎麽說,真正接觸下來,費泗等人終於將李雪鱗和民間傳說中將人頭當飯吃的惡鬼畫上了不等號。在他們麵前的年輕郡王有著匪夷所思的戰績,也有聞者變色的殘暴,但終究是個人。但是真正能認識到這一點的高級官僚,數遍大夏也不超過二十個。就連李雪鱗本人都接受了這個現實。除了心腹將領,他也刻意讓自己以一個符號的形勢牢牢紮根在官兵們的頭腦裏。對下級軍官和普通士兵來說,戰無不勝的天可汗遠比擁有複雜人性的他本人更值得信賴。


    說到底,費泗他們所接觸的也僅僅是個符號化的李雪鱗。隻不過是為了政治需要,渤海王展示的並非殺伐決斷的那一麵罷了。


    李雪鱗已經很習慣戴著神定氣閑的麵具了。對這個北京城的雛形好奇歸好奇,在彬彬有禮中表現出的冷淡才是上位者應該具備的態度。更何況這是他在大夏公眾視野中的第一次亮相。不管什麽年代的老百姓都喜歡以貌取人,他可不想讓自己的形象被定格在化外夷狄上。如果一場成功的公關秀能讓未來少幾次叛亂,李雪鱗不介意調動麵部肌肉來拷貝21世紀酒會中的那些“上等人”。


    被後世津津樂道的“中軸線城市規劃”此時還沒顯現於燕州城。交接儀式不可能在無從找起的市中心舉行,索性以實用為主,被安排在了城中的校場。沙土場地已被平整了好幾遍,以石灰畫線分了區域和數道警戒線。騎著高頭大馬的國防軍士兵在內場的哨位間來回巡視,而負責外場秩序維護的燕州守軍則頭一次要在不能隨便打罵的情況下阻止看熱鬧的老百姓越界。畏懼歸畏懼,出於對皇權和官僚體係的信任,以及隨大流的安全感,三九寒冬裏仍然聚起了四萬多燕州居民堵在幾處觀禮區的木柵欄後。臨時軍警們哪見過這種場麵。隻要老百姓一起往前擠,他們根本別想攔得住,能不被踩死就不錯了。


    好在現場秩序還不錯。李雪鱗畢竟是外來戶,還沒到“揮一揮手,滿場歡騰”的偉大領袖境界。老百姓們都安靜地看著他們入場。即使後麵有人想往前擠,也會在眾人的怒視中灰溜溜地縮回去,轉而去有士兵把守的兩層酒樓碰運氣。但校場周圍較高的地方都被控製起來,閑雜人等根本不能靠近。至於因此造成的損失,即將成為燕州新主人的渤海王說過了,以免十天稅收作為補償。


    “仁德啊!”


    在好奇多於讚賞的數萬道目光中,大夏北方重鎮燕州的交接儀式開始了。雖然從聖旨正式宣讀的一刻起,這座城市已經劃歸了李雪鱗;雖然這場儀式無法在當時的法律中找到對應意義;雖然在場者包括李雪鱗本人,幾乎沒有一個意識到這不僅僅是一次炫耀武力和威權的作秀;但這場交接儀式卻被後世的法律界推崇備至——渤海郡王以具備契約內核的公開移交而非行政命令作為接管城市的依據,標誌著國家最高權力的行使第一次被讓位於朦朧的合法性。


    因此有一些激進的法學家們甚至主張將天興六年正月初一定為現代法律誕生的原點。雖然這比李雪鱗頒布《民權法案》早了整整一年。


    (不好意思讓大家久等。老規矩,多送字數答謝讀者支持。)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碧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霞鱗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霞鱗並收藏碧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