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楊的衝鋒線撞上蘇合騎兵時稍稍停頓了一下。但也隻是稍稍,隨即就海浪般席卷了過去。


    好吧,就算蘇合人因為是在營地裏,提不起速度。好吧,再算上敵明我暗,占了大便宜。可也不至於順到這個地步吧!——黃楊簡直不敢相信眼前正在發生的情景。


    做出有效抵抗的隻是最初撲上來的那些人。不等他們的彎刀和鐵蒺藜近前,近一丈長的騎槍已經搶先用血光發了言。蘇合人最後一些有戰鬥力的勇士們因為缺乏指揮,被輕易穿刺在地上。諷刺的是,他們確實對國防軍造成了損失,但不是在活著的時候。連人帶馬倒在地上的蘇合士兵無意中變成了障礙物,絆倒了好幾十個黃楊的部屬。如果在平時,騎兵們僅憑本能也不會去踩滑溜的屍體,但這是朔夜,對雙方都很公平的黑暗。


    這些戰士是黃楊衝鋒稍微受阻的原因。如果營地裏所有蘇合人都做出同樣的行動,少將師長恐怕又要麵臨一次生死考驗。但戰爭沒有如果。張彪的兵分三路進攻將蘇合人能夠調動的兵力剝離開,此時營區裏剩下的人足有近三萬。但很不幸,百分之三十多的夜盲症發病率決定了這些士兵的抵抗效率。


    被親衛保護著衝鋒的黃楊從沒有過這麽暢通無阻的踏營經曆,即使在襲擊蘇合平民時也沒有。一萬人,五百乘二十的隊列,按理說會因為一些頑強抵抗的點而變得錯亂。但在這拂曉前最黑暗的時刻,衝鋒線開始時是什麽樣,現在仍是什麽樣。


    蘇合士兵們抵抗了。他們雖然隻能看見火堆照亮的一小片地方,但還可以聽聲音分辨敵人來襲的方向。草原戰士們很極端。他們會在戰鬥處於絕對劣勢時逃跑,卻不會連起碼的交戰都不進行。這些連衣服都沒穿全的蘇合人提著五花八門的武器,也零零落落放了些箭,雖然不知有多少能蒙中一個目標,然後發現黑暗隱藏了很多細節。比如被平端著,看起來隻是一個小點的槍尖。


    這一戰是國防軍輕型槍騎兵的巔峰,此後這個兵種再沒有哪次單獨作戰能夠達成如此驚人的戰果。在特定環境下,騎槍的威力被成倍放大——因為對手沒法做出防禦。


    經過多次實戰,騎槍的使用技巧被普及到了每個軍人。其實很簡單:距離敵人三百步時舉槍,槍身與地麵平行,用右臂夾在身側,尾部露出。握在靠後的三分之一處,那兒有一根橫向阻杆抵著持槍的手。接敵時,人應當稍向前傾,給槍杆的反饋力留出緩衝,但不要趴在馬上,槍頭位置在敵人的齊胸處,這是能保證讓他們在第一擊就失去戰鬥力的要訣——腹部雖然是致命傷,但拖著腸子作戰的蘇合人並不罕見。


    當槍尖刺入人體時,會被胸骨阻一下。不過三棱柳葉形槍頭的造型就像楔子,能借著衝力從骨間擠進胸腔。此時槍杆會沿著預製的破壞線向槍騎兵的右側折斷,保護士兵的手不骨折,同時也避免斷槍反刺入主人。


    中原的馬槊和長槍對士兵的武藝要求高。騎槍則很簡單。練上兩三次就能掌握要領,在戰場上隨時都可以形成一支攻擊力驚人的突擊力量。


    不同於重甲的歐洲騎兵。對付蘇合人機動性更加重要,因此才有了這麽個類似戰列巡洋艦的古怪兵種。兼具速度和衝擊力,為此犧牲一些防護也值得。


    槍騎兵在戰場上的天敵是敵人的騎射。但這是朔月之夜,黑暗的保護比任何鎧甲都有效。


    沒法使出看家本領,又看不清事物的蘇合士兵隻能發揮出平時兩成的戰鬥力,甚至不如國防軍屠滅部族時那些抵抗到最後的普通牧民。一個個軀體被槍杆穿透,從馬上栽下,在地上豎起一片光禿禿的斷槍之林。沒了騎槍的士兵們抽出馬刀或拉弓搭箭,相鄰的幾人組成戰鬥小組,由近戰單位保護騎射手。而浸過糞便的三棱箭頭則有著清晰明了的目標——火堆旁的蘇合人。


    從這點上來說,通**下令熄滅一半篝火的命令是正確的。哪怕火光再亮,有迷彩色保護,很難分辨輪廓的國防軍們仍然占據著優勢,而蘇合人隻會更多暴露在箭雨下。


    轉眼間,黃楊的萬人橫隊已經掃過大半個營區,留下一地屍體。如果通**知道那些躺在地上的十五個裏頭才有一個敵人,撤退的命令可能會下得更早些。可惜在躲避黃楊的衝鋒線時大家都亂做一團,剛有些樣子的部隊再次被打散,直到敵人全部通過後才能判斷出到底損失了多少。


    黃楊的兩個旅剛像鐵梳子一樣劃拉一遍,把蘇合營地硬生生踏平了一半,李鐵膽驅趕著敗兵來到戰場。


    萬夫長寶音率領的第二波截擊部隊確實遇上了他。但出乎蘇合士兵的預料,從黑暗中鑽出來的並不是敵人,首先是穿著一樣衣服,說著一樣語言,拿著一樣武器的同胞。


    “往兩側跑!兩側!”不用寶音吩咐,前排的蘇合士兵下意識地對敗兵們喊道,“快拐彎,別衝了我們的隊伍!”


    有頭腦還算冷靜的敗兵照著做了,催馬打橫,將正麵讓給生力軍。但他們的行動路線卻與其他一門心思逃命的人垂直相交,結果就像是想橫穿高速公路的老鼠,少數僥幸活了下來,至少有兩百多人被同袍撞翻,踩死在地上。不但他們自己沒命,還至少搭上了同等數量的蘇合士兵。


    對於寶音來說這算是個好消息,畢竟少一個敗兵衝過來,自己這邊就可能多一個不被誤傷的部下能投入抵抗。但這也隻是相比較而言。對於一支不過八千人,隊形本已散亂的軍團來說,三千三百人的衝擊和兩千八百人的衝擊在效果上沒多大區別。打個比方,就像被時速百公裏的車迎麵撞上,對方是集卡還是皮卡都已經無關緊要了。


    萬夫長寶音充分體會到了什麽叫兵敗如山倒。這對於蘇合人來說曾是個無法理解的概念,但現在大家都不得不習慣他。寶音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不自覺放慢了速度的截擊部隊被亂兵一衝,前麵的一千多人也被裹挾著向後跑來,堅守甚至推進立刻會被撞翻踩倒。好在後麵的隊形稀疏,相鄰士兵間寬達三四十米的距離成了泄洪口,讓亂兵們得以通過。


    還沒鬆口氣,真正的麻煩來了。牧人們用皮鞭趕馬,驅趕亂兵的則是挾帶著破空聲的槍頭。首先遭殃是因為前頭的人被亂兵一同卷走,暴露在第一線的中間層,包括寶音在內。直到騎槍刺到眼前,萬夫長仍在做著徒勞的努力,想要約束敗兵。


    李鐵膽從響成一片的慘叫聲知道了自己這一萬人又撞上批敵軍。但現在的情況並不需要他這個師長做什麽。隊伍排開了,方陣,一行行輪替進攻。李鐵膽沒玩過保齡球,但他想起了家鄉麥收時的情景——男男女女們排成一行埋頭收割。等到了田邊時,地裏隻剩下整齊的點和線。點是秸稈的斷麵,線是鋪成一條條的麥穗。


    他曾用鐮刀割麥,是村中一把好手。現在他也在收割——指揮萬人大軍,用刀槍收割敵人的頭顱和生命。兩者唯一的共同點可能隻是“整齊”。夜色中,不成氣候的抵抗使得推進部隊沒有散亂的理由。他們進攻時整齊,經過的地方因為被馬蹄踏成混雜了草葉和血肉的稀泥,也算是整齊。


    寶音的第二波阻截隊表現甚至比第一波更差。甚至沒有給敵人造成殺傷,就成了亂兵的一份子,在死亡的追趕下直衝己方大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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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楊這小子,真是會鑽空子!”老老實實打了兩場正麵戰鬥的一師師長隻能望著殘破的營區無奈,“雖然隻剩一半了,弟兄們,咱們就委屈點——踏平它!保持橫隊,衝鋒!”


    黃楊是由正南向正北走了一遍,穿透敵人後見李鐵膽也來了,當機立斷,讓尚餘八千多的這支部隊做了個很冒險的動作。


    “全體停下!後隊變前隊,緊跟著一師再殺回去!”黃楊此時一點都看不出曾是個秀才,滿臉猙獰地吼道。帶著興奮和狂熱。


    “所有人都跑起來!所有人!迎著敵人殺過去,站在原地是等死!”通**將身邊的親衛都作為傳令兵撒了出去,催動分散在半徑一公裏內的蘇合士兵先提升速度,再聚到一起對逼過來的國防軍發起反衝鋒。


    “那……那顏,他們最前麵是……是我們的人!”


    “不管,殺!”通**瞪著來報信的人,眼睛血紅,“所有向我們衝過來的都是敵人!”


    “可是……”


    通**不再廢話,揮刀將那個倒黴蛋的頭砍了下來。他知道沒說出口的話是什麽。讓士兵攻擊自己的同胞等於把腦袋套上絞索。即使老天顯靈打贏了這仗,估計他也很難活著走完回程的路。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掛在暗箭黑槍上。


    所謂的飲鳩止渴也不過如此,總好過當場被人像宰羊一樣輕鬆殺掉。在通啦噶的死命令下,蘇合人和蘇合人撞在了一起。


    “哥……”一個蘇合士兵驚愕地捂著脖子倒下了。在發覺迎頭而來的是自己親兄弟時,他放下了彎刀,正想側馬讓開。但來者不知是真的沒看清還是因為急於逃命,或者是忘了自己手中拿的是武器,竟然用刀刃推開了他。


    “阿古達木?是阿古達木!”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的蘇合士兵立刻勒停馬,剛想拉上兄弟一起逃命,卻連人帶馬被撞翻在地上。


    “阿古達木!”蘇合士兵記得弟弟倒下的位置,在飛奔的馬群裏向那兒衝了過去。眼看著已經摸到了逐漸冰冷的手,也將癱軟的胳膊搭在了肩上,隻要再一會兒就能逃離這地獄般的屠場。但他第二次被撞倒了。不但撞倒,還聽到刺耳的骨骼折斷聲,下半身就像被快刀砍斷一樣沒了知覺。然後一隻又一隻馬蹄踏了上來,踩裂了胸骨和肋骨,踩爛了肝髒、腸子,直到蘇合士兵聽到一聲沉悶的爆裂,那是他的心髒在馬蹄鐵下的絕響。


    這樣的片段在天興五年六月初二的拂曉前一再上演,主角絕大多數是蘇合人,但也有國防軍士兵。不同之處在於,勝利者將會記得犧牲戰士的名字,會給他們立碑造墓。而死去的蘇合士兵隻能化作土壤中的養料,很快連知道他們名字的家人都會不複存在。


    這是蘇合人的不幸。因為李雪鱗在此時還沒意識到自己能改變這個時代。既然無法改變,順應當下的準則總沒錯——強者占有一切,包括弱者的生命。


    蘇合人的營地出現了張彪預想的情景。直到雙方交兵前一刻,從西北到東南這一條直線上依次有著國防軍二師兩個旅、一師兩個旅、五千蘇合敗兵、一萬六千嚴重夜盲的蘇合反擊部隊,還有被黃楊甩在身後,正加緊趕來的一萬三千蘇合阻截隊。


    李鐵膽不像黃楊那麽有花巧,能搶到踏營的頭功。但他驅趕敗兵的行動卻引發了連鎖反應。阻截他的蘇合人替國防軍衝垮了寶音部,寶音部殘兵的加入又讓原本隻有等死一途的敗兵們成為砸向通**最後家底的一記重錘。


    夜晚像是有著魔力,讓光天化日之下難以想象的事變為現實。僅僅兩萬進攻部隊,還分了兵,卻擊敗數倍於己的阻擊者,在敵軍大營肆虐。在這一戰幸存下來的蘇合人有很多得了黑暗恐懼症。每到晚上就會回憶起這個朔月之夜的景象。那是死神的狂歡之宴——名為“帝國國防軍”的妖魔、黑狼王旗下的死神們。


    能幸存下來的蘇合人並不多。一直線排列的各支部隊不再有多餘的動作,都想從正麵直接將敵人消滅,除了最先進入交戰的那些蘇合人。


    寶音部的下場再一次由遇上五千敗兵的一萬六千夜盲症患者重演。讓通**稍微有些欣慰,但也心疼萬分的是,這些晚上看不見東西的士兵神經質地將所有向自己衝來的人馬都視為敵人,一陣揮刀亂砍。在他們不分敵我的無差別殺上下,隊伍居然沒散,還保持了緩緩推進。這打斷了兵敗如山倒的連鎖反應,但卻轉向了另一種結局。


    “那顏,情況不對!我們自己人在拚消耗!”


    通**也看了出來。可能是被追得慌了神,敗兵們很少有人意識到隻要大家都向兩邊跑就能活下來。在他們簡單直接的思維中,直線是最短的距離,既然那些同族同袍主動揮刀砍殺他們,那也沒什麽其他的選擇,殺出一條血路就是。


    蘇合人的內亂從未停止過。隻要不是一個部族的,自相殘殺時有發生。因此戰士們割肉斷骨時毫不猶豫,猶如與仇敵國防軍廝殺一般。


    通**看了出來,狡猾的死神們也看了出來。他們不再追的過分緊逼,但槍尖也從不離開跑在最後那些蘇合人的後心,時不時舉槍往前一送,刺死幾個。從身後傳來的瀕死慘叫聲像是給敗兵們打了興奮劑,讓他們殺起自己人來更加賣力。


    見李鐵膽放慢了速度,嚐到過甜頭的黃楊在後麵待不住了。開戰前他還懷疑張彪的判斷,認為蘇合人再怎麽被夜晚削弱也不至於會讓區區兩三萬兵馬如入無人之境。但事實擺在眼前,驚人的戰果也擺在眼前,不去摘取就顯得對不起自己的智商。


    扔掉了心理包袱的黃楊立刻想起被他甩掉的那兩股截擊部隊。如果判斷得沒錯,他們必然會循著衝鋒的路線趕來。但雙方錯身而過後,一支亂哄哄的騎兵要想完成一百八十度轉向卻也不是那麽容易。以至於二師兩個旅將營地抹掉了一半,他們還在忙著往回趕。


    正麵的部隊顯然是被李鐵膽吃定了,那剩下還有他發揮餘地的就隻剩墜在後頭的那一萬三千蘇合人。三個師長中鬼點子最多的黃楊立刻決定了該怎麽做:


    “二師聽令——左側迂回,搶在一師前頭掃平敵寇後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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